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6期|马叙:在大树下说话
马叙,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 《诗刊》 《十月》 《当代》《天涯》 《大家》等刊物,入选国内多种选本。出版有《伪生活书》 《他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变化》 《乘慢船,去哪里……
马叙,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 《诗刊》 《十月》 《当代》《天涯》 《大家》等刊物,入选国内多种选本。出版有《伪生活书》 《他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变化》 《乘慢船,去哪里》《在雷声中停顿》《错误简史》等九部文学作品集。曾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第八届储吉旺文学奖。
在大树下说话
马叙
山高,林密,路远。千万年不变的山冈,几乎无法纪年,地质纪年以千万年断代。如果进入山林,标记下一棵柳杉,或一棵马尾松,或一棵青冈树,则能从年轮、高矮、枝杈中探寻时间的痕迹,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微观的时间既能让人心安,有时也会使人惶惑。当我时隔四十年回到上佛垟林场的山林现场,这种感触扑面而来,我来的目的是寻找自己青年时代出没山林的影子。我为这次重返山林现场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其实,在许多年之前,我就一直想着重返林场的这一天,我会想着场部操场上的那棵大柳杉,它靠近根部的树干粗大,外围两人(小孩得三至四人)还合抱不过来。这棵大柳杉一直在我的记忆之中,经风沐雨,永远矗立。它在我记忆中是林场的象征,也是我关于林场记忆的重要支点。离开四十年,那它的外围增加是不止一倍,得四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我是十岁来到林场,那年到林场后,看到场部操场上矗立着这棵高高的柳杉树,就到了树底下,张开双臂抱它,然后用手指甲去划它,去剥扯它。这时,一个林场老职工过来,站在树底下,说,你把皮剥了,它就会活不成了,死了。话不重,声音不高。但我听到了,我惊讶树剥皮后会死的结果。这棵这么高大的树,是我所看到过的最大的树,它如果死去,这让我害怕。我赶紧把双手缩了回来,离开了树下。
时隔四十年后回到这里,我很自然把目光投向场部操场寻找这棵大柳杉。但是,操场上空空如也。只有几株没有多高的树龄约十年左右的水杉树。我明白过来,我的记忆太一厢情愿,四十年,于人生,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只要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四十年间,怎么会没有大的改变呢,变是必然的,必然的大变。同样的,曾经的旧友、熟人,有的人离世,有的人苍老,多年之后,当重新相认之时,除了依稀的面貌,更重要的是容貌上所呈现的生命与年华的流逝。来之前,我打电话给居住在泗溪镇的朋友林伟华(他既是我当年的林场工友,也是同一年离开林场同一年军参军的战友、好友),我说,我这次要去林场一趟。伟华说,你是应该去一趟,离开那么多年了,应该回去看一看,寻找一些早年的记忆。那一天,我从乐清市区出发,开车沿沈海高速去到泰顺泗溪镇,在那里等的还有另一位早年的林场工友郑效民。这些年来,我与林伟华的见面机会稍多,郑效民是离开林场四十年后第一次见面。当年意气风发的十八岁青年,再见面时脸上都已布满时间流逝的痕迹与沧桑,每一方寸都是千山万水——工作,生活,旅行,婚姻,子女,父母,身体。一张脸就是半个世纪的人生,唯有眼神依然。不仅是我,他俩也几十年没去过林场了。
车到林场,我与效民都不约而同地转动目光寻找当年的大柳杉。伟华是那年最后一个到林场的知青,他在林场一共待了不到一年时间,他的人事关系在林场,大部分时间在泗溪,总计参加林场劳动的时间不长,他对大柳杉还未建立起时空与记忆关系。我与效民都没看到大柳杉的影子,两人站在大柳杉曾经的位置,我对记忆的空茫感逐渐浮起。这是重返林场第一个最直接感受到其不着痕迹地消失了的事物。同来的朋友包登峰,库村人,他第一次到上佛垟林场,林场于他而言,一切都陌生,一切都新鲜。一只山羊引走了他,人与山羊的融合,也许这是一个外来者融入山林的第一步,也是最好的一步。想起萨福的一首诗: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
———萨福《暮色》
晚星与山羊,是多好的一个象征。
靠后山那边,一座全新的磁砖贴面的新楼房代替了原本泥墙筑造的二层楼房。右边的原先砖混结构的二层楼房消失了,曾经这幢楼的大门前挂有木板制的“地方国营泰顺县上佛垟林场”的牌子。现在牌子挂在新房子大门前。如今的牌子用大号黑色宋体字,不锈钢材质,光洁,镜面效果,映照着操场前的一排水杉树,不和谐的器物语言,深山里现代性材质的尴尬遭遇。不锈钢牌子上全称:泰顺县生态林场上佛垟分场。这是一个于我完全陌生的林场名字,尽管其中嵌入了上佛垟三个字,它好像被比这不锈钢牌多出好几倍的陌生事物围拢着,连上佛垟这三个字本身也加入了陌生之事物中。这种陌生,从这块不锈钢场牌开始,扩大到挂着这块场牌的新房子,扩大到场部,再扩大到更大的山林、道路。
效民说,这里还有一幢熟悉的老房子。他指着左边一幢两层楼的石头房子,效民在林场时从原先的土坯房搬到石头房子里住过一年多时间。如今这幢房子,成为场部唯一确证记忆的标志物。四十多年前,我看着这幢石头房原址上的一幢土坯平房被拆除,继而是这座石头房缓慢的建造全过程,直到石头房子建成知青入住。对于曾在自己亲眼目睹中一日日建造起来的房子,而且四十多年后当其他熟悉的事物消失殆尽而这房子还在这里时,这种感觉是奇特的。效民走过去站在房子的下面,块石墙面衬托着他的身体。效民与石头房,这是找回记忆的最好组合方式,完好的再无人居住的石头房,与效民黝黑沧桑的脸庞,时间的荒凉在具象视觉中真实地叠合在一起,人与物共同完成了一次四十年时间跨度的佐证。效民住过这幢房子。那时包括效民在内一共有九个知青住在这幢石头房里。那时他们多么年轻,每到上工时间,他们从这幢石头房自二楼下到一楼,走出房子,这九个知青年龄最大的二十三岁、最小的十八岁,先后隔两年分两批来到林场。上工时九个很年轻的人一一出现在操场上,与另一幢土坯房和另一幢砖木混建房子里出来的温州来的老知青们及老职工们一起汇入林场的劳动行列之中。这样,林场人员分别有三重年龄,一是老职工三十多岁至五十多岁,二是温州老知青,二十八至三十多岁,三是本县新知青,十八岁至二十三岁,组成了林场里那两年最完整的人群结构生态。在林场已经十年的温州知青,文化程度大多是小学,最高是初中,经过了十年时间的消磨,从外形到表情到内心,适应得已经几近麻木,他们来来去去,动作幅度不大,语言早已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鲜活与快速,已经变得低沉与缓慢,许多人已经学会了当地方言蛮讲话,用它与老职工以及周边村庄的村民交谈、交流。甚至有个别温州知青才这年龄就显出了近乎五十多岁的苍茫暮气。而本县知青,都是高中毕业生,且都有不错的家庭背景,有父亲分别是县汽车站站长、区汽车站站长、镇供销社主任、另一个林场书记等等。而温州知青都是来自底层,父母亲都是工人,或无业。因此他们的风格与温州老知青完全迥异,行为处事,语言交谈,都有朝气了许多。他们中还有四个女知青,这也是让这个新群体保持生动朝气的重要因素。我见证了他们中的青春与爱,回想起来,那时如此年轻,美好,生机勃勃。
在林场全体知青们住过的房屋中,其他的房子如今已踪影全无,唯有这幢石头房依旧。但是,于我而言,我更重视那棵大柳杉。大柳杉的历史比石头房子早许多许多年。我十岁那年见到它时它已经有五六十年的树龄了。它比林场建场历史还要长许多。当年在荒山中寻找场址的人,看到空地、大柳杉,于是决定场址就在这里了。当太阳高高挂在天空上,在大人们的午睡时间里我会来到大柳杉下,坐在先前自己搬来的一块四角用其它石块垫着的扁平石头上,靠在树干上仰头向上望,是高高的向四周张开的墨绿树冠。树冠里有鸟窝,时有飞鸟飞来或飞走。当大片的白云或乌云慢慢飘过,随着风向的不同,有时我会有错觉,感觉高高的、巨大的树冠在向后或向前、向左或向右移动或倾倒。而我的身体也随之向后或向前、向左或向右移动和倾倒,有时还会有头晕的感觉。在我一人坐在大柳杉下时,时常会有大人过来关切地问我:怎么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是被家里骂了吗?在他们看来,小小年纪,不应该独自坐在这棵大树下。从十岁到十七岁,我时常在大柳杉树下,靠着树干,或仰头看天空、白云、飞鸟,或什么也不看,不想,就只坐着。
一年夏天,林场放了一场电影。三哥是玉塔茶场放映员,他的放映二人组带着放映机、发电机、电影胶带,来到林场场部放电影。他俩与场部人员一起找来梯子架到大柳杉树上把电影银幕的一边系在大柳杉树的主干上,银幕的另一边系在一根临时立起来的杆子上,杆子底下插到泥土里再用大石块压着四周固定,杆子顶端上的几根绳子分别拉向泥地里,用斜插着的木棍固定。那一晚放的是《小兵张嘎》。那时已是第二遍看电影《小兵张嘎》,第一遍看的时候是八岁。战争与少年的故事,在那个时代的少年中广为传播。在我八岁那年的感受中,《小兵张嘎》中机智少年的战斗周旋与大柳杉树冠顶端白云移动的天空一样,暴力、正义、快感与向往,在一个英雄主义叙事年代的少年心中,总是那么有吸引力,那么美妙绝伦。而在三哥放映的这一年,我已经将近成年,也已不再留恋大柳杉树冠顶端的白云移动,关于遥远时代少年的战斗电影,吸引不了我。那晚,一对男女知青悄悄地绕过正在放映的电影银幕,绕过大柳杉,去往屋后山路上恋爱。这一对是知青,是第三批插队到林场的。那个年代,青年人的表达形式相对单一。这个充满年青激情的恋爱中的青年,除了全身心地投入爱情之外,还需要表达自己的恋爱成就。而我则是他炫耀性表达的理想人选,因为我非常守信,对别人的事会守口如瓶。而我也喜欢他所述说的传奇般的爱情故事,包括他俩之间的真实性爱细节。因为女方家父母的不同意,因而他俩的爱情才具有了各种传奇性。在林场,传奇爱情与山林,是多么契合,男女在林间说话,乔木,灌木,青草,藤蔓,花簇,青春的脸庞,直至爱恋,每一个时段,都值得全身心地付出。当然,夏季的山野林间,也蛰伏着毒蛇或毒虫,因此使得进入林间谈恋爱的青年具有了一定的风险,这样的爱情也因此来得更加冒险刺激,由于女性天生胆小,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会更加地依赖男性,而男性则会更轻易获得恋爱成就感。
而当真实时空转换至今天的现在,不仅仅是一棵大柳杉树的消失。这棵大柳杉树的消失仅仅是一系列改变理想记忆现状的开始。早年的林场场部有四条道路,其中有三条道路通往不同方向的泗溪、玉西、横坑、大小坪、天井、九峰等地,另一条通往近处的底垟水田。当我试着寻找记忆中的道路,只找到一条道路的入口路段,这是一条通东北方向往大小坪、天井去的山路,约在一公里处分出另一条路通往东南方九峰、彭溪方向。彭溪的长途汽车站,有从罗阳经泗溪过来去往温州的经停班车,经这里开往温州的班车开车时间约是上午十点。有几年回老家乐清县过春节,在林场的父母亲为节省路费(一家人如果到泗溪乘车至温州,再从温州买票回老家乐清,这之间则要多付出泗溪至彭溪的车票钱),因此有好几次春节将临时,父母亲半夜一点起来做好饭,然后一个一个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沉睡之中硬生生地叫醒,起来吃过饭立即出发赶路去往彭溪车站,林场到彭溪五十里崎岖山路,连续走了差不多七个小时才到达。到彭溪时那种疲劳与身体极度的累,让我永记心中。但是眼前的这条路已经完全荒芜与荒废,往里走了十余米就无法再走了,完全被树林、灌木、藤蔓阻断了去路。同去这探寻这条路的伟华拉我坐在路口的一处平坦的大岩石平台上,说,你别再想走通这条路了,它已经是一条无法通往任何地方的死路了。确实如此,还有岩石平台左边通往底垟水田那条路也已荒废。通了乡道公路后,这些步行道,都彻底荒芜并荒废掉了。它们阻断了我在当下时空里寻找记忆中真实对应物的可能性。我曾经许多次从通往天井乡的这条山路深入森林之中,与老职工一起,从事林间劳作。如果是雨雾天气,则会提早收工回场部,要是晚了天一黑就极易在山林中迷路。有时劳作的内容是砍一捆木柴背回场部。
与我的记忆相对应的,唯一没改变的是石头房子与这处岩石平台。这是仅存熟悉的事物也是关于林场的记忆交汇点。那时本县来的知青会在晚饭后到这个岩石平台上休闲,乘凉,聊天。效民与伟华都清晰地记得这处岩石平台的当年情景。这是林场里当时一个最有情调的休闲处,与大柳杉树下的石头座位相比,他们更喜欢这里略带倾斜的平坦,以及白天太阳晒热的温度留在岩石内部缓慢释放出来的温暖,这温暖传导到臀部,到心里。
传递林场记忆的另一种神奇方式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共同的记忆重叠交叉点。这次到来之前,伟华告诉效民我将要去上佛垟,叫他也一起来走走,效民随即联系了林场唯一驻场人员赖时干夫妇二人。在与赖时干的交谈中,他说自己是古院村人,他父亲是赖大条,与我父亲是林场时期的早年好友。他比我小五六岁,小时候见过我父亲。赖时干是一个诚实的人,他在林场几十年了,到现在成为上佛垟林场唯一的驻场职工。同样的,我对他父亲赖大条的印象也是深刻的,赖大条清瘦,精干,并且善良,在任古院村支书时在村民中口碑很好,时常带村民到林场承包土地开拓山林防火带、造林用的水平带(类似梯田风格的造林用地)、开垦茶园等重体力项目。当年的大柳杉树的位置就是现在我与赖时干的交谈处。还有赖时干母亲,也与我母亲认识,他母亲那时才三十岁左右,是周围村子里漂亮的女子之一。我只记得蓝天下他母亲的笑容,甜美,快乐。站在大柳杉树的遗址上,赖时干说他对大柳杉树没什么印象,这说明,在我当年离开林场后不久,这棵大树就被伐倒了。但是,在我的内心时空里,我与赖时干仍然站在大柳杉树下说话。两人互相把各自父亲的情况告诉对方:他父亲中年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父亲离世也已经近六年。我父亲与他父亲分开之后,再未见面,我父亲至生命的最后,还不知道他父亲早已离世。人与人的关系,哪怕关系密切的好友,一旦天各一方,就有可能永远不见。这棵早已消失了的大柳杉树无形之中仍在我的感觉的平面上,仍然枝繁叶茂,直冲云霄。赖时干还带我们到离场部不远的一个人工湖旁边,指给我看他参与的人工造湖工程。湖不大,就两亩见方,在山间建坝把溪水拦住蓄水成湖。这个湖蓄的水源来自底垟流出的溪流,底垟是我印象深刻的劳作过的地方之一,林场唯一的插种单季水稻的水稻田。这个人工湖与732乡道,与赖时干夫妇,以及那块不锈钢场牌,都是当下时空里的产物与新增的记忆。这是现代林场的时空延伸。但是这种时空比早年的更加简约,快捷,也更具效率与效益。于我,大柳杉树的记忆是林场的象征,从它延伸开来的周边山冈、溪流、森林、劳动、人际、四季,组成一个延续四十年的庞大记忆网络。而这一次来林场,改变了我仅凭记忆与想象来对现实中许多事物进行判断的基本方式。
林场从当初最多时近四十人,到如今只剩驻场职工赖时干夫妻两人。除了他俩住的一套房间,其它几座房子包括石头房全部空着。四十年的漫长时光带走了林场的一家又一家人,一个又一个人,他们或回城,或参军,或调走,或转岗,或干脆辞职离开。赖时干跟我说,他再过几年也会离开这林场。他站在那里,质朴无华,典型的山里人模样。他说话朴实,真诚,一句是一句,没有说事情之外的客套与寒暄。大柳杉树下说话的方式,一直延伸到现在的时空之中。
离开林场,又回到城市生活之中,但我更愿意进入萨福诗句中的情景:“晚星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边”。把山羊般的记忆,那些关于山林、溪流、劳动、爱、友谊的记忆,像晚星带回山羊一样带回记忆到平和的灵魂深处。也将这次与赖时干的交谈,仿佛又一次站在大柳杉树下的说话情景,将这一次关于林场,关于自然中的人与事,逐一带回到内心深处,放在晚星照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