声响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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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一放,房间便进入一种特有的情氛中。沙发、桌椅、果盘、书籍、植物——原来只是可见的周遭,一一都已经变成……
我心里在想,音乐是否能成为心灵交流的事物的唯一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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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一放,房间便进入一种特有的情氛中。沙发、桌椅、果盘、书籍、植物——原来只是可见的周遭,一一都已经变成了可感的宇宙,歌句以一种细微、忧郁、连续不断和温柔的旋律进行。在你融入的刹那间,声音不再只是声音,而成了一位领路人,以缓慢的节奏,神秘莫测、悠悠作响,领你到这儿,领你到那儿,引向一种“默观无限美”的氛围,而你只需要心无旁骛地跟着声音走。
写作时房门紧锁,自己犹如被世界遗弃的人,此时音乐化身恋人,追踪着情感,与之相随,维持着心里一种特定的氛围。这如同创世之初,世上还只有俩人,将其他一切都排斥于外,房间至此就是我们两个,不知不觉与之融为一体。没有音乐时,文章不知该如何入手。有音乐时,周围的一切都随着音乐流动,日常中忽略的细节此刻含情脉脉,不再无动于衷的样子。温柔的音乐像女人的目光,轻柔而略感忧伤,带领我们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旅行,以不同的方式看到世界。依靠音乐,我们接触到一个更强烈、更丰富的“扩大的”现实。
音乐吸引我的地方,或许是一种氛围感和一种时间性。音乐一旦开始运动,它就遵循它自身的进程,在时间之中,“瞬间之不断起灭”。这和绘画、建筑、雕塑不同。空间艺术是已完成的作品,纹丝不动,立在那儿让我们慢慢欣赏,但音乐却是稍纵即逝的。“刹那生灭、念念不住”,这在佛经中是最常见的字眼之一,意思是说,一切诸法、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处在不断生灭、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中。音乐每时每刻都在流动,每分每秒不断变化,所以,要仔细聆听。
所以爱默生说:“音乐的本质在于唤醒我们灵魂神秘的深层,音乐始于有限的止处,始于一切以完美为目标的艺术,可与宗教相比拟。”
本来,在房间里阅读已是一件愉悦的事情,音乐响起后,时间也随之缓慢。典藏版《说园》,园林学家陈从周所著,放在床头。先生晚年游园听曲,说自己一天不听昆曲,即食之无味。在写作时,案头必须轻轻播放昆曲的清笛音乐。否则,脑子石头般,写不出什么东西。有了笛韵、唱腔在耳旁响起,仿佛漫步园林,涟漪花影,便会引他到一个缥渺空灵的境界里,这时灵感似乎也随之而来。“袅情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悠扬的音节,美丽的辞藻,慢慢地从昆曲美引入了园林美。如他所言:“我们民族在欣赏艺术上,有一种特性,花木重姿态,音乐重旋律,书画重笔意等,都表现了要用水磨功夫,才能达到耐看耐听,经得起细细推敲,蕴藉有余味。”
中国美学,首重“意境”,诗有诗境,画有画境,音乐有音乐境。“意境”是人赋予万物的,有时几乎文章的意境就是乐境,相通一致,不过是不同形式表现而已。所以,同一首曲子一百个人听来,应该有一百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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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好的音乐作品是作曲者用内心深处的声音所唤醒的灵感写就的。当作曲者有了乐思,一个旋律的片段、一种和声,推敲它,繁复它,发展它,然后,通过灵感和经营,由细节逐步形成整体,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作品。肖邦在其著名的乐曲《雨》中把这种珍贵的过程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其乐曲中温柔地铺展一种隐秘的心境,及其所表现的相继而对立的几个部分,这种心境不断变化,在变化的瞬间,逐渐展开,直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来阻拦它,撞击它,并与之并置。
一首已完成的乐曲在包罗万象的同时空空如也,是聆听者赋予它以生命力,进行再创造。天堂电影院的插曲《Love theme》绵长、灵性、洁净得像窗上的雪花印,是清冷悠长的声音艺术。坂本龙一的音乐带给我苍茫又永恒之感,在他的协奏曲中,钢琴与乐队已不再那么水火不容,而是浑然地交响。音乐紧密、扎实、抑郁,像永远解不开的愁结。音乐不仅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同时也表达一个人的自我与世界和宇宙的关系。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中,有不少镜头就是在展示坂本龙一如何采集生活与自然界中的各种声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听到更多音乐细节。我想以冥想的方式深入聆听音乐,因为我离死亡越来越近了。音乐不仅仅是声音的设计,而且是传达一些东西,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看他的线上演奏会,音乐家与音乐间的互动,肃穆、萧瑟,高逸又落寞。
普鲁斯特了解基本乐理,会弹一点钢琴,欣赏贝多芬难懂的作品。有时候,把一个四重奏团请到家里,为他一个人演奏。但在乐曲停止之后,他又陷入“微不足道”的现实之中。他形容一名女子的弹奏,如同晨衣和她楼梯上的香味。他对音乐的喜爱,使《追忆似水年华》具有音乐小说的轮廓。“假如我们有天才,我们将写下优美的东西,而这些美的东西寓于我们身心时却是模糊不清的,如同一首乐曲,它使我们陶醉,我们却描绘不出乐曲的轮廓,哼都哼不出来,有些真情实况,虽然从未感受过,却依稀似曾相识,始终萦绕心头,这样的人是有天赋的。而才华似一种记忆力,使我们最终接近那模糊的音乐,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把它笔记录下来,把它复谱出来,把它唱出声音来。”
优美的书是用像音乐似的一种语言写成的。“正确的字和音乐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关联”,这是福楼拜毕生坚持的观念。福楼拜要求文句如音乐般和谐,声音如天籁般纯洁,“在我眼里,世界上只有美妙的诗句,只有组织得精彩又和谐、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绚丽的日落,月光,色彩丰富的画卷,古代的大理石雕像,雄浑有力的头像。”他尽量不使自己被韵律束缚住,而是尽量使韵律多样化。他有一种特殊的才能,能在用词的同时考虑到语音的效果,能使他写出来的句子给人以急促、缓慢、倦怠或者紧张的感觉。
词句犹如音乐,最美而且最珍贵的,是“声音的纯洁”,他不能容忍的,是用词的逼仄,不清爽。辉煌的日落,清幽的月光,如此感觉上的对比显示出不同句子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如李健吾先生所言:“一本书对于他就像是一个宏大的合奏曲,错综然而自然,繁复然而单纯。一本书如此,一章如此,一段或者一句也如此;单独来看是一幅画,例如《包法利夫人》里的农产品改进竞赛会,忽正忽反,忽雅忽俗,忽而喧嚣,忽而唼喋,上下起伏,正是一片音乐。”
每一件作品都有两面,一面属于永恒,另一面属于它们的时代。某些作品就代表了它的时代,但它们会逐渐老化,几代之后就不具备任何意义了。而有些作品因为音乐般的语言永远流传,触动一代代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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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觉得音乐与我同在。读宋词时,也播放《苏幕遮》《临江仙》的音乐版,以便与音乐有直接且深长的对晤。李健的音色,在冬日里像炉火一般温暖,时而加快音符,时而减慢。有时根据曲调节拍段落,迂回曲折。在一首词里,一旦抓住节奏,歌调很快应声而来。正如冯骥才所说:“我从来没向人学过如何写作,也没特别钻研过。因此,如果你问我是从哪儿学会写作的,答案就是音乐。音乐最重要的要素的就是节奏。”
音乐是孤独的产物。真正能体会音乐之美的人,大概都清楚“在语言停住的地方,开始了音乐”。日常的语义语言是与音乐的情感语言背道而驰的。为什么真正的爱乐者往往是沉默的一群?因为他们只习惯于从音乐中获得“言寡情浓”的美感。唐朝诗人刘禹锡感慨:“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完全点中了音乐的本质。面对气氛无限的音乐,有限的我们只能在此之中欣赏那“非语言方式的感动力”,感叹语言的穷尽与限制。
体验音乐带给我们的“声响之美”。在这种声响之美的感动中,人们会发现自己以一种最美的方式在默观、凝视“自我”。因此,音乐又是完全独立的,它既不需要对它自身价值的确认,也不需要别人帮助才能存在和被理解。
就算极力用文字阐述音乐的魅力,但我们还是更愿意到音乐中去感受。毕竟,音乐是“百见不如一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