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2023年第1期|李长声:伊吕波闲话二题(节选)
李长声,生于1949年9月,下乡,当兵,回城就业,随出国潮东漂日本。好读书,不好上学,无可记述学历。曾任《日本文学》杂志副主编。1988年自费出国时自励“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
李长声,生于1949年9月,下乡,当兵,回城就业,随出国潮东漂日本。好读书,不好上学,无可记述学历。曾任《日本文学》杂志副主编。1988年自费出国时自励“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在日本出版教育研究所挂锡数年,留意于大众文化,专攻出版史。工不勤,览略博,1990年代初开始在《读书》杂志开专栏。迄今结集有《长声闲话》(五卷,三联书店刊)、《李长声自选集》(三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刊)等。翻译日本小说《大海獠牙》(水上勉著)、《黄昏清兵卫》(藤泽周平著)等。写作不足以糊口养家,故而有一搭没一搭,产量不高,也时有荒年。仿俳句自嘲:人生多少事,该做都还没做呢,怕闲了来世。
奈良围墙考
李长声
奈良县地处内陆,虽然日本是岛国,它却不临海。北部是盆地,古时候天皇即位就要换地方,有几代天皇在盆地南部的飞鸟地方搬来搬去,留下些“宫”迹,直到持统天皇仿照唐长安营造藤原“京”(橿原市),日本才有了正规的都城。710年元明天皇又搬到奈良之地(奈良市),名为平城京,自此至784年桓武天皇迁都长冈京(京都府向日市),史称奈良时代。一般说奈良古都,就指平城京。这里是丝绸之路的东方终点。中国北魏的都城就叫平城,据说起源于古埃及的花样“唐草模样”,在北魏年间一路变化着传入日本。日本人画窃贼,背着一个大包袱,满载而归似的,绿包袱皮上就是这种白色的花样。
奈良当都城历经七代天皇(迁都而去的桓武天皇不算在内),俳圣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皇家七代事/七堂伽蓝度众生/奈良八重樱。奈良古老,而京都长久,是千年古都。古都多古迹,自当是旅游胜地。游京都必游鹿苑寺,看一眼金阁的金“壁”辉煌。鹿苑寺里没有鹿,放养一千多头鹿的是奈良公园。这个公园大得好似没边没沿,东大寺、兴福寺、春日大社等景胜尽在其中。东大寺是奈良游的首选,进了南大门就会被金堂的巍峨震撼,它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木造建筑,透过上部正中央的观相窗望见卢舍那佛的尊容,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佛像高14.7米,比镰仓大佛高出三米,看来日本人未必只喜欢小东西,当然也可以说,这不是日本人的本性,而是信佛所为。
东大寺、兴福寺、春日大社这三个景点连线成三角形,东大寺和春日大社各据一方,而兴福寺的东金堂、五重塔等犹如散落在空旷的人造广场上,看着有点怪。蓦然想起一首俳句:秋风瑟瑟呀/竟然围墙也没有/零落兴福寺。这是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大清向日本割地赔款那一年,当过了随军记者的正冈子规作。原来如此,怪在兴福寺没有围墙。
为什么没有围墙呢?翻阅略有点过时的名著《古寺巡礼》(和辻哲郎著)、《大和古寺风物志》(龟井胜一郎著)、《古都遍历》(竹山道夫著),都不见给兴福寺专辟一章,和辻哲郎只写了一句:“去看了兴福寺的金堂和南圆堂,但累了,没怎么留下印象,唯南圆堂的壁画引起注意。”大概这几位遍历或巡礼时,兴福寺依然形同废寺,无从下笔。兴福寺本来有围墙,带瓦顶的土墙环绕四周,叫“大垣”,但明治维新,废藩置县,奈良第一任县令四条隆平认为这围墙是“无用的长物”,有碍近代化交通,下令拆除。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写道:“兴福寺这个寺(不是指建筑)很古,都知道它最初是藤原氏的氏寺,规模比东大寺更大,但明治初年成为废佛毁释的标的,建筑大部分被毁弃。我们说的奈良公园、奈良市区的广大空间大部分原先是它的院子。”
明治年间流行四个汉字组成的词语,例如尊王攘夷、王政复古、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就像我们以前说“兴无灭资”什么的。“废佛毁释”是怎么回事呢?这得从“神佛分离”说起。神和佛为何在一块儿,又为何分离呢?那就得说说“神佛习合”。有道是:欲知于今事,先说古来由。
《日本书纪》是奈良时代完成的日本第一部正史,《古事记》脱稿比它早几年,但不算正史,两书合称“记纪”。《日本书纪》用汉文撰写,略为引述,共赏一下千余年前的日本汉文,这可是现在日本人读不来的。据之,552年朝鲜半岛的百济圣明王遣使,献给钦明天皇“释迦佛金铜像一躯,幡盖若干,经论若干卷”,说“此法能生无量无边福德果报,奉传帝国,流通畿内,果佛所记,我法东流”。日本当地早就有神了,乃至八百万,多如牛毛也,当然有祭神的信仰,对于这远道而来的佛拜也不拜呢?一个叫苏我稻目的主张:“西蕃诸国一皆礼之,日本岂独背也。”另一个叫物部尾舆的反对:“我国家之王天下者,恒以天地社稷百八十神,春夏秋冬祭拜为事,方今改拜蕃神,恐致国神之怒。”争执不下,天皇说:“苏我, 既然你情愿,那就拿回家拜个试试。”就这么,苏我家成为第一个崇佛的氏族。584年破天荒有三个女性出家,好像都是渡来人。本来把外来的佛和当地的神同等对待,这又把女巫和僧尼当成一回事。苏我稻目之子苏我马子“独依佛法,崇敬三尼”。“是时,国行疫疾,民死者众”,排佛的物部尾舆之子物部守屋奏曰:“为何不听我的,禁止国民,却任由苏我‘兴行佛法’”。敏达天皇“诏曰:灼然,宜断佛法”。物部奉旨,“自诣于寺,踞坐胡床,斫倒其塔,纵火燔之,并烧佛像与佛殿”。然而,“又发疮死者充盈于国,老少窃相谓曰:烧佛像之罪矣。”586年用明天皇有疾,“思欲归三宝”,物部阻止:“何背国神,敬他神也。”587年苏我马子谋灭物部守屋,“是时,厩户皇子束发于额 而随军后……斫取白胶木,疾作四天王像,置于顶发而发誓言:今若使我胜敌,必当奉为护世四王起立寺塔”。果然杀死了物部,日后“于摄津国(大阪府)造四天王寺”。苏我马子也“于飞鸟地起法兴寺”,即飞鸟寺,这是日本第一座正规的寺院。592年推古天皇登基,立厩户皇子为皇太子,“总摄万机,行天皇事”,就是后世叫作圣德太子的。593年“诏皇太子及大臣,令兴隆三宝”。三宝者,佛、法、僧也。圣德太子造丈六佛像,讲《胜鬘经》。607年天皇又下诏:“朕闻之,曩者我皇祖天皇等宰世也,跼天蹐地,敦礼神祇,周祀山川,幽通乾坤。是以阴阳开和,造化共调。今当朕世,祭祀神祇,岂有怠乎。故,群臣共为竭心,宜拜神祇。” 礼佛不忘拜神,神佛两立,和光同尘。
看来日本不是一神教,也不是多神教,而是多神多佛。那么,神和佛如何共处,相安无事呢?世间自有双全法,那就是神佛习合。日本列岛上固有的神是无形的,即使称之为神道,也没有释迦牟尼那样的始祖,没有教义,没有造像。逛庙参观佛像,但探视神社里头,幽森森顶多能看到一面镜子。神道不是普度众生的宗教。神也有苦恼,奈良时代在神社境内或周边建寺院,叫神宫寺,常住的僧侣叫社僧,在神前念经,用佛力帮助神解脱。而今堪称神道圣地的伊势神宫、出云大社也曾有过神宫寺。神需要佛救济,佛也需要神来守护,寺院里建立神社,叫镇守社,日本神都变成护法善神。神和佛这样混淆在一起,叫神佛习合。圣武天皇下诏造大佛,先在东大寺境内建八幡宫,求八幡神率天神地祇来保障工程顺利。司马辽太郎说,5世纪初叶一群人自称秦始皇后裔,经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他们供奉祖先,后来演变成八幡神。
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佛教有哲学体系,指导政治、文化的理念也颇深,压倒土著信仰,神社从属于寺院,神职受社僧管辖。神宫寺、镇守社不断扩大,在神佛习合的进程中,平安时代又引进“本地垂迹”思想,意思是佛、菩萨为救济众生来到日本,变形为日本的众神。佛是神的本体,神是佛垂示的迹象,神佛同体。例如伊势神宫祀奉天照大神,本地是大日如来佛,天满宫祭祀天神,本地是十一面观音。即位大典上天皇结印,心唱真言,登上“高御座”(天皇的座椅),和大日如来一体化。神是佛的化身,佛当然高于神。孙悟空能大闹玉皇大帝的天宫,却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反之,也有“神本佛迹”说,依据“记纪”的开天辟地神话,主张早在佛教和儒教发生以前神就生下一块块日本岛屿,神是本地,佛是垂迹,神高高在上。
佛教自传入之日起就用来镇护国家。取代长久为国教的佛教,江户幕府以儒教为国教,佛教作为感化愚民的辅助手段。德川家康招揽林罗山等儒学家担任思想指导者,他们用儒学解释神道,否定神佛习合,从排佛的立场认为神道与儒教同为王道。这是儒家神道。本居宣长等国学家受其影响并加以批判,主张复归儒教、佛教传来以前的、古已有之的、“记纪”等古典所描写的纯粹神道。这是复古神道。水户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圀把神佛习合视为陋习,整治寺院,并提出一村一神社的目标。第九代藩主德川齐昭令寺院捐出梵钟,铸造大炮,加强海防。1833年禁止火葬。他不止于祖辈的整顿,正式地进行排佛,打响废佛毁释前哨战。
推翻了德川幕府,打造中央集权国家,需要树一个全民认同的偶像,以供信仰,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是再好不过的。天皇是神,不能隶属于佛。复古神道被定为国教,复活古代的祭(祭祀)政(政治)一致,用神国思想治国。这就是国家神道。崇拜天皇、信仰神社成为国民的义务。年号还没改为明治的 1867年3月,新政府发布一系列通告,统称神佛分离令,否定神佛习合,独尊神道。神佛分离政策当初是要把神社从寺院分出来,清除神社的佛教印记,让社僧还俗,再改为神官,不料被扩大解释,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废佛毁释运动。神佛习合,神社、神官处于寺院、僧侣之下,为甚的受这般鸟气,早已是忍无可忍。分离令如同一声炮响,隶属于天台宗总本山延历寺的日吉神社率先行动,四十多个神官组成“神威队”,并雇用一百名农民,冲进延历寺本堂打砸抢。政府震惊,却已经无法控制,霎时间波及全国。1870年达至鼎盛,持续到1876年收场,前后差不多十年。
平安时代佛教主张苦修才能成佛,而镰仓时代佛教改革,提倡只要念佛、坐禅、唱题就可以成佛或者往生,大为普及。江户时代一般民众也皈依一个寺院,这人家叫檀家,这寺院就是菩提寺。檀家行布施,菩提寺负责他家的葬礼追福等佛事。德川幕府禁制天主教等,便利用寺檀关系,规定由菩提寺出具证明,证明此人是它的檀家,不信奉邪教,即所谓“寺请”。这下子全体民众都必须当檀家,一家一寺,以家为单位信仰,人人像是佛教徒。出生结婚旅游搬家都需要菩提寺开身份证明,简直像管理户籍的派出所。大权在握,不免有和尚作威作福,招人厌恶,废之毁之而后快,殃及佛菩萨。
用权力推行废佛、毁寺,富山县把一千六百多座寺院合并为六寺。最彻底的是鹿儿岛县,原有千余寺、三千僧,到1874年(明治七年)归零。现在的鹿儿岛有寺院481座(神社1127座),在四十七个都道府县中排名第四十六,末尾的冲绳本不是大和人。
祇园社祭祀牛头天王,它原是佛教祇园精舍的守护神,和日本神话里天照大神的弟弟素戋鸣尊习合。1868 年神祇官指令改名, 叫作了八坂神社,八坂是所在地的古名。演义小说《平家物语》开篇的“祇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婆罗双树之花色,示盛者必衰之理”,广为人知,犹如我们唱滚滚长江东逝水、是非成败转头空。这祇园与艺伎街无关。
京都有一座四条大桥,游客在花见小路围观了舞伎,沿着店铺栉比的长街走过这座桥,拐进先斗町小巷,酒家鳞次。明治初年修筑此桥,金属材料就用上被废佛毁释的佛具。
前几天原首相安倍晋三在奈良被枪杀,举行守夜和葬礼的地方是东京的增上寺。江户时代这个大寺统管净土宗诸寺,是德川家的菩提寺。1871年(明治四年)政府下令没收寺院占有的领地,从经济上予以沉重一击。增上寺在劫难逃,现在的东京王子酒店、港区区公所、芝公园当年都属于它的领域。或许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神佛分离令的好处是多了几处园子。
1871年一位意大利外交官参观镰仓的鹤冈八幡宫,写道:“我们看见了圆柱的残骸,繁缛雕刻、涂漆、贴金箔的柱子,被损坏的佛像,粉碎的烛台等杂乱地堆积着,以此也就能理解人们的绝望。”
最惨的是兴福寺,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710年迁都平城京,右大臣藤原不比等把乃父藤原镰足创建的山阶寺也搬到京郊,改称兴福寺,又在兴福寺东边建立春日社(现在叫大社)。兴福寺是藤原氏的氏寺(为祈愿一族的现世利益和冥福而建立的寺),春日社是氏社(当作神祭祀先祖的神社)。937年兴福寺和尚说得到天启,春日社的神自称“慈悲万行菩萨”,寺社在组织上合为 一体,“春日明神守护兴福寺,兴福寺扶持 春日明神,社愁即寺愁”。平安时代藤原氏 全盛,几乎整个大和国(旧国名,起初写作“倭”,元明天皇时规定国名用两个字,“倭”改为通假的“和”,又冠以“大”)都是兴福寺的庄园,并豢养僧兵,势如国主。兴福寺七度遭祝融之灾:平安时代三度,镰仓 时代二度,室町时代一度,此后约三百年未 发生大火,江户时代的1717年又一次走水。建了烧,烧了建,有日本人自豪:日本人最善于复兴,所以战败后出现经济奇迹。信矣哉。
日本多火灾,所谓古迹多么多么古,其实大都是后世重建的。兴福寺的五重塔初建于730年,屡遭雷火兵燹,现存的塔为1426年前后重建,高五十米,仅次于京都东寺的五重塔,为日本第二。有“废佛县令”之称的四条隆平下令处理五重塔,某人以二百五十元中标(或云二十五元),但写上一个“拆”字,却发现拆它很费钱,逃之夭夭。又有说,四条县太爷命人把绳子拴在塔尖上,众人用力拉,却拉它不倒。打算架火烧,烧剩下金属部件,但附近的居民怕延烧自家,群起反对,事情便不了了之,谁想就这么留下了一件国宝。国宝三重塔当年也是要贱卖掉。街里的商家把经典、文书等拿去当包装纸,也有些宝物流失到海外,例如名匠快庆制作的弥勒菩萨像,现藏于波士顿美术馆。
兴福寺原有中、东、西三座金堂(也叫本堂,我们叫大雄宝殿),藤原不比等整地建伽蓝,最先建成的是中金堂。江户时代失火被烧毁,一百年后建了个临时中金堂,三百年后的2018年,费时二十年中金堂重建落成,说是恢复了奈良时代的原样。西金堂尚未重建,阿修罗像原先站在它里面。身为天龙八部众之一,却被塑造成美少年。它有三个头,正面的头满面愁容,伸出六条细胳膊,宛如松叶蟹。阿修罗像大受喜爱, 为重建兴福寺赚来不少钱。1880年(明治十三年)奈良公园在兴福寺原先的地盘上开园,第二年兴福寺获得政府批准,开始在公园里复兴。煞费周章,今天兴福寺又占有大约八万平方米土地。有墙才好卖门票,法师仍须努力。
值得庆幸的是兴福寺没有被一把火烧掉,现在犹拥有三十二件国宝。战败之初为纾困也曾卖票登塔,但现在不许登临,连一层也闲人免进。奈良公园里的那些鹿是春日大社的神使。四条隆平要破除迷信,带人狩猎,大吃烤鹿肉。上班时马车拉着猎物一路展示:杀鹿也没受到天罚嘛。当了两年县令走人时,鹿只剩下三十八头。1876年鹿们得解放,以至于今,游荡着向游客讨吃食,其乐融融。兴福寺的一乘院是皇族出家的寺院,被四条占用当县衙,现在坐落着奈良地方法院。这位太爷搞文明开化,禁止民众光膀子,提倡各家自扫屋周围,倒也做成了良俗。
正冈子规同时也吟咏了法隆寺,更为有名:小憩吃柿子/潇潇风雨送钟声/千秋法隆寺。正冈子规写了二十万首俳句,这首最有名。法隆寺当年未遭受太大破坏,钟还能敲响,但财政窘迫,1878年(明治十一年)把三百多件宝物献给皇家,获赏一万元,渡过难关。
佛教本来是皇家引进的,这叫作公传,不仅历代信奉,而且有多位天皇出家。圣武天皇尤为笃信,在各国建立国分寺、国分尼寺,东大寺是总寺。为了能受戒,几经磨难把鉴真和尚弄到日本来,754年在东大寺设戒坛,给圣武天皇等四百三十人授戒。皇家也分离神佛,废除佛教行事。明治天皇的父亲孝明天皇是最后一位用佛式送葬的天皇,第二年祭奠改为神式,说不定九泉之下骂一声“不肖子孙”。中国道德里孝高过忠,日本江户时代忠高过孝,所忠的是藩主,像“忠臣藏”为主子复仇那样,推行神道就是让民众忠于天皇。
神道源于土著信仰,在外来佛教等的影响下发展起来,从神道中清除佛教元素绝非易事,且明治年间整备神道,仍拿来儒教佛教的东西。例如“把笏”,1894年(明治二十七年)政府规定,神官祭祀,用栎、柊、榊之类的木笏,笏成为神官的象征,却是古代朝廷从隋朝引进的。如今世界上只有日本还用着,这又是可以骄傲的。据说天皇这个词出自道教,明治天皇登基的仪式也是参照道教创编的。从电视上看即位大典,当今天皇穿上汉衣冠似的“束带”,叫“黄栌染御袍”,那种颜色我老家叫大酱色儿,表情仿佛演能戏戴着假面,好多国民看着都觉得“违和”,莫名其妙。
佛教的葬法是火葬,始于佛祖释迦。神道土葬,这是受儒教影响。老百姓土葬,可能也因为烧起来太费柴火。1873年(明治六年)颁布禁止火葬令,东京开辟了青山灵园等墓地。土葬占地,城里没有那么多地方, 两年后废除此令。历代天皇中,第四十一代持统天皇率先火葬,其后也有土葬,以火葬为多,第一百一十代后光明天皇土葬,后来便都是土葬,最近的是第一百二十四代昭和天皇,陵墓在东京都八王子市。平常人家守夜一日,皇家做法却不同,还要殡,停尸五十天,直到腐烂成白骨,绝了复活的望,这才出殡。可能也是怕死者变成怨灵作祟。昭和天皇驾崩,殡仪几乎长达两个月,正当改朝换代之际,刚接班的天皇(当今上皇)不胜其劳,以至于提出本人和皇后死了从简,火葬了事。宫内厅已通告天下:照办。除了伊斯兰教徒和极少数荒村,现在日本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火葬。
神社被置于国家管理之下,以伊势神宫为金字塔的顶点,排列有序,日子不难过。神社非一人一家所私有,禁止神官世袭。1872年(明治五年)政府布告天下,自今许可僧侣吃肉、娶妻、蓄发等。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一书中写道:“及至近日,政府有令,许可全国僧侣食肉娶妻。如依据此令,从来僧侣不吃肉,不近妇女,非为恪守其宗教之旨,乃是因政府不允许而勉为自禁。由此等之趣旨观之,僧侣不啻政府之奴隶,亦可云日本国里已无宗教。” 和尚有老婆的必要,鲁迅的三师兄也曾“狮吼”:“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哪里来!?”(见《我的第一个师父》)而且还允许世袭,和尚生儿当和尚继承寺庙。据说养一个庙, 最少需要三百户檀家,如今哪里找得来,以致顶多有二成寺院能够靠佛事吃饭。不少和尚还得搞副业,甚至本身当着上班族,节假日才“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同上)
风暴过后,寺院逐渐复兴。走到殿堂前, 檐下挂铃铛的是神社,悬“鳄口”(金属制,扁圆中空,下半边开口)的是寺院。也有神社用鳄口,违背了当年关于拆掉鳄口梵钟的神佛分离令。摇动一根用布或者麻捻成的绳子击打作响,合掌礼佛,拍手敬神。各神社的拜法不尽相同,无非近代神佛分离后制定。本地垂迹,神社和佛寺为一体时,分不开哪位是神哪尊是佛,一律合掌为敬,没有人像是在居酒屋招呼店小二那样拍手。总之,按照当时国学家、神道家的共识而取舍,变成了现在的景象。经济大发展的1960年以后兴起旅游热,寺庙纷纷修复或重建,门虽设而常开,广招游客,收取门票,在外人看来那却是善于保护传统。
把神佛分开,神是神,佛是佛,可说是宗教的一大改革。佛教与神道的关系是日本思想史最为重要的问题,不过,从宗教上明确区分神道和佛教为两种宗教,用的是西方概念。佛教如强龙过海,到底压不过神道地头蛇,然而习合上千年,浸透在人的骨子里,也不是说分就分得开的。生于1929年的文艺评论家谷泽永一记述战败前的家庭:“壁龛里挂着天照皇大神的画轴,侧面墙上贴着从杂志或报纸剪下来的明治天皇或昭和天皇的身影,壁龛柱子的右边有佛坛,斜上方有神棚,转到厨房,并列着狐仙和财神。”新年里第一次进香叫初诣,去神社还是去寺院,一般无非看哪里方便。说不清神社的祭神、寺院的本尊都是谁,祭谁如谁在。日本人熟悉的七福神,七位当中惠比寿是日本的渔业之神,大黑天是印度教主神之一湿婆,福禄寿是道教的神仙,毗沙门天是佛教的四大金刚之一,热热闹闹乘着一艘宝船来。盂兰盆,日本叫御盆,京都有“五山送火”的传统活动。五个山坡上分别用木柴堆成大字等字形,还有舟形、鸟居形,点火燃烧,把死灵送回另一个世界,活人的场合就叫送回老家。本来是各点各的,自1962年应旅游业之请,按时接续点燃,已成为旅游项目。山上植木成林,白天望过去,那烧火的白地却像是长在阿Q头上的癞疮疤。盂兰盆是梵天佛语,有一个鸟居形状夹杂其间,这便是神佛习合的遗迹。有位国人在日本开饭馆,看他店里供着关老爷,又常去庙里投钱许愿,也就对日本的事情见怪不怪了。
明治终结于1912年,为时四十五年,但强化神道,充当国民精神的支柱,正未有穷期。以死为秽的神道为战争服务,而佛教所有宗派和僧侣不曾对违犯不杀生戒的侵略战争予以反对。日本战败了,被美国占领,1945年12月15日驻日盟军总司令部发出指令,禁止国教,政教分离。神道又倒运,把人折腾得无所适从。被问到信神还是信佛,难以选边站,干脆自称无宗教。实际上他们的信仰仍然是神佛习合的状态。出生之后的礼仪基本是神道的,结婚可能穿上婚纱上教堂,死后葬礼多是请和尚超度。既参加社区活动给神抬轿子,又去寺院给亲族扫墓。真可谓生为神道人,死为佛家鬼。
现在日本基本是一半人信佛教(8470万),一半人信神道(8792 万),合计超过人口总数,大概有些人不负如来不负神。基督教信徒191万人。诚如梅原猛所说:和多数人改宗基督教的韩国不同,“近代日本不太热衷于引进堪为西方文明根基的基督教,只是十分热衷地引进在基督教社会上开花的科学技术文明”。
“南朝四百八十寺”,日本寺庙可比南朝多得多,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一多的地方不是京都,据政府2021年版《宗教年鉴》统计,最多的是爱知县,多达4542寺,其次是大阪府的3385,京都府为3065(神社1761)。奈良县1807(神社 1391)。至于“多少楼台风雨中”,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