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大地的星星
故乡历来是被认为是一个作家的文学出发地和精神归宿地,倒映在作品的字里行间。纪录片《文学的故乡》导演张同道说过:“每位作家都背负着自己的大地河山、草木四季……
编者按
故乡历来是被认为是一个作家的文学出发地和精神归宿地,倒映在作品的字里行间。纪录片《文学的故乡》导演张同道说过:“每位作家都背负着自己的大地河山、草木四季。故乡是作家出发的原点。……每一片土地都以其独有的自然地理与文化土层,为作家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文学空间和意象符号,创造出世界文学版图里的独特风景。”故乡的气候、风物、习俗、语言、生活方式、生活态度等,影响着作家的思维和格局,并直接作用于笔墨,在一定程度上也成就了作家的行文风格和审美视野。而借助作家的文字,一方水土也增添了新的灵韵和华彩,在艺术世界里收获新的命名。
故乡在变,文学也在变,文学与故乡之间的关系是否也在经历新变?两者之间如何实现有效的互动?作家到底能从故乡那里汲取多少新的营养?故乡的时刻存在是不是也给作家的创造力构成一种牵绊与掣肘?今天起本版开辟《文学里念故乡》栏目,在新的语境下对这个常说常新的老话题一探究竟。
我出生在正月,是和着风雪的节拍来到人世的,这个季节对极北地区来说,天黑得早又亮得晚,人们做早晚饭时,得点油灯或蜡烛。但这样的光明是耗钱的,所以为着节省,一般的人家会把炉火当灯。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隆冬时分,主妇们做好了饭,一家人坐在板凳或是柴火堆上,就着炉膛的火光,把灶台当饭桌,围聚一团吃饭的情景。若是早饭可以磨蹭着吃,天是越吃越亮;而晚饭得抓紧吃,天会越吃越黑,炉火也越来越弱。视线模糊时,你想将筷子伸向土豆丝的菜盘,误入的可能是卜留克丝的咸菜碗,这一口下去,齁得人立马找水瓢,喝多了水解溲是免不了的,此夜就别想有好梦了。
可是春夏秋时,我们在屋内无需炉火,拉开窗帘,月亮就来屋子投胎了,无论吃饭、刷碗、洗衣、扫地还是铺被子,都可借上它大度的光。而冬天里为抵御寒风,双层窗格塞了厚厚的锯末,进户门也钉上毛毡,再加上一早一晚气温低,霜花就像玻璃窗娶的俏媳妇似的,紧密贴合着,浓得化不开,住屋与月亮仿佛隔了两世,炉火便是主要光源了。
但冬夜的光明依然是辽阔的。天黑得早,月亮升起也早。只要不是瘦得伶仃的上弦月和下弦月,月亮都是顶呱呱的天灯,而雪花铺就的大地,就是一个天然的反光板,天地间因之焕发着乳白的光晕。你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在月亮地里劈柴挑水,给牲口棚的牛马加草料。女人们串门子不用带手电筒,男人们凑一堆喝酒也不怕回来晚,月亮给他们照着路呢。但男人要是回来晚了,女人是坐不住的,得赶紧出去寻,万一他们醉倒在半道上,大冬天的无人路过,会有冻伤甚至死亡的危险。
屋檐结了冰溜子,说明春天张开翅膀了。屋顶的积雪被暖阳融化后,屋檐白天滴答滴答地淌水,但随着夜晚温度持续走低,它们就被活活冻僵,冻成螺旋状,雪亮而参差地站成一排,恰如竖琴。弹奏冰溜子的还是暖阳,待到太阳升高,冰溜子便又淌水了,一点点地瘦下去,矮下去,直至不见。有时我们一夜醒来,见晨曦将冰溜子镀上一层乳黄的微光,晶莹剔透得像棒棒糖,便跳起来摘下一根,咯嘣咯嘣地嚼,嚼得透心地凉。大人们这时会吓唬我们,说是吃冰溜子容易长大粗脖。哪个女孩不想有漂亮的脖颈呢,赶紧扔了它。冰溜子落地碎成几段,看家狗也是馋嘴的,以为主人吃过的必定甘美,欢天喜地跑来舔舐,一尝就缩回舌头呜呜叫,满脸冤屈的模样。
春天里家家烧荒草、翻地、上粪肥、打垄,做着播种的准备了。我很吃惊那些小小的种子埋进土里,隔不多久,会长出绿苗。菠菜、小白菜、生菜、水萝卜,要不了多久,就水灵灵地上了餐桌,菜窖剩下的萎靡的冬储菜,只能烀猪食了。杂草总是伴着庄稼生长,所以菜地最少不了的活儿,就是拔杂草。杂草中有猪喜欢吃的灰菜、车轱辘菜、荠菜、苣荬菜,采到它们丢到猪圈,猪享用时眼神都是温柔的。
到了夏天,我们会在院子临时搭灶,把餐桌搬到灶旁。这时菜园的茄子豆角和西红柿都下来了,姹紫嫣红的它们进了油锅,若是再有几片肉加持,炖煮时满院子都是香味了。吃过饭,蚊子也起来了,赶紧拢一堆艾草熏蚊子。蚊烟缭绕时,常有串门子的来,主妇就泡一壶家常的茉莉花茶待客,人们喝茶聊着季候天气、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雷公发怒、河神镇妖等天上人间的事,听得我们这些小孩子一惊一乍的。蚊烟散了,月亮和星星也出来了,极北的星空四季都是花园,而星星花儿是开不败的。
秋天一到,风又硬了。燕子离窝了,大雁南飞了,林间落叶,河水枯瘦。人们抓紧时间秋收,因为天这时变得小心眼,说变脸就变脸,常常是庄稼没收完,雪就来了。这时节的女人最忙碌,给家人做棉袄棉裤,大人的通常翻新一下,再加一层棉絮,小孩子长得快,几乎年年都得接裤腿和袖管,不然会冻手脖子和脚脖子。收了秋,把土豆萝卜白菜下到地窖,腌上咸菜,再腌上一大缸酸菜,趁着正午的太阳还是热心肠,赶紧打了糨糊,裁好窗纸,把窗户缝溜了。不然寒风的小舌头三九天伸进来,你就会有被咬的感觉。此时在菜园角落自由了半年的鸡,就不能成溜达鸡了,鸡架被抬进灶房一角,鸡被圈了起来。冬天时我就多了一项活儿,每天早起烧火前,要把炉膛的灰掏了,用笤帚均匀撒到鸡架下,打扫鸡屎。把鸡屎撮到园田攒起来,开春时用于种倭瓜,倭瓜会特别面;用于种花,花朵则饱吸了颜料似的,格外艳丽。
冬天一拉开帷幕,就是一出长达半年的大剧,我们偎在火炉旁吃东西听故事的时候,山林的狍子野兔正努力扒开厚厚的积雪,寻找干枯的浆果和蘑菇,留鸟在树缝中探寻僵死的虫子果腹。一场又一场壮丽的日落染红了西边天,一场又一场辉煌的日出,让我们懂得黑暗不是没有尽头的。人们进入腊月就忙年了,买春联年画蜡烛爆竹,买烟酒糖茶和罐头,买冻梨冻柿子,买花生瓜子,当然女孩子还要买漂亮的发夹和鲜亮的头绳,让彩蝶先于春天落到我们头上。大人们宰年猪,蒸年干粮,洗被扫尘,当然还得惦记死去的人,只要小年一过,人们就可以带着烧纸和供品去山上祭奠。上坟人挂着泪痕从坟场回来,洗把脸,叹上一口气,又忙年去了。这让我打小就懂得,死是必然的平凡的,从未有死者远离过我们,就像从未有生者会长生一样。
熬过一冬,向阳山坡的积雪开始消融时,蓝紫色毛茸茸的耗子尾巴花就顶着冰凌开了。体恤我们的春天,想着这地方的人被寒风吹打了半年,怪不容易的,便把羽翼伸向这里了。它所到之处,冰雪作古,碧草萌发,糊了一冬的窗纸和毛毡拆卸下来,屋子陡然明亮起来,鸡架被挪回园田,我们买来猪仔,了无生气的猪圈又有生气了。看门狗不必蜷缩在窝里,它们以主子的姿态,得意扬扬地站在院门口,审视过往行人。若是主人的亲戚和熟人,它们无需请示,摇着尾巴就迎进院子了;若是与我们没过往的,它们就汪汪叫,提醒着生人来了。
我们的日子就在这四季中,随日月和流水,艰辛而踏实、朴素而温暖地缓缓流转。发生在山镇的每一个变革和进步,都令我们欣喜和激动。记得电灯取代了蜡烛的那天,全家人盘腿坐在炕上,简直不能相信头顶这颗小小的玻璃圆脑袋,发出的光比蜡烛要亮上几百倍,能照清人脸上的雀斑,照明花瓶的蜡花,照亮地板上匍匐的蜘蛛。而镇子首户买了电视的那年,我们一拨拨拥入这家,炕上地上站满了人,但见一个灰白的四方盒子通上电后,雪花点闪烁,随着主人拨动旋钮,黑白的画面出现了,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人能说话,鸟能飞翔,跟看电影一样,却不知放映员藏身何处,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更忘不了铁轨铺到山镇,第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时,一帮人追着火车啧啧惊叹,这可不就是森林的神龙么。
我还忘不了童年的识字板,那是仰头可望的纸棚。过年要刷墙和糊棚,糊棚用的通常是废旧报纸。板夹泥的房屋低矮,所以炕离棚顶很近,大人站起来得弓着腰,我们刚好站起就能望见满棚的字。我不认识的字就问父亲,他讲这个字时,常从报纸那句话的含义引申出去,讲它的多义性,让我明白一个字跟人一样,有着多重性格,识别它们没那么容易。我最得意的时刻,是父母躺在温暖的火炕上,我站在炕上,给他们读纸棚上的文章,虽然因为裁剪有些段落缺损,但我依然能把一篇社论或是报道的多半内容读出,父母表扬我时,我会要奖励,讨一块糖吃,含着它入梦,所以牙疼伴随我的童年。
我在小镇抢过婚礼的喜糖,也跟着大人吃过丧饭。我喜悦地看着姐姐穿着鲜艳的嫁衣出嫁,也悲伤欲绝地看着父亲在阴冷的冬天吐出最后一口气。母亲寡居的那年,我第一次恐惧她会自杀,但父亲去世一个月后的除夕,她依然在灶上为我们煮出饺子。永远记得饺子将熟时,她拉开沉沉屋门,朝寒风凛冽的户外撇了一勺饺子汤,召唤父亲吃饺子的情景。所以去年初春,我爱人二十周年忌日时,我一个人在哈尔滨的家中,也包了他生前爱吃的饺子,煮熟前也往门外撇一勺饺子汤,叫着他的名字,召唤他吃饺子。两个画面相隔近四十载,真是生死契阔,天上人间!
我最初走上文学之路,采撷的正是那片土地现世与隔世的花朵。风云变幻的大自然,动物植物,生灵的欢欣与悲苦,万物的雨露与寒霜,都是我下笔的动力。几十年过去,熟悉的乡土无论是人口结构还是情感结构,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些东西富庶了,可又贫瘠了;有些东西生动了,却又僵化了。当熟悉的乡土已经陌生时,我们要跟上认知,摸不到它的脉搏,作品又怎能血肉丰满。
我很难定义文学是什么,只能说天地间有两个星空,一个是澄明上苍赐予的,要抬头仰望;一个是悲欢人间赐予的,需低头拾取。一个作家不断深入地挖掘人性之光,就是发现大地的星星,一块顽石会发光,一条河流会唱歌,一朵花会讲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只鸟会把人间消息传遍四方。在浩瀚宇宙中,所有的房屋都是陆地的船,载着芸芸众生,朝着星光的灯塔,远航。
(作者:迟子建,系中国作协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