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曲的石头
转弯是个大事。走路碰到墙,声音遇见管道,舌头遭遇酒。一条江甩掉的山峰由高变低由深变浅。房屋浓稠了。擦着国际大酒店下来的横江,转弯了。连带的石头和波涛有一场忽明忽暗的较量,我是下了好多石阶,才看清这里的门道。我一步步地下来的,不然,一时半会儿可能接受不了。水花翻卷,有一股力量在底下鼓捣。江面飘着缕缕雾气。徽州是热的。好多老旧的东西在堆积,很快超过身高。
一条条的石板很忙碌,是方正的,也在不断捧接出弧度。挺直和弯曲,在眼前同时发生。水落了不少,我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桥背里的景象足够惊心动魄。偶尔的鼓突和平缓的低调,都在不动声色。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坚固和柔的大洞将冒险和阅读一起包含了。有点晕乎呢,仿佛我卷入了那里的速度,一条条一圈圈的,好劲道!桥墩斧刃般劈开潮流,翻滚的现象多起来,明亮和灰暗的色彩在不停地区分和融合。老街和黎阳分别端坐桥头。中间的青石板没一块短缺,仿佛一口长气沉落丹田。碰到牌坊臭鱖鱼砚雕毛豆腐,要慢下来。长长的体验就丰润厚实了。一些末梢在小巷里细小。背面的时光稳固而充足,一条条的经历,往着暗影里归纳。有的长出绿苔、小草。那些新的打算和苗头,全被我看到了,更多的旧部我还没有捕捉到。徽州的天空就是这样卷曲的,纷纷扬扬的雪花全要回来了。通透的心思和温暖,还得加一个通宵吗?由南向东也是个大事。不是围墙就是河流,水果、旌德大米,每天都要。经过老大桥,我转了好多弯。不这样,由南向东成不了石板通道。我的脑门有些发烧了。贴着孔洞过来的凉意又浓又老。近五百年啊,绝不是轻飘飘的。
锣鼓遍地,声声唢呐是跃起的又一股劲道。好比一条大青鱼从潮流里又重又亮了。那是隆阜的戴时亮在嫁女。喜劲不小呢,也就是公元1536年,他把黎阳和屯溪连起来,用一座大桥。一个大景象里落准始点。嫁女造桥一起办,好比两块石头挨一块,特别重大了。给女儿一个祝福,给徽州一个通畅安康。事情做得高调。一大堆响器更是响彻徽州。大地的缺口被弥补,行走、挑子和目光一起朝着高处来了。戴时亮大碗喝酒大声说话,是一个响亮的人。从布袍里忽地伸出的手指,曲直精妙。可他的小九九顺溜了潮流,横江、率水一起贴着石头东流了。竹筏、茶叶、号子、桐油、木炭在三江口里热闹着。140年之后,程子谦说戴老先生开了个好头。程子谦单纯,不附任何条件,愿景就是中流砥柱,就是要修建被水毁的老大桥。费时两年桥成。17年后,也就是公元1693年桥又被水毁。程子谦说桥不坚固怪自己,也许他信,那一百多担材料(糯米浆、猕猴桃藤汁、灰浆)加灌进来,桥就千秋万代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呢,儿子程岳接着修。程岳是广西清吏司、员外郎。父命和乡贤的初心重于泰山。举起石头,日月就在手中轻薄了。老大桥把徽州人的实诚一块块地垒砌,一点点地圆满了。决心和时艰、担当和力量,在闪闪烁烁。
生活没离过桥。我出生的地方叫瓦垄桥。那是江南一个很老的小镇。升金湖的波涛穿裂了街道。情况来得突然吗?一座石孔桥有点手忙脚乱了。许多石头在一起,也没顺溜出一个平坦的局面。东边零碎的状态没能扶准西边的势头,南面和北面似乎也少统一的线条。那些缝隙里的暗影长长的深深的,伸进了料想不到的地方。
苗芝是我的堂姐,三伯父的女儿。由于突然,错乱了好多东西,到底苗芝为什么来到石拱桥?脚下被绊了,还是一心在想着什么?至今我也无法说出个子丑寅卯。要命的是倏忽一闪,苗芝晃动着天空、自己和石桥,一片明亮一片漆黑,长街在她的眼里断了、没了。大伯的老药店就在桥头,大伯的女儿苗蓉是苗芝的好朋友,怎么没去找她?真他妈的见鬼!一颗石子,再小也会把沉落一晃到底。水泡覆盖了突如其来。这事惊动了瓦垄桥!三伯和三妈哭天抢地。怎么就让苗芝一个人来到桥上呢?三伯三妈不曾生育,苗芝很小时从胡家抱来的。白皮肤,瓜子脸,细眼睛。三伯经常将她驮在肩头,大手握着小腿,嘴里哼唷嘿唷地叫着,从上街头跑到下街头。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说,家里人都喜欢苗芝。奶奶说她的样子就是我们家的人。水里捞上来后,三伯三妈为苗芝做了一场大法事。说起瓦垄桥,我回避不了苗芝堂姐。我没见过她。
瓦垄桥的孔洞像是小学生画的,顿了顿补了补,似乎有点不能自圆其说。乡下不能和城里比,一个圆也不容易呢!总的来说,一个满月在升金湖里大写意着。江南小镇亮堂了。每天早上,大鲫鱼在篮里活蹦乱跳。十多副肉案子上,大块肥膘长条瘦肉,蹄髈口条肝肚,都在过斤过两。发红的波涛有点小热闹,那是镰刀在淬火。老铁匠的手艺一半在火里打造,一半在水里咕咕叫。带温度的东西不少。冒热气的豆腐不论斤两,敞开白布,小铲子划开界线。边角料里包着奥妙。和围棋一样呢,金角银边草肚皮。亏了赚了,老吃货知道。我从没看到乡亲们修整过瓦垄桥,多少年过去,她还是老样子,和波涛凝一起,有软有硬地安放在烟雨江南。难道是传说中的造桥要人命的,苗芝在桥里,有了魂的桥才牢!家乡的名字就是这座石拱桥。
太多的想不到呢!镜片忽地蒙上雾气,口气重了,自己弄的,还是什么情况?前方模糊了。牛粪、石拱桥、栗林、猪栏都在路上。有人问我最先碰到了谁?那个八月末的一个上午,一个女人坐在两排房子的走廊上看着我。谈不上看笑话,但臭汗在我脸上亮晶晶地挂着,我差不多走了一小上午。一个转弯,栗林里出现了面对面的两排房子。生活的逻辑很强大。我被安排住祠堂,祠堂里又黑又破,我不干。我还是老样子!来龙山坡上的栗林不小,枝干上松鼠避着人的目光,翘着大尾巴在转圈,就像不断改变的命运怕被看到。尾声如同开头,浓密的叶片里看不到了。我开始写它们,从一棵树的根部写起,一直写到树冠,中间碰到了黄栗果子和黑乎乎的鸟窝,一个晚上不够再来一个晚上。树冠上面没得写啦!那时我不懂,虚实之间的动静或摇摆不是我说怎样就怎样,像我沿着小河跑步,顺着下去逆着上来,不是一条道也不是一条河。寻着杂乱的棕色的毛,我找到了茶棵地里一只血肉模糊、像猫一样的小兽。暗夜里有一场鏖战,或者黎明里的搏杀,曙光也很锋利。小河在边上淙淙地流着。我将它捡回来。腌了一段时间,它喷香了饭头。树上一只小猫头鹰,掉落菜籽堆里,爱人下课捡到了。我喂它青蛙、肉皮、虎头虎脑的山蚂蚱。它站在院子柴堆上呷呷叫着。一只爱干净的鸟,结冰的天气也在水里扑扇着翅膀,把自己和钵子洗得稀里哗啦地响。它逮老鼠了。爪下撕开的鼠皮露出鲜红的肉,吃一口望望我,细细的鼠尾在尖喙里一抖一抖。它一点点地挨近鸡崽,忽地咬住鸡脖子。我恍然大悟,两只失踪的鸡崽是怎么回事。一顿臭骂,它跳回了柴堆。养鸡种菜,乡下的生活青绿又生动,不时也插来一点邪恶。村子里的哑巴,躲在厕所边,斜吊着眼睛盯着鸡群,手里拿着大石头,正好被我看到。我去砍柴,顺着来龙山往上爬。我很高了,学校在眼皮底下小了。茅草又深又密。手起泡了,不是很痛。我不时看看它,大了还是小了?不能弄破,那样更糟糕。我希望碰到野鸡或者兔子。来一个意外,来一场追撵,至少比现在有趣多了!可我啥也没碰到。粗枝和茅草的下面学校又灰又小。锣鼓在响,一队人抬着棺木从两排房子之间的坡度里上山了(搞不懂为什么从村里绕着来学校,难道转弯很重要吗?)一只公鸡在棺头上很安静。
我教数学,写诗。在诗和数学之间,我有点吊儿郎当,还在背地里说领导坏话。同事听了有的惶恐,有的捂着嘴笑,也有的看着我。中考,我猜到了一道大题。数学成绩在全区名列前茅。校长在教师会上表扬我,学生帮我吹。我说我没那么神,就是瞎猫碰上了一只死老鼠。乡下没有幼儿园。我和儿子在桥上多了些来回,往城里跑。原野里的石拱桥下溪水清亮,一年四季都是温和的。公路上的两孔水泥桥蛮大的,流水好像粗大的脾气,总是对着一堆乱石在咆哮。桥边是酒厂,一条斜坡堆着山包一样的酒糟。有一回,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突然大呼小叫起来,骑的车子忽左忽右,轮子在蹦跳。男人双手紧抓龙头扭着身子,想让局面安静下来。应该说,他和连绵起伏的酒糟在搏斗。他肯定没想到这里藏着麻烦和对手。男人快倒了,但他还没倒。这截路上他已经闹腾了好一会。一个下河的女人拎着篮子在低头上坡。正好凑到一块。男人突然伸出手来抓一把。他在东倒西歪,这个时候就是来了一根稻草也不会放过。这一伸手,说不清了。轰隆一声,他们倒在了酒气冲天的坡度里,冒热气的酒糟像男人的脸在发红。女人破口大骂,萝卜滚了一地。我们躲到后面。这事被我看了个从头到尾。都在忙着赶路。一点事情搞得声势老大的。乡名、中学、酒厂一起跟着大桥叫了,就像老家的瓦垄桥。
单孔的多孔的桥啊,经历的大单一抖落,我们到了屯溪。七孔的老大桥简直是桥在接龙。一大堆石头和流水,有点望不到头。迷茫、缺失、纠结拆解了又在前头堆高。山岭逶迤草木青绿。家里人说很久以前,三月一过,祖父要到祁门黟县一带行医。想不到,祖孙先后来到徽州。生活少不了跨度。转弯,由南向东,不断深化了江南和徽州。枝梢在微风里飘摇,声音继续在流水里堆积。儿子背着沉沉的书包,经过老大桥。戴时亮为嫁女而造桥,水往下流啊!石桥是坚硬的又是吉祥的。儿子从屯溪一中考上梦想的大学,从事喜欢的粒子物理研究。乡下学校的红果子一直鲜艳着儿子的记忆。多年以后,我们去了大桥中学,可是栗林、松鼠、书声没有了,库埂和山路也失去茅草。新的建筑群把我们的心心念念都调换了。披着水泥的坡度,能让我们走回软软的泥土吗?
流水依旧。卷曲的名字,无非是瓦垄、尧渡、太平、徽州。石头围绕的不是空洞的道理或口号,尽管暗影重重风声萧萧。山水有高有低,差那么一截,就有过不去的时候。2020年7月7日屯溪大雨。空中粗壮发亮的雨条,到了地下全都横了,痉挛似的扭曲着鼓突着。近十点,屯溪老大桥被洪水冲塌。我惊愕了!一大块徽州说没就没了。折损的层次和结构连伤痕也看不到。石头和碎屑在波涛里奔突,就像1996年,屯溪一中突然进水,棉絮、书、小乌龟在水里漂着。爱人被一个老师背着蹚过上涨的洪水。她的手里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一只小猫。7月6日下午,我还在桥上经过。现在,屯溪残了不能走了。慌乱的泪水在寻找!从上午到晚上我的头脑里都是轰隆隆的巨响!大桥积累的脚步碎落到哪里?留住留不住的都是来回。刻骨铭心的东西落下去,连自己也不知道。平时,徽州的水好看,天气燥了,大水常常从根部将一些美好的东西给掏了。徽州是个大古董啊,包浆、品相、造型引发了无数脚步和心跳。追梦徽州不会老!洪水拆解的锁状的石条、铁块和秘诀被逐渐归拢,残存的桥墩像阳光一样在升高。始点还在那儿,顽强精致,能画直线能画圆。戴时亮、程子谦、程岳等乡贤在石碑的汉字里又深又好懂。一年之后老大桥回来了。七个孔洞内卷着大石头,圈圈流转的还是熟悉的调子。一长串大词满载着故事在云水里欲说还休。不累的是卷曲,会画圆的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