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千年的时光
比起敲击键盘,我更偏爱用笔书写,就像人的双脚需要踩在地上,如果时常悬空,就会有不安定的感觉。走在兴坪古镇上,远望前方袅袅青山,在脚板与青石板接触的时候,莫名踏实的感觉愈发浓烈。我想,这种安定感的源头大概归结于时间吧。
关于兴坪古镇的记载,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据《阳朔县志》记载,“吴甘露元年(265年),今阳朔地方分属尚安县、熙平县管辖。熙平县治设在今兴坪镇狮子嵅(嵅,本地用字,指四周皆山,中间有平地)。”后来熙平县迁往别处,此处的圩集在人们的误传之下久而久之变成了“兴坪”。
兴坪的山水丰富而绚烂,人们容易迷恋在山水之中,从而遗忘了这里还有几条不声不响、寂静从容的老街。
如果一直徘徊在兴坪老街上,这种安定的感觉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准确说来,兴坪古镇有几条老街,其中两条为民国时期所建,名叫湖南街和新街,还有一条年代更为久远的,叫“老街”,从古镇东南一侧一直延伸到漓江畔,街上的民居多为明清初的建筑,有着数百年的历史。走到老街一侧无人处,抬首看见街边94号房屋被贴上了“危楼”的标志,窗户破败,大门虚掩,看来已久无人居。唯有门前挂着的几兜渔网,在阳光的挥洒下透射着金光。游客路过此地时,不是埋头匆匆路过,就是偶尔瞟一眼便加快了步伐。因此老街的光景总是多一些古典、凋零的美。
老街的建筑大多是砖木结构,墙体由青砖砌成,门窗和二楼的内置阳台多为桂西北常见的杉木,这种砖木地居式结构的民居建筑是汉族迁入广西,与广西的地形气候、地域文化相融合而成的一种产物。由此可见,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圩镇,很早就已经开始了与中原地区经济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说到老街,那就不得不提到湖南街,此街得名,正是因为当年湖南会馆位于此。如今,会馆早已淹没在历史尘埃里,具体位置已不得而知。当地人说可以通过一块铺在路上的石碑来印证湖南会馆的存在,然而我遍寻未见。但当我走在新街上,无意间将目光投向路边的房屋时,竟在一处民居的墙壁上寻得另一块石碑。轻轻拂去碑刻上的灰砾,只见碑题为“万寿宫碑记”,同治六年所刻,时隔200多年,其文字、图案依然清晰可见。万寿宫是江西会馆的别称,我大胆推测当年江西会馆的旧址也许就在此处。没找到湖南会馆的碑刻,竟偶然识得江西会馆,与一段历史相遇的感觉如此奇妙。
有江西人聚居的地方就有万寿宫。据章文焕所著《万寿宫》统计,历史上的万寿宫多达1400多座,遍布国内外,远至新加坡、马来西亚,近则蔓延至北京、上海、江苏等地,其中尤以西南地区的万寿宫数量较多,湖广地区还流传着“无江西人不成市”的俗语……后来,商帮在战乱影响下逐渐没落,人们四处散去,各地的万寿宫也逐渐没落。兴坪古镇上的万寿宫藏在民房里,这户人家大门敞开,行人可以随意进入。乡下毕竟与都市大有不同,大多数人家都不会将自家门窗紧闭,有的虚掩,有的半开,有的一览无余。人们不惧于将自己家中的一切展露,路过的行人们也可以心安理得地透过门缝,窥见另外一种生活。
带着小心翼翼的心情走进屋内,脚步慢慢向前试探,我已经做好了向主人打招呼的准备,但显然这里空无一人。环顾四周,只有少许的木制旧家具和积灰的锅碗瓢盆,二层木楼上堆放着一些木头和杂物,前后屋连接处有一片天井,日光无声洒下,石磨干枯无言,静得可以听到外面不远的漓江水声……这里已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万物静谧,老屋仿佛一座民间博物馆,历史伪装潜藏在悄无声息的尘埃之下,人们和风来去自由。
行到此处,我才发现,原来兴坪古镇贮藏有大把的时间,大把肆意生长的时间。
踏步青石板路,又是另一种安心之感。生活在城市,雨天走在街上,若是一不小心踩在松动的地砖上,很容易被溅得一脚泥泞,让人心生不爽。但在兴坪古镇,你可以按照心情随意调整步伐,或者即兴来一段小跑,尝试着捕捉一兜清新的山风。我觉得古人的心思或许就体现于此,他们不执着于跟光阴赛跑,所以有足够的时间砌好每一块地砖,熔铸好每一片瓦当。
兴坪古镇上还藏着更多的故事。老街上有座关帝庙,据称已有200多年历史,但如今只剩下一座偏殿和戏台。戏台名“万年戏台”,是桂西北地区保存得较为完好的一座古戏台。旧时,这里是兴坪镇的文化中心,每逢盛大节庆,戏台底下就聚集了镇里的男女老少,来看舞龙舞狮、戏班唱戏。关帝像的位置摆放在戏台下方,若不留心,人们的注意力便很容易被戏台台缘的木质浮雕所吸引。浮雕的内容均出自我国传统戏曲,如《五代荣封》中的“仙姬送子”“满门荣封”,《古城会》中的“关羽斩蔡阳”,《聚子会》中的“姚通金殿举狮”等等,精雕细刻、线条流畅、栩栩如生。戏台侧面的浮雕因长年背光而长出些许青苔,不但没有影响观赏,反多一些陈旧的韵味。或许,某些古物、古玩就应该将其留在最开始的地方,留住岁月对它多番洗礼的模样,一旦被搬进了博物馆,以干净整洁的面貌呈现在展台之上,那种时光留痕感和破旧感也就消褪了,减淡了几分历史的滋味。
“阳朔县兴坪镇沿漓江之下五华里,临江之处,有一鱼塘洲,是明代的古村。”《渔村村志》中所指的“古村”就是兴坪渔村。这座山水环抱的古老村落,距离兴坪古镇仅2公里,村民们大多靠乘船或翻越两座烟雾缭绕的山峰进出村庄。兴坪渔村的建筑风格与兴坪古镇相似,不同的是早些时候的渔村被高耸的城墙所包围,外人不易进入,直到后来才将大部分城墙拆除。相传渔村乃兴坪镇上的达官贵族迁到此处兴建而成,故虽偏远,但其基础设施却十分完善,有古桥、古渡、古亭、古戏台、古庙、古寨,村里还有自己的小学。如今小学已搬到崭新的楼房中,但其旧址仍被保存了下来。有意思的是,高耸的小学旧址门楼上“渔村小学”的字迹已经斑驳模糊,但其两旁的对联“报国振兴进学堂,贪玩贪耍往他处”,至今仍清晰可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黄埔军校门口的“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小地方却有大抱负,发人深省。据说,村中小学的由来,与一位大人物有着密切的关联。闭塞的南方村落,也曾见证过历史上的动荡瞬间。
1921年,孙中山带兵北伐,从广东而来,走水路,率领着浩浩荡荡的船队到达阳朔兴坪,并在此发表了一段题为《实行三民主义及开发阳朔富源方法》的演讲。从1911年出生在渔村的赵元用老人生前留下的珍贵口述材料中,我们得以看到一些来自于那个时代的生动回忆:“1921年11月30日上午,我们正在上第二节课,课程内容是《春天到》,老师才讲到一半,就听说孙中山大总统的船到了渔村码头。当时村长叫我们去迎接大总统,他还向我们小朋友挥手。后来他讲了话,还吩咐挑来三担铁盒饼干,发给老人小孩。这是我们从来没有吃过的洋饼干,当时我和村里小朋友都很快乐。”
据说孙中山后来还登上了村后马劲山的一座地势险要的山寨,登临眺望,只见远处兴坪山水相接,漓江如镜,天水相融,并为其取名“天水寨”。孙中山的到来,将现代文化的理念植入了兴坪渔村,播种进了人们心中,他不但为天水寨命名,还将渔村祠堂改为了“渔村小学”。而渔村小学门口的对联,应该就是与黄埔军校门联的致敬和呼应。渔村人民将这段历史铭刻在自家祖坟旁的一处碑文之中,人们还在孙中山当年登岸的码头处竖起了纪念碑,表达怀念和感谢。“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如今,越来越多的大学生从兴坪渔村走出去。天地之间,山水隔绝,倔强的村落人才辈出,生生不息。
历史的河流在兴坪悄然流淌,说它是漓江的一条隐身的分支并不为过,因为它几乎跟漓江一样从古至今,绵长不绝。不同于某些被商业气息掩盖的景区,兴坪古镇未经修整、浑然天成的历史感颇为独特,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也许可以用“野生”来形容。古镇内有棵建县时种下的千年古榕树枝繁叶茂,需8人大张双臂才能抱住,今春又是新芽萌发。如同这座古老的小镇,一些历史的痕迹被保存了下来,古老的事物并没有消逝,而是焕发出新的光芒。如今,古镇修建了更大更新的游船码头,国内外游客寻山水而来,又把更多的故事揣在兜里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