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3年第2期|萧忆:朗月润青云
萧忆,本名李阳阳。陕北佳县人,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协会员,刊物编辑。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文化报》《星星》《延河》《星火》《散文……
萧忆,本名李阳阳。陕北佳县人,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协会员,刊物编辑。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文化报》《星星》《延河》《星火》《散文百家》《散文诗》等报刊,著有诗集《漫步陕北》、散文集《行吟大地》。文章入选多种选本。曾获《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征文奖、汨罗江文学奖、大鹏生态文学奖、《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夜色变得凝重起来,在北方的十月。
森森林木掩映下的青云寺观,此刻是恬静的。它就像榆佳路上挽成的一个线疙瘩,把一条逶迤而来的公路,拴在黄土峁梁上,任过往的车流滑动如水的岁月。悦耳空灵的风铃像三月的一阵柔风拂来,皓月下深寐的寺观青云愈显深幽了。顺着陡直的台阶拾阶而上,如丝绸般绵软的夜空生出不绝的寒意。双手不敢扶石栏,刺骨的凉意,伴着我渐趋粗重的喘息,缓慢移动着。我的身后,是刀斧劈开的山谷。山谷间零落的屋舍内,一盏素灯耀着昏黄的光色。这个时候,应是一家人围拢在桌前的就餐时间,没人会想到,我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刻,攀缘而上。而凉夜揽胜,竟也感触颇多。
石阶陡直,百姓谓之神路,亦有神路走一走灾难都没有的民间说法,这从系在石质扶手上红的黄的平安带就能看出来,一条条缠绕其上,一直朝着山巅寺门而去。香客的美好祈愿,就这样驻留在青云山上,像是挽一条平安带就能释怀了心中的重负。石阶两侧,种植着苍翠的松柏,沁散着浓郁的蓬勃。石阶上有梧桐的落叶,一片片趸积在一起,让人心生秋日的萧索。一脚踩下去,就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地面渗出来。已近十五,硕大的朗月正悬游在山谷上空,大地被耀得一片雪白。携一缕月色,我把世俗的烦杂就地摒弃,让聒噪的心域除却垢污变得白璧无瑕,只留一身孑然,蘸着袅袅禅意安享月夜。
行至中途,远处突然隆起一座小山,有凉亭端坐山间,飞阁流丹,玲珑剔透,远处观望,宛若一位身裹素衣的僧侣,正交脚禅坐。凉亭对着远山模糊的轮廓。远山的线条是单薄的,如纱衣,如轻雾。此时如有灯光,我真想悠然坐于亭中,在云层卷舒之间,在花开花落之间,在孤月圆缺之间,擎一卷清书,仰观天地之变,俯视人间悲欢。我想,那便是古今文人共同的期许吧。
还没从别具一格的小凉亭缓过神来,一尊巨硕的汉白玉观音像就这样猛地扑入我的眼帘,月光下,她雍容淡雅,仪态恬然,顺着站像望去,观世音那双澄澈的眸子,宛若闪动着明丽的柔光,面对芸芸众生的苦难坎坷,她挥动纤细的柳枝,救苦救难。我的步伐不自觉得朝着塑像走去。三层青石铺就的底座上,雕龙化柱,俊荷绽放,托举着汉白玉观音像的小山包,像一尊古朴的香炉,突兀于沟谷之上,又如向前探出的飞檐,似乎就要腾云驾雾,飞跃九霄。伫立于此,泛黄的远山和澄明的天宇,以及蜿蜒于沟谷的小河,虽不算太高,却依然有激越的豪气漫延周身。如此,这尊汉白玉观音像的选址,是极致的。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皓月悬空,含风漫步,顿感此刻的舒畅以及人生的坦然。有钟声从青云山传来,声音纯澈,绵厚瓷实。我自觉双手合十,眼神静穆,那佛家禅和道家道、儒家和,如一场霏雨,将我沐浴。心生诧异,眼前,似乎出现了万亩秀湖,水面淡静,烟云缭绕,有细鸟时而翻腾,时而点水,时而低吟。这样的意境何其妙哉,何其美哉。睁开双眼,如水灌顶,周身舒展,心域亦纯澈。
俯身捡拾一片槐叶,通体橙黄,颇具质感,春生夏茂秋落,如人一生的浓缩。那一山一河的娟秀,那一花一世的芬芳,那一春一秋的流转,在叶落的一瞬,瓜熟蒂落,如此时夜色的静谧,无声无息。我把这枚被佛道儒浸染过的小小黄叶安心地放入兜里,一片细叶,撼动我的价值观。转身的那一刹那,身边的观音像不知是否觉察到我内心的向往。我向往一泓湖水的清洌,向往一朵莲花的端雅,向往一片叶落的无声,向往一卷诗词的厚重。只是尘世纷繁,有些人情,有些世故,终究难以割舍。此刻,我便更加钦佩那一袭素装了断红尘久沐佛音的僧人了,在木鱼的声声脆鸣中,在经书字字的晕染中,不问世事,茕茕孑立,踽踽而行。他们不畏权贵,不争名利,清心寡欲,了然一生。他人笑我太痴狂,我笑他人看不穿,或许,人生来就应如此,看淡纸醉,忘却霓虹,赤条条而来,淡然而去。人世繁华,如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沉稳的钟声,又一次从青云山像流水一样漫溢出来,我从沉沉的思虑中爬出来,踏着石阶,继续夜行。青云山寺院的建立,还有一段很传奇的故事。
旧时青云山名曰骟马川。有一年夏天,雨水连绵,久久不绝,洪水肆意,波浪滔天。骟马川的河水中,突然出现一尊真武祖师的塑像,神态和善,通体金黄。真武大帝又称玄天上帝、玄武大帝、佑圣真君玄天上帝、无量祖师,全称真武荡魔大帝,是传说中的北方之神,为道教神仙中赫赫有名的玉京尊神,道经中称他为“镇天真武灵应佑圣帝君”,简称“真武帝君”。如此大神光顾骟马川,百姓皆以为天现灵光,遂把塑像抬到山间,并众筹资金建起一座小庙为真武祖师遮风避雨,青云宗教圣地的雏形由此显现。小庙建起后,香火旺盛,香烟缭绕,日渐显灵。而颇为怪异的是,总有一片青云罩于小庙之上。于是,人们便把骟马川唤作青云山,骟马川的河水唤为青云河。青云山由此得名。从此以后,因洪水泛滥,历经三次搬迁,最终坐落于现址。民国期间,青云山大兴土木,逐渐成为陕北最大的仿古宗教建筑群落。
循着石阶而上,一座木质牌楼在视线中隐现。粗喘的气息,加速的心跳,如同敲击兽皮鼓面跳动起来的物什,似乎要让我的周身扯得支离破碎。也许正是这样,才显得香客是虔诚的。我努力平息着心跳,炽热的脖颈上一滴滴汗水正在沁出。索性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歇息下来。望着攀登的台阶,直上直下,形如搭在山梁上一具木梯。山下,曲折而行的青云河在月光下泛起点点银光,一直延伸到目所不能及的视线边缘。我回头望去,那尊高达数米的观音像面南而立,此刻她肃穆的视线正和我的视线交织在一起。片刻之后,我站起身来。木质牌楼上的朱漆,由于年岁久远早已脱落。石质的底座表面斑驳,似有暗绿色的苔藓生于缝间。
越过山门牌楼,青云寺观的全貌就这样从容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好一座恢弘的建筑,高低错落,遍布山间。东为青云观,西为青云禅寺,二者融为一体,互相交汇,俱占鳌头。青云禅寺的建筑风格甚是别具,远观外貌,是一座西式建筑,再仔细端详,民国的建筑元素不时点缀,说是中西合璧也恰如其分。而青云观的建筑风格,则为中国传统古建筑风格,布局谨严,铺排得当,林木繁茂,古色古香。漫步于青砖铺就的小径之上,借着月光,缓慢前行,所见到的一窗一景,令我目不暇接,心中升起莫大的感叹,偏于一隅皆为连绵起伏的黄土峁梁上,竟然藏匿着如此雄浑的古建筑群,生得如此俊秀,如此绝伦。
青云的草草木木砖砖瓦瓦,就这样活脱脱地出现在视线中,放眼望去,楼台殿阁,此起彼伏,砖雕石刻,鬼斧神工,线条柔美,栩栩如生。顺着一条约莫四五米的砖洞走出,空阔的院落里,数棵古树,巍峨而立,遮住大半个空间,那树,目测起码得两人伸直臂膀才可抱住。
砖砌的戏台,端坐于这片空阔之地的南面。戏台前台系台梁式屋架,单檐卷棚顶,琉璃瓦覆着,琉璃牡丹砌脊,两端有龙头兽高翘。戏台上,曾演绎过多少悲欢离合忠勇奸佞;台下,曾有多少看客凝神贯注,以古照今。在陕北,戏台上演绎的剧目多为山西晋剧。这里地处陕西最北,关中文化在这里已是强弩之末,影响极微,反倒是与陕西隔黄河相望的晋地文化,在这里“耀武扬威”。旧时,江南的说唱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感知世界的形式,而北方,戏剧则是最重要的传播舞台。在陕北,几乎大大小小的庙宇每年都会迎请到山西的剧团,虽然直到今天还是诸如《打金枝》《空城计》《铡美案》等演绎了数百年的剧目,但经久不衰,愈演愈“烈”。每到庙会,周围数十里路上的百姓,放下农活,携带木凳前来看戏,烧香拜佛,祈愿平安。庙会当天,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摊贩们叫卖声声,此起彼伏。青云山的庙会为每年的四月初八,俗传四月初八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生日,是佛教的佛诞节、浴佛节。四月八日当天,寺院僧人多以名香泡水灌洗佛像,放生鱼类、龟类,并举行盛大的诵经活动,祈愿天下安定,百姓安居,而青云禅寺和青云观已融为一体,寺宇和道观同时庆祝,佛僧讲经,道士论道,彼时,诵经声,木鱼声,吹笙声,锣鼓声,人声交织如林,热闹非凡,前来的游人,也不管佛道,抽签问卦,烧香叩头,好生自在。
而冬日的青云,算作一年最为清闲的时刻。寒风骤起,草木凋零,落叶飘飞,少有人会选择这个时节前来。青云,也回归了本真,在月色的笼盖下,烛光隐绰,肃穆庄重。此刻,甚至能听到跌落的树叶引来的丝缕细音。风也止了步,铃也停了声。就在烛光的飘忽间,静嗅檀香,心无外物。有道士着青色长袍,发挽道髻,穿梭其间,表情肃然,举步飘逸,举止间可见仙风道骨,最是胸前那低垂的苍髯,起伏飘荡,甚是从容。道长走过庙门,四处打量一番,便退步将殿门关闭,“哐当”一声后,万籁重归雅静,见我只身一人,向我走来,似乎身披皎月,衣着星辉。
我问,久闻青云真武大殿蜚声北方,可否前去瞻仰。
道长与我一步之遥,说,秋日道观,处处萧瑟,鲜有人来,刚才见你进了道观,我无心打扰,只是时间已晚,才不得已前来闭门。
我这才清晰地看到道长的模样,仔细端详,道长年岁大概已近耳顺,却慈眉朗目,肌肤红润。在那双深陷的眼眸里,闪现着这个年龄段少有的明澈。
我说,闲来无事,听闻青云景观明媚,故前来增长见闻。无奈时间已晚,看到道长闭门,心中顿时着急起来,因亭台楼宇,处处为景,故行动迟缓,还没见到真武大殿。
道长听后,稍作停顿,然后告知我可带我去参观。
我心中刹那间亮堂了许多。来青云,真武大殿是不可不去的地方。跟随着道长的步履,穿过迂回的走廊砖拱,很快,一座瑰丽无比的大殿出现在我的视线。
道长说,真武大帝是掌管北方的大神,太上老君的八十二次化身,托生于大罗境上无欲天宫之净乐国,是国王之子。净乐国善胜王后梦见自己吞日而孕,怀胎十四个月之后,生下一子。此子从小聪慧无比,尚在年幼便可熟读各种经典书籍而过目不忘,国王和王后将其视为掌上明珠,然而,太玄只想修行,且一心向道,并发誓要扫尽妖魔,后来入道,民众称之为真武祖师,百姓俗称祖师爷。
听着道长娓娓道来的介绍,我的视线,默默地扫射过真武大殿前的一草一木。道长推开真武大殿,扭亮灯光,一尊巨硕的金身真武大帝撞进我的眼帘。塑像线条柔婉,表情肃穆,眼睛直视前方。大殿四壁饰以精致木雕、壁画,每一处都巧夺天工,壁画人物线条饱满,表情多样,或是慈眉善目,或是皱目深思,或是呲牙咧嘴,或是瞠目欲吼,处处彰显工匠的卓绝技艺。
道长说,你多来看看是有好处的,尘世太烦躁,在这里可以清心养目,不问东西。
道长一语中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行走于青云,闻听鸟啼,细看云卷云舒,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我耳目一新,听得入迷。
道长说,青云寺观在民国时期全面扩建。1919年,国民革命军进驻榆林,在师长井岳秀、旅长姜战奎等人的倡导下,重新规划扩修。当时还邀请了于右任先生、陕西著名教育家李业址先生、陕西著名水利学专家李仪址先生、陕西美术学院院长王余军先生规划设计,于从1919开工建设,到1932年竣工,前后历时十三年,形成了集道教、佛教与儒教于一体的大型寺观。抗战时期,著名爱国将领马占山、邓宝珊等人驻榆期间,也经常到此拜佛诵经,祈求百姓安定。
道长轻抚着长髯接着说,青云人杰地灵,山体突兀挺拔,向南自然延伸。如果俯瞰全貌,形如神兽大鳌匍匐前行。青云观和青云寺就坐落在大鳌的脊背上,这硕大的脊背,占地四十余亩,大小殿几十座。今日已晚,若有机会,可以前去参观五脏六腑殿,这是全国唯一的一座神殿。青云观誉为全神殿,凡民间有的神灵,均可在观内寻得。
夜色渐浓,朗月悬空,天高风清。
道长的一番介绍让我对青云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若是白日,我定会找个位置远视青云,一睹大鳌的风采。告别道长,顺着砖路,我独自前行。见一屋舍内,青灯隐隐绰绰。从窗外可辨,窗内坐于土炕的人士,正在躬身细阅,我不敢叨扰,加快脚步,朝直入天宇的万佛塔走去。
万佛塔矗立于青云寺观的最北边。佛塔却不似寺观内的楼宇那般黯淡,佛塔周身点缀了璀璨的灯光。灯光时而交错,时而远射,如梦如幻。驻足塔下,塔的巍峨和磅礴,瞬间袭来。万佛塔建筑年代不详,疑为明清建筑,属八角十三层楼阁式,矗立于大地之上高达四十八米,直插云霄。佛塔为旧址新修,崭新如初,颇为壮观,驻足塔下,顿觉自身渺小如粟,仰望苍穹,如雪的月色宛若流淌的冰河,漾动着细碎的柔光。
踩着被岁月磨蚀掉棱角的砖路,偌大的慰藉填充我的心域。这种感觉,如卷云般袅袅,如水流般潺潺,如春雨般绵绵。此时,那轮朗月正悬于寺观的正上空,如飞瀑一样流泻下来的银色光芒,轻柔地遮掩在青云寺观,时有车灯透射过来,把青云耀得分外迷离。
俗世太过沉沦,请君闲暇时刻,来青云一逛,闭目养神,定会收获颇丰。行至此,我越发感到此行的必要。人,一声啼哭中来到世界,面对周围不解的表情,不知所然,随后风栉雨沐,在保持了初心的同时,也沾染了社会些许尘垢。《黄帝内经》中《素问》曰: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说的是黄帝小时候便天资聪慧,能读典籍,思维敏锐。人生下来,天资是相差无几的,随着日后的成长,有些善于学习,有些懒惰贪玩,懒惰贪玩的便忘记了本真,善于学习者把本真发挥得愈发茁壮,最后人与人便差之千里。实时回归生命的本真,则优而学,污则弃之,修身养心,实现人生抱负。静下来,慢下来,在一缕清风中,一抹余晖中,一朵花开中,一声鸟啼中,一片叶落中,领略别样的乐趣,体会曼妙的人生。
被月光浸润的青云寺观,此刻,悄然沉睡。而那流溢在草木间的檀香,却愈加幽香、雅润、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