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有座万古楼
万古楼不是楼,是山,大巴山余脉平地拔起的一座孤峰,远看如巨钟倒扣。不叫万古钟,而叫万古楼,或许是因为钟代表声音,楼则是……
川东北有句民谚:“四川有座万古楼,半截插进天里头。”
万古楼不是楼,是山,大巴山余脉平地拔起的一座孤峰,远看如巨钟倒扣。不叫万古钟,而叫万古楼,或许是因为钟代表声音,楼则是实体。自从有了钟,人类便获得了探视内心的警醒之音,以及对时间的深度认知。钟挂于楼上,成为楼的心脏和表情。
年初回老家办事,抽空和几位亲友相约去登万古楼。它距我老家不算太远,但这么多年来,我竟没有去过。小时候,听到那句民谚,总禁不住面东张望,那是万古楼的方向,太阳从那边升起,古铜色的阳光一路劈过来,绵延的大山哔剥有声,明暗分割。其实根本望不见,山把山挡了。但关于“高”的想象,就在那时候成为种子,埋在心里。
以绝对高度论,万古楼不高,把“底座”老君山算上,也才1400米。公路从清溪河左岸的普光镇下游分出一支,依山盘绕,五十余分钟后,就到了老君乡的鼓楼村。万古楼就在近前了。阳光虽薄,却让林木覆盖的山体成为明媚的光影,响彻万古的钟声,从想象中徐徐而至。极目山巅,一只岩鹰飞离丛林,展翅天宇,顺风滑翔,时而凝然不动,如一个标点,天空因此成为广阔的书卷;接着,另一只岩鹰把枝条蹬得乱晃,双翼铺张,与前者并翅齐飞,越飞越高,逼近苍茫。它们用雄心和翅膀,为“高”重新定义。
下车登山,起步便见一条石渠在村庄上方,傍崖环绕,气象森严。地势嶙峋,多处便架设石拱桥,渠从桥上走。该渠竣工于1979年初春,数十年过去,石上长满了青苔,但淙淙流水,依然灌溉着层层梯田。这让我想起20世纪70年代中期川东北的那场大旱,连续三月有余,滴雨不下,禾木枯焦。挨过那段艰难时光,普光镇和老君乡,便掀起兴修水利的热潮,山里民众,由此结束了靠天吃饭的历史。在万古楼山麓,碰到一位割猪草的老人,说修这条渠时,她还是个姑娘,但也跟男人一样,使钢钎,挥铁锤,“战天斗地”。
上山全是石梯,形貌古旧,也不知是哪代祖先开凿了这条路。半途一道弧形山门,门枋门楹,皆为巨石,石体铁黑,是凝固的时间,也是对时间的记忆。石缝间生出蕨草和灌木。路两旁,杂树参差,阳光斜照。大自然立春的号令已经发布,米黄色的迎春花已点染山色,青冈树的皮肤底下,静默地奔流着润泽的水汽。那水汽同样是一种光,摸一摸,能摸出光的质感。石梯折叠上升,当“万古楼”的石碑扑入眼帘,就快到山顶了。
向左,登百余步,见大块平地,那便是顶峰。川东北的山,顶峰多为平地。立身其间,境界顿开。远处,山野浪涛般扑向天际,山间白墙青瓦,山下河谷深切,最底端,就是清溪河;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就像两岸住户的家庭成员,当年大旱,人们都是去河里背水喝。
平地上松树成林。树并不粗壮,却根根直立。这景象,很像重庆的歌乐山。我曾在歌乐山上听松涛如潮,可这时的万古楼,没有风,只是庄严地肃穆着。前行数步,见两座石墓,看碑文才知,墓里安眠着两位英雄。20世纪30年代初,他们参加了红军,奋勇杀敌,后被叛徒出卖,壮烈牺牲。这里与江姐就义的歌乐山有着相似的悲壮。两位英雄都姓倪,是鼓楼村倪家坪人,1933年前后,仅倪家坪就有百余人成了红军战士。万古楼因此被称为英雄山。
下山之前,听见松涛隐隐。终于起风了,树梢微漾,亮出高天。
而那两只岩鹰,正在更高的天空上盘旋。
我似乎理解了万古楼不高,却在万民口中享有“半截插进天里头”的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