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3年第2期丨刘萌萌:遥远的亲人
对于新疆那片神奇的土地,我怀有深挚的热爱——在那儿,生活着我们的至亲。甜蜜的焦点微微摇晃着,像分开树丛的光,最终在小城阿克苏上方停下来。无论是吐鲁番这座传说中的火焰山,还是首府乌鲁木齐,都不如阿克苏更牵动我们敏感的神经。一提起阿克苏,我就想起姨妈。那儿的人头顶维吾尔族花帽,笑逐颜开,当街弹奏“冬不啦”,白头翁也能翩翩起舞。这些潦草的信息囊括了我对新疆的全部认知。仅有的一点知识,来自一篇课文的介绍:昼夜温差大,水果有着别处不及的甜蜜。我们热烈地、晕乎乎地爱着那片陌生的土地,完全因为姨妈,仅仅因为姨妈。我感觉,姨妈就像胖乎乎的云,温柔地遮罩上辽阔的新疆版图。
姨妈就是阿克苏,阿克苏就是新疆。我爱姨妈,当然也爱新疆。电视上,牛羊遍野的边疆草场,让我似乎嗅到姨妈衣裙的清香(她在信上提到一种纯白的香皂,散发着草野花朵的芳香)。姨妈在中学教书,怎么可能出现在牧场。然而,不管阿克苏还是吐鲁番,牧场还是别处,我和母亲都会在电视机前又跳又叫,像买彩票中了大奖:“快来看,新疆!”那些年,新疆几乎成为姨妈的代名词。我们哪里是看新疆啊,分明是呼唤思念的姨妈。
我从未见过姨妈。应该说,姨妈是我在头脑中拼凑出来的样子。有些部分,来自母亲用语言构建的表述,有些来自相簿里的黑白照片,有些部分,是具体的物件,比如她寄来的枕套、衣物、钙片,还有些,完全出自我天真的想象。三岁的娃娃,一早喝过米粥,肉包似的小手抚住碗口的红线,用一种郑重的态度,认了真的,奶声奶气地说,“红色是姨妈的心,姨妈的心是红的!”红的,好的,代表爱和善良。黑色坏,象征势利和无良。似是而非的含糊概念来自那个时代,也掺杂着母亲润物无声的教化。
乌鲁木齐,比阿克苏更具现代感和知名度。可在我心里,它的重量比阿克苏轻得多。阿克苏是一小块金子,乌鲁木齐就是一角薄铁皮。我们兴致勃勃谈论阿克苏的姨妈,却把乌鲁木齐的大姑姥抛于脑后。
姑姥爷是老革命,离休后待遇优渥,老两口生活无忧。小霞虽非亲生,却孝顺乖巧,令人欣慰。寄来的照片上,小霞的丈夫有着南方人典型的宽额头,光洁、明亮,看上去有着过剩的经验和智慧在世俗涡流中进退周旋。母亲有些心烦,担心小霞在婚姻里吃亏。她指着照片上那个无法消灭的明亮额头,像高明的看相先生,说得头头是道。洗耳恭听的,当然只有我的父亲。聆听,赞同,是他婚姻生活的一部分。回信中,母亲慷慨地送上祝福,只字未提她的担忧。事实上,这个精明的南方人比黑芝麻汤圆还要软糯多情。为方便照顾小霞父母,他扔下单位分给他的三室一厅,陪着妻子和老人住在一块儿。
不常打来的电话里,小霞的每句话,都牵系着姑姥的心思。姑姥年纪大了,越发不放心弟弟,唯恐母亲姊妹对外公疏于问候。该说的都说过了,寒暄也寒暄过了,短暂的沉默里,母亲和小霞都知趣地打住,默契地挂掉电话。放下电话时,那冰冷的“喀嗒”一下,像是有什么,给一刀切断了。
二姑姥在东北老家。丈夫中年去世,独自拉扯儿子成人。儿子搬出去后,她过上了清静的独居生活。每次说起二姑姥,母亲都把金戒指的故事抖出来重讲一遍。三年困难时期,出身富商家庭的二姑姥上顿下顿啃咸菜,十根手指也要戴满金戒。那时候,常有人用金戒和金手镯换馒头吃。二姑姥偏不,她像旧时的贞节烈妇,恪守着金子的价值。后来,每当说起二姑姥,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十枚光灿灿的金戒,托举在幽暗的光线里。姑姥们的过去,母亲说不出更多。她们就像祖上流传下来的青瓷,无眠的月夜,活了过来,幽幽地,泛着前朝的光华。而在白昼,她们咕咚咕咚跳回沉闷的壳子,乏味地睡了过去。我的姑姥们,远着呢,像天边的传说,只有回忆能赋予她们鲜活的气息。无论大姑姥还是二姑姥,母亲似乎都在有意回避,哪怕仅仅是谈论。只有面对我亲爱的姨妈,她才孩童似的,大胆地赤裸着喜悦和渴望。
姨妈要来的消息长了翅膀。在厂里,要好的、相熟不相熟的、和母亲打过嘴仗的,几乎无人不知这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街坊们在水龙头下淘米洗菜,顺便也听母亲聊上几句。我那位高深莫测的班主任,除了练就抛粉笔头的独门绝技,腋下两只竹针运用得也是出神入化。她堆起眼角亲切的细纹,客气地说,我的姨妈能不能捎点毛线给她。她说,新疆是个好地方,羊群白云一样从草原上飘过。羊多羊毛就多,羊毛多毛线就多啊,关键价格也便宜。说到这,她的脸上泛出羞怯的笑意。当她听说我那位姨妈已经登机起飞,光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了。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让她失望的,是说错话的我,还是蒙在鼓里的姨妈。我有些不安,似乎自己做错了事,却又说不清错究竟出在哪儿。
秘密本身的重量,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唯一的办法,是把消息散布出去,让一个人的姨妈,成为所有得知消息的人的共同的姨妈——我渴望天下人都知晓,我那带有几分神秘,远道而来的姨妈。母亲更是放下矜持,向更多人说出,她有一个真实不虚的姐姐。我想,除了爱和思念,更大的可能是,我们寂寞了太久,孤单了太久,要借亲人的目光,重新发现自己,把自己镀亮。
姨妈真的来了——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信笺上的蓝色字迹,没有呼吸和体温的相片,而是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生活忽然繁复而隆重起来。先是天上的飞机,再是落地的火车,人流涌动的中转。上车,下车,气喘吁吁地折腾像是没有终点。呼啸的火车终于冲出漫长的思念。姨妈和姨夫带着表姐表弟,挤出拥挤的站台,在过往人流中,用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母亲的身影。母亲拽着我,喊着姨妈和姨夫,冲了过去。我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日思夜想的姨妈,笑着朝我伸出双手的样子,像极了我的母亲。大家什么话都没有,上来就是一顿狠狠的拥抱。
姨妈打开皮包,歉疚地说,行程太仓促,来不及带什么东西给孩子。可我觉得,她带来了整个丰富的新疆。葡萄干有红绿两色,像一对孪生姊妹。烤馕,面饼一类的东西,神秘在于繁复的烤制工序,而且要在专门挖好的馕坑里才行。砌筑馕坑有讲究,烤馕的过程更是讲究。姨妈讲得细致有趣,我听得如坠云雾。比烤馕吸引人的,是发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传说和见闻。比如,人家的羊只,不像我们,随随便便拖去宰了,真是罪过。那样的羊肉,没人吃。他们有尊敬的阿訇。阿訇身着素净的白袍,念诵古兰经。人们把要杀的羊牵到阿訇那去,人和羊一道,听他振振有词一通念诵,心下释然,一切罪愆烟消云散。该上路的上路,该吃肉的吃肉,两不相妨。
母亲破天荒买了十只肥蟹,算是给姨妈接风洗尘。那几天,天天都像过年,我家从没这么热闹。母亲和姨妈猛灌扎啤,喝多了,二人大笑着跑进里屋,闩上门,抢着讲述这些年的经历。大表姐十一岁了,像个沉静的小母亲,整天把弟弟背在背上走来走去,哄他入睡。二表姐搂住我不撒手,好像我俩才是亲姊妹。表弟睡醒了,睁开眼,推开二表姐,抱住我胳膊坐下来。这个小家伙,爱我胜过两个亲姐姐,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我。想起在车站见面,两个表姐和我拥抱,他也跑过来箍紧我,仰着脖子,像撼动大树那样,使出吃奶的劲头,踮起脚尖,挺直身体,仰头笑眯眯看我。表弟的脸蛋红扑扑的,睫毛又长又浓,实在俊俏。许多年后,他挺着将军肚,满面油光,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么好看过。
姨妈回来之前,找好了接收单位,住房却没解决。母亲帮不上忙,总能出出主意,跑跑腿,给姨妈壮壮胆。姨夫文弱内向,用姨妈的话说,顶不上半个女人。就这样,我们八口人乘上火车,浩浩荡荡出发了。
这趟行程,有一个顶重要的任务,是陪姨妈看望一位领导,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姨妈的调动,坎坷辗转费尽周折,有几次,险些触礁。要不是他从中斡旋,事情早就泡了汤。母亲不怵说话,她在,就不担心冷场的尴尬。更何况,母亲和这位领导不陌生,许多年前的冬天,她穿着薄衫,额角渗着热汗,像忧愁的小猫,朝他叫着:怎么办啊,大表哥?
是啊,怎么办啊,大表哥?大表哥的官面之下,勾连着血脉亲情——二姑姥唯一的儿子。那年我三岁,感冒引发肺炎,高烧不退。医生二话没说,注射了一针青霉素。他告诉母亲,一天一夜,他只有这么一剂处方权。小孩要想活下来,除非找到更多的青霉素。他摊开双手,一脸无奈——他的确尽了力。
朦胧的天光里,母亲敲开了二姑姥的门。来不及捧起递到手上的茶盏,开门见山地哭起来。二姑姥靠着竹椅,调侃从前的坏丫头,也有哭着求人的时候。
二姑姥啜了口茶,叫来儿子。“放心吧。他听我的。”二姑姥笑着将热毛巾递到母亲手上。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说是来给小孩送药。二姑姥接过药,问多少钱,那人一边喊着“不要钱”,一边跑远了。大表哥事后埋怨二姑姥,“弄不好,我是要犯错误的。”二姑姥慢悠悠来一句:什么比人命更值钱?
姨妈在城市北边找到一处住所,当地人叫北园。房前有一片菜地,附近有一片稀薄的小树林。天光隐约,周围浮起一片鸟叫,比树叶还稠,把整片林子罩得严严实实。不过,去往市中心的路真是远。那会儿,公交车还没普及。我们怎么走了那么远,一直走一直走,身上好像只剩下两条腿,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我和表姐尾巴似的缀在大人身后。不怀好意的太阳跟着我们,走一路,追一路。小凌河,大凌河,女儿河。并不是多水的城市,一路却足足跨过三条河。新建的大桥甚是开阔,路灯透着气派。我和表姐走一段,就问一声,快到了吗?得到的回答是,快了,走吧。走得头昏脑涨之际,忽听姨妈说,到了。大表哥的家,终于到了!
眼前是一幢小白楼。姨妈上去按门铃。很快,有人来开门,但不是大表哥。我累得不行,渴得不行,想着赶紧喝口水。大表哥来了,大人们的寒暄我已不记得。那些远的,近的,隐含着些许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话,我哪听得懂呢。我上下眼皮打架,勉力撑着,不让自己睡着。有那么一瞬,身子忽然一倾,头重重一磕,一个激灵,醒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二表姐和我一起,并排睡在床上。要不是大人说起,我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又怎么跑到床上的。我和表姐一身尘土,像两只泥猴儿,大表哥一点也不嫌弃,笑眯眯地,宝贝一样逐个抱起我们,轻手轻脚放在床上。出门之前,我和表姐被再三告诫,要守规矩,不要乱说乱动。人家是干部,是领导……然而,大表哥没有对妹妹妹夫们摆官架子,还把两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抱上洁白的床单。走出白房子,大家像是卸下一挑重担,顿觉轻松。大人们接下来话锋一转,说起大表嫂。大表嫂是一个瘦削而精明的女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我们只在银幕上见过的女性形象,出现在大表哥的家中,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很是贴合大家的想象。大表嫂寒暄片刻,借故礼貌地走开了。而一个叫小卓(或小镯)的姑娘随后出现在大家的言谈里,她是大表哥和大表嫂的千金,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傻姑娘。对这个残疾姑娘,大人们并没多少惋惜,他们一直谈论的,是大表哥大表嫂,显赫的高干家庭。大家一致的啧啧赞叹,仿佛神乎其神的羽毛,一句句飘上头顶,飘向某处飘渺的所在。
父亲和姨夫买来红砖,将屋前的断墙修砌一新。姨妈在房前辟出一片菜园,两块花坛,她已经在做来年春天的美梦。北园的房子,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唯一的印象,是姨妈洗衣服的样子。她不像我妈,抱着搓衣板,揉啊揉,搓啊搓,而是将衣物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水龙头接出一截塑料管,自来水小溪一样哗哗流淌。她挽起裤管,裸露着小腿,跳上去,一脚一脚用力踩。水流从脚面上淌过,向着远处慢慢流去。在这个过程中,胖姨妈看上去一点都不笨重,像一只灵巧的麻雀,快活地跳来跳去。姨妈雪白的小腿看上去如同新鲜的莲藕,散发着正当其时的芬芳。
就在那一天,一场跳房子的游戏差点毁了我和二表姐的友谊。她耍赖的嘴脸丑陋极了,没有一点姐姐的样子。这些日子的相处,让我们对彼此正在失去最初的好感和耐心。我在表姐尖细的叫嚷中哭起来。姨妈走过来,表姐撒娇地噘起嘴,一阵嘀嘀咕咕。姨妈小声斥责表姐:“她过两天就走……”八岁的小姑娘,在姨妈的话里,听出包容中的忍耐,或者是忍受。也许,她就是在那时明白,亲人最好的住所,就是遥远,再遥远。
终于可以说出那则秘密,似乎只有这一时刻,它才不会显得过分突兀。姨妈从新疆回来的前夕,大姑姥将两枚金戒按在姨妈手心,一枚给她,一枚转交母亲,算是留给侄女们的念想。小霞在电话里无意间说起,母亲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一次在脸上,一次在心里。
我和二表姐的友谊,像杯盏里的热水,随着时间的拉长,正在慢慢凉下去。再住下去,也许很快打起架来,就像她和大表姐、表弟那样,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拳脚相向。那天夜里,我很晚也没睡着,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不是那么渴望团聚么?朝思暮想的姨妈,亲密无间的表姐,她们此刻就躺在我身边,响着轻鼾。可我鼻子一酸,两颗眼泪掉下来——现在,我只想离开,快点回到家里去。
刘萌萌,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6届高研班学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文字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著有散文集《她日月》。获首届孙犁文学奖。河北省第三届十佳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