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3年第2期|李达伟:热带丛林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美文》《散文》《广州文艺》《百花洲》《西部》……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美文》《散文》《广州文艺》《百花洲》《西部》《文学界》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1
是一只夜蛾。这只夜蛾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零落于碾尘之上。它应该在可以藏身的岩石缝隙里,它应该静伏于植物的叶脉中,它更应该悬置于空中缓慢地扑棱着柔弱的翅翼。它一动不动,无法判断它是否已经死去,姑且算是已经沉睡。夜色中的冰冷感,似乎并没有给它带来那种因冰冷而常会有的震颤。夜色中的它那些错综复杂的纹络,它们经常会迷惑人,给人的感觉是一直在醒着。
关于这只夜蛾的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这是一只还未失去生命的夜蛾,它只是在那个空间里停一会。在灯光的明亮里,黑色纹络很浓烈,那是安静的黑色,它根本就不动,也根本就没有想飞起的迹象。夜蛾的来处,我们并不熟悉。夜蛾还应该有一些同伴,但在明亮的光线中,只有那一只。如果把它与人联系在一起的话,这是一只离群的夜蛾,它只想安静地出现在那个空间,然后安静地贴着地。即便有人抬着脚差点就踩到夜蛾上,但夜蛾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来临。我抬起脚做做样子,我面对着的是一只微弱的夜蛾,是一只可能已经意识到无法逃脱被踩踏的夜蛾,是一只正努力慢慢苏醒然后飞走的夜蛾。我没有踩下去的理由,并不是那时内心深处对于一只夜蛾突然生出的悲悯感,而是那时的夜蛾足够美,特别是在光影效应下,它曼妙的一面会激发起内心对于那只夜蛾的某种很难说清的情感。还有一种可能,那是一只已经死去的夜蛾,一只因为在夜间迷失方向的夜蛾。你见过了太多夜蛾乱舞的情形,却很少见到像落单的大雁一样的夜蛾。在这之前,你似乎从未认真注意过它们,此刻那只夜蛾以及它处于中心,以及落在上面的光,让你必须要注意眼前的这只夜蛾。
也许,从那里离开后,夜蛾只会在某个梦境中出现,那时它将是一只诡异的夜蛾。一些人迷恋出现在梦境中的夜蛾。我还未跟那个人说起,是他跟我提起了梦境中的一只夜蛾。那是生活在热带河谷中的一个老人,老人赋予梦境中的夜蛾不一样的意义,夜蛾就像是热带河谷中的那些白蚁蛀噬着建筑一样,蛀噬着老人。一些人迷恋那种被我多次提到的像蜘蛛一样的虫子。那是在苍山之内的某个村落里,有个老人坚信自己丢失的魂就是那种虫子,老人请了一个祭师去庙宇做了一次祭祀活动,用香在庙宇的角落里熏着,希望那种虫子能爬出来。祭师还为一些孩子找那种虫子,他们因为受到惊吓后,需要喊魂和招魂,还有很多人都让祭师帮忙找它们,人们都坚信自己与那种虫子之间有着隐秘联系。没有人会觉得把自己的一部分与卑微的虫子联系在一起很怪异,也没有人排斥与之产生联系。我们可能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同样很卑微,也觉得自己与虫子这样的生命之间同样平等。或者就不曾有人往这方面想,那只是时间长河中留下的对于那种虫子与人之间的常识。
当意识到这些虫子与我之间,同样有着联系时,我顿时不敢再轻看了那些虫子。平时,我们很难见到那种虫子,它们往往生活在庙宇的隐秘处。当我加入到那些寻觅的人群中时,我们都变得小心翼翼,我们同样变得特别专注。那种专注在平时的日子里似乎已经很难拥有。我们会因为找到那些虫子而狂喜,我们同样会因为没能找到它们而沮丧,当找不到时,意味着的是我们还需要举行一次祭祀活动,要重新寻找它们。我们看到它们很像蜘蛛,又不敢肯定那就是蜘蛛,那也不能是蜘蛛。我知道它们就是蜘蛛的一种,与常见的那些蜘蛛相比,它只是太小了。与那些硕大的蜘蛛给人带来的感觉上的不适不同,这样微妙区别的原因无法道清。
2
在热带丛林里,人们寻找的是植物。往往是榕树,很粗壮,气根庞杂,气根又可生长出新的树。人们不断出现在粗壮的榕树下,举行一些祭祀活动。在热带河谷生活的那几年里,我不断出现在那些榕树林里。我们面对着那些榕树时,对生命与未来又有了希望。我们把目光都放在了植物的生长上面,我们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是榕树生长的样子,就是热带丛林里那些繁茂生长的任何植物一样。
我们很难想象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人们把自己的生命与那种虫子完成了对等。植物相对于虫子而言,又感觉合理些。在植物上能一眼就看到了诸多想攀附的理由,那时我们成了攀缘植物,缠绕在那些植物上面,获取了更好生长的滋养。虫子却不同,那是让我们一眼就感到有些不适的生命,如果不是进入了神话传说,我们将无法理解那种文化现象。在我的出生地,我们深信这样的文化现象。
苍山中的某个彝族村落,他们供奉的是蜘蛛。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那个村落的人在战乱年代遭人追杀,他们躲在洞中,是蜘蛛在很短的时间里在洞口织上网,给那些追杀的人制造了一种不曾有人来过的感觉,才得以逃脱。那些人因感恩开始供奉蜘蛛,蜘蛛成了他们的图腾。我们理解了他们对于蜘蛛的感情。关于那些如蜘蛛般的虫子,我们却说不出所以然,我们只是在延续着一种文化现象,我们还在延续着别的什么。我们认真对待着一只虫子,我们把寻觅到的虫子密封在装满苦荞的碗里,用苦荞来喂养它们,我们不曾担忧过密封会让虫子窒息。碗放置了几天后,我们打开碗,神秘的事情发生了,没有虫子的尸首,碗里只剩下我们熟悉的苦荞,虫子不在意味着它早已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碗。人们的解释是那只虫子回到了曾经失魂落魄的人身上,一只虫子再次让人回归正常。我感到不可思议,任何人在面对着这些时,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虫子以那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不是虫子的论证。当我只是小孩时,面对着这样的情形,就越发对这只与我们的精神联系在一起的虫子感到惊奇。当在一个关于祭祀的博物馆里,看到了一个有裂口的碗时,我能肯定那就是曾经被我们用来放置那种虫子的碗。只是碗是空的,碗已经不是完整的碗,碗上的一些釉质不再温润光泽。
3
从现实中暂时抽身,把心灵交给动物或植物。第一次发现了不同的地理把世界切割成了不同的文化空间。那是地名背后的不同。小说家也多次跟我说起,地理对文化的切割,在他看来这样的切割,在云南这块土地上表现得更加突出。我们都在感叹,事实确实如此。我们不仅看到了不同的山脉与河流,我们还看到了不同的民族与村落。说起大理,脑海中会出现一张又一张甲马纸在风中飘动,甲马的模型被随意摆放在了那个甲马博物馆,里面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常见的甲马模型。我们从集市上买回制作好的甲马纸,贴到墙角,贴了一段时间的甲马纸被拿了下来,用火焚烧,抬到某条河边,让它顺河流着,那是甲马的河流。说起那个热带河谷,闪现的是人们穿着华丽的傣族服饰,或者其他民族的服饰,那是初次进入热带河谷后,留下的强烈印象。那天刚好是人们传统的赶摆节日,许多人换上盛装,老人与年轻人不同,他们一直穿着民族服装。人们出现在一片榕树林里,人们赶集的同时,还有一些独属于那个世界的歌舞表演。在别的日子里,还有一些人砍着甘蔗林,还有一些人进入香蕉林,还有一些人去摘咖啡豆,那些人里面都有着我的影子。说到丽江,我想到的是雪山之下有个村子里的壁画,人们开始临摹那些壁画,让那些壁画在各个世界中行走。说起其他地名,又有着一些不同的地理与文化。这是地名背后的不同,还有一些小地名同样也在切分着一些东西,那是一些更为细微的不同。
我们像发现那只鬼蛾一样,发现了地名背后的世界。那只夜蛾的出现,以及对于鬼蛾的想象,同样也是地理在切割着一些印象与认识。我进入了一个很大的地理空间里。我感觉到了自己同样被那些地理空间切成了各种碎片。我的一些碎片属于热带丛林,我的一些碎片属于苍山,另外一些碎片属于出生地。它们早已伴随着我在不同世界中的奔走成为各种碎片,它们有时还看似是一个相对完整的个体,它们更多时候已经不是了。
4
那只夜蛾,会不会是鬼蛾中的一种?小说家梦见了鬼蛾,在一座荒芜的山中,在某个墓地里,突然飞出各种各样的鬼蛾,只有那些鬼蛾陪伴着孤独的自己。梦是荒诞的,梦可能也有着一些隐喻和暗示。那段时间,小说家陷入一种虚无与感伤的情绪无法自拔。梦的出现,在她看来,总是有着一些理由。小说家开始写一个叫《鬼蛾》的小说,她在写这个小说时,都是在半夜写,这样的写作行为和写作习惯中,有着如鬼蛾般诡异的感觉,她说自己故意要制造一种诡异的感觉。她说在写到鬼蛾前,确实在现实中的某座山里,看到了许多鬼蛾。她总觉得,鬼蛾便是幽灵般的造物,就像是那些鬼蛾知道她在找寻着它们一样。鬼蛾就是为了出现在她面前,在光线的作用下,鬼蛾有点飘忽不定,给她视觉上的震颤,然后给她灵感。她说自己很快就想到了小说的题目,就叫《鬼蛾》。
鬼蛾美丽吗?我知道这样的疑问本不该出现,鬼蛾因为它的命名就注定不会与美丽有着联系,即便它确实美丽,但无法用美丽来形容它们。那只夜蛾,我在用“美丽”来形容它时,又觉得很贴切,那是命名的不同,即便有时它们就是一种。在面对着眼前的那只夜蛾时,与诡异似乎并没有多少联系。一个平静的世界,不是险象环生之地。一只夜蛾的处境。一只行将死去的夜蛾,变得很脆弱。美感也只是它脆弱的一部分。空间感其实不是很强烈。只能是把夜蛾放入自己制造的那个空间里。它已经无法逃脱那个自己制造的空间。如果一阵风袭来,或者一场雨水落下,都有可能让那只夜蛾从那个空间里消失,也很可能不会让我遇见那只夜蛾,并在它身上停留很长时间。面对一只夜蛾,会让我突然感觉到了内心的冷漠,那种冷漠一直存在着,在关注那只夜蛾时,只是暂时弱化而已。似乎才有了假设的那几种可能,一个已经死去,一个还活着,还有一种可能是在沉睡着。在那个冰凉的地上沉睡,我相信这样的可能,毕竟我曾在一个冬日的凌晨,见到过一只壁虎贴着冰冷的电线杆沉睡,那我要叫醒它吗?还有其他的可能吗?我在绞尽脑汁想着其他的可能。我与它巧合地在那里相遇了,我感觉到了某种相遇可能会带来的眩晕感。我不去管那只夜蛾的死活。离开那个空间,夜蛾就不再出现在我的注意力会触及的范围,我多少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疲惫感,在灯光变得有些晕黄,在水泥路旁边是有着一些已经收割完庄稼的世界里,你会容易疲乏。如果是在白天,是在庄稼正在生长或者正在成熟的季节,疲乏感就不会那样强烈。如果真会感到疲乏的时候,那只能发生在热带丛林,我们会在闷热中变得汗津津的,我们在热风中感到很疲惫。
我又想起了诗人曾跟我们说起过,一些人从一个海拔很高的苦寒之地搬迁到海拔很低的热带河谷中,他们无法适应,纷纷逃离那个在那之前他们所不曾见到过的富庶之地,宁愿回到那个贫瘠之地。在充盈的氧气和烦热的气息中,他们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疲乏中。他们昏昏欲睡,热带河谷中的那些植物却一直在疯狂地生长着。大家一开始听到诗人说时,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是其他之一,当诗人讲完后,我们突然间变得静默下来,那种看似荒诞的前面,其实是有着一个很严肃的话题,那是关于故乡与他乡的命题。有一段时间,那是刚刚来到热带河谷中的时候,我也有了类似的体验,会莫名无力,莫名烦躁。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那些人一样,我也终于理解了怒江边的某个移民搬迁点里,为何很长时间里一直没有人,只有一些把舌头伸得很长的狗。它们与搬迁的人来到那里,人逃回去,一些狗却在那里留了下来,它们等着主人回来,主人却一直没有回来。在那个热带河谷中生活那几年,我还看到了其中一个地方,怒江在前面滚滚地流淌着,标准的房子建好,但迟迟没有人住进其中。传言是山顶的几户人家要搬到那里,那是一次海拔的降低,与诗人说的那群人多少有些相似,他们同样一时半会无法适应海拔的变化。那只夜蛾也感觉到疲乏了。夜蛾也将无法忍受我的絮叨了。夜蛾已经苏醒,夜蛾震颤着飞离了那个空间。真发生了吗?还是不曾发生过。
我们会在内心深处喂养着一些生命。一些人会在现实中喂养着某种看似怪异的生命。在热带丛林中,还传说着一些人家会在厨房里养鬼。人们说得有板有眼,说看哪一家人养鬼了就看他们的厨房,如果他们的厨房很干净,同时又没有多少余粮时,那家人往往就是在养鬼。养鬼的人家会越来越穷。我感到不解的是为何养鬼会让自己变得更穷,他们还固执地继续养着鬼。热带丛林中,总会有着这样一些很神秘的事情发生着。只是他们养的鬼是什么样子的,却没有人跟我说,那些讲述者往往欲言又止。有好几次,我主动问起,他们回答得很含糊。当那些关于养鬼的讲述依然存在着,也意味着热带丛林中的一些神秘还被那些绿色植物覆盖,并滋养着。我没有跟小说家说起养鬼。小说家只能在精神空间里喂养一只鬼蛾。小说家说我记错了,不是她看到了鬼蛾才开始写以《鬼蛾》为题的小说,而是写了那个小说后,鬼蛾才出现。她这样强调里,必然有着她的一些深意。也有可能,她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任何的深意。只是当我们有意去看这样的说法时,说法有了另外被解读的意味。
5
我多次出现在了热带丛林。第一次出现在热带丛林,那时只感觉到燥热烦闷,只想着快速逃离,毕竟自己不曾在那样热的地方生活。以前生活的地方,每到冬季,冷风呼呼地吹着,还会感受到刺骨的寒冷。直到冬季,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很喜欢热带丛林,植物的繁盛状态是我在那之前不曾见过的。让我惊诧的是热带植物所呈现出来的生命力,我还喜欢由繁盛的植物繁殖出来的色彩感。攀枝花开放了,那是冬季热带丛林中最绚丽的色彩,这种植物往往还喜欢生长在河流边,我见到的是怒江边的攀枝花,与河流绿色的色彩相互杂糅,让整个世界透射出让人激动的洁净感。我多次毫不遮掩自己内心的激动,跟很多人说起冬天的怒江与开放的攀枝花。热情与张扬,是热带河谷在平日里的特点。在冬日,湛蓝的河流给人的感觉与平时不一样,当我们看到了那种清澈与宁静时,攀枝花突然就开放了,开得很绚丽,世界又呈现出它热情与张扬的一面。在那样的世界中生活,必然将被世界本身感染。在那个世界做的梦,也同样是庞杂的纷繁的热烈的。每次想到世界应该有的色彩与洁净,热带丛林中的河流,热带丛林本身就是。总觉得在热带丛林中走着走着,一条又一条河流就会从那些热带植物中流淌出来。很多时候,植物和河流都包裹在蒙蒙雾气之中,绿色的世界总是给人一种模糊不清晰感。
我在热带河谷中生活了几年,然后又回到了苍山下,这样的返乡并没有削弱那个世界留给我的那些美好。在热带河谷中生活的时间,就是抒情的时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的浓烈就像是那个世界气候一样,人们依然在用一些节日表达着对自然世界的强烈情感。我同样在那个世界里,开始让自己的情感变得饱满变得浓烈,变得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美。那时,我们并没有任何关于谈论美谈论大地河流植物时是陷入大词的感觉,那些我们所厌恶的大词并不存在,我们甚至可以在那些热带丛林里尽情谈论理想与自由。这些稀缺的,或者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大词的东西,在那里,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到。那几年,我们习惯了毫不隐藏地表达自己的爱,我们也可以只是穿着球衣球裤,再穿一双拖鞋,骑一辆小摩托,就在那些村落里到处奔走,或者就在一些村落唯一的街道上喝点酒,没有人会拒绝和鄙夷那样的真实。我们与一些人成为了朋友,经常会出现在他们家中,会饮酒,会谈论理想与现实,并发现现实之光似乎照进了现实,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要离开那个热带河谷了。
热带河谷气候,不断改变着我们这些外来的人。热带河谷中的很多东西,还影响着我们,并改变着我们对于世界的看法。在那之前,我们看世界的眼光总是单一的,总是有着寒冷地带的僵硬。我们忍受着热带丛林夏日的烦闷,同时享受着热带丛林冬日的凉爽,我们不用忍受植物在冬日里大面积凋败带来的落寞感。那时,总觉得自己身体和精神的一些部分,就是被那些植物一直滋养着的。我们还成了某种植物。我们出现在了香蕉林里,看着香蕉树上挂着的一串又一串行将成熟的香蕉。我们也出现在了某棵牛肚子果树前,担忧牛肚子会落下来把人砸伤,还想着该如何摘一棵硕大的牛肚子果拿回家。那是对于热带丛林的印象。那同样也是一直无法从热带丛林中走出来的主要原因。
6
那是在另外一个热带丛林中,是在冬日,还有雨还有雾气,植物的繁茂生长与我在热带河谷曾见到的是一样的,还有着很多相似的植物,还有着相似的大河,只是河流的名字是不一样的,一条叫怒江,一条叫澜沧江。还有着不一样的东西,在那个热带河谷中,没有养鳄鱼的人。在这个热带丛林中,有着一个喜欢养鳄鱼的人,你只能认定那是一个喜欢养鳄鱼的人,如果不是喜欢,不会轻易就养一些鳄鱼,鳄鱼与那些常见的生命不一样。如果在那个水塘里养上一些鱼,那是很多人都会想到并都会去养的,如果是在水塘边种植上一些独特的植物,那在你看来也不是很奇怪的,是种植了一些棕榈科的植物。养鳄鱼就不一样,那种行为里是有着一些不可解的意味。只是为了吸引一些人过来看,才有意养那些鳄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多少会感到失望,这将意味着一切复杂的假设与想象,都变得很简单,简单得与那个世界的丰富庞杂不一样。你想见见那个养鳄鱼的人,直到你离开那个热带丛林,养鳄鱼的人都不曾出现,你观察了好几天,也不曾见到喂食的人,你只是看到了喂食过的迹象。你守了一整天,喂鳄鱼的人依然没有出现。直到你离开,喂鳄鱼的人同样也没有出现。喂鳄鱼的人,一定是在夜间出现了。还有一种可能是每次喂鳄鱼的间隔时间很长。还有一种可能是喂食的人忘记喂它们了,那它们可能是一群饥饿的鳄鱼。我又忍不住开始各种猜想。它们仅仅只是猜想而已。当鳄鱼出现在热带丛林中,我们没有感到怪异,反而是提到鬼蛾时,我们总觉得无论它们出现在哪里,都会稍显怪异。就像我们认定鳄鱼是冰冷和危险的,我们也认定了鬼蛾与死亡之间的联系。
夜间与这两种生命相遇,将是完全不同的感觉。鬼蛾,你总觉得是一些死去生命的再次复活,也是很多人认为的一种复活。她们如果相遇在一起,并都知道自己最近写的小说时,她们会怎么评价对方?现在成了我评价她们。我不知道如何评价她们。我只是以自己的感觉去触摸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我们变成了鳄鱼,然后鳄鱼又变成了鬼蛾,鳄鱼会变成鬼蛾吗?好像我们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们一直只是想到死去的人会成为一只小小的鬼蛾。我们也一直认为我们的魂只是一只小小的类似蜘蛛的虫,只要那只虫子在的话,我们就不会失魂落魄,我们就不会焦虑,也不会不安。我又一次出现在了那个抗战烈士陵园,众多小块小块的石碑,石碑下面并没有尸骨,已经无法分辨任何确定的人了。在那个世界中,就会有着一些鬼蛾的存在,落日将要从远山上落下,我赶紧夺路而逃,我真害怕自己会遇见一群鬼蛾从那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仓惶诡异地飞舞起来,漫无目的地飞舞,缓慢且徘徊不定地飞舞。它们都将只是鬼蛾,同一种类的鬼蛾,与那些曾经因战争而死亡的更多是年轻的生命,最终也将成为同一类的人,都是与战争有着丝丝缕缕联系的无名之人。我看到了那些石碑上,刻着的是数字,没有名字。
她说自己的内心一直生活着一只鬼蛾。怎么不是一群?面对着我的疑问,她可能感到有些不可解,竟然会有这样的疑问。一只鬼蛾就已经足够。她知道有那么一只鬼蛾,正等待着她用细微的笔描画出来,描画出它的轮廓,描画出它的图案,描画出它翅翼上行将抖落的灰,还有它的大小,要比我见到的那只夜蛾大很多,还有它那像眼睛的花纹。那双眼睛与人对视,当你把目光移开,它依然在追随着你。我与小说家身处不同的空间,我遇见的只是一只小小的夜蛾,她在那座山里(山里有着一些孤坟,一些已经没有主人的坟墓,里面安葬的是战乱时代牺牲在那座山的人的尸骨,一些残缺不全的尸骨),看到了那些硕大的鬼蛾,与内心深处孤独的一只不同,有着很多,都做出振翅欲飞状,当一群硕大的鬼蛾在那个特殊的空间里,像被惊起的鸟群一样飞起来,慢慢就变得轻盈起来的话,那将是什么样的感觉。你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只是出现了一只,就已经唤醒了关于那个空间的一部分过去的现实,那些你以为早就已经遗忘早就已经淡化的东西,竟然会再次出现,出现得让人措手不及。如果是众多的鬼蛾出现,将唤醒的是更多更庞杂的过去,当一些记忆被唤醒,我们将承受着这些记忆带来的痛楚。有人将无法忍受关于战争的记忆,有人将忍受一直无法解开谜的记忆的折磨。
我正在看《移民》,这本书中就有人因为无法忍受记忆的折磨与消耗而离开了世界。我看《移民》花费的时间,远远超出了原来的计划,那是很缓慢的阅读过程,记忆与遗忘是它的主题,里面的哀恸与悲壮总是让人无法变得快速起来,它们沉压于身,我成了一个费尽心力挪动着自己的人。只有鬼蛾,才知道它们真正的痛苦。小说家要制造一个空间,用来安放那些鬼蛾的空间,用来埋葬那些死去的鬼蛾尸首的空间。现实中的那座山,很适合,还有地下的世界很适合。鬼蛾,成为了一个临界式的生命,它可以轻松往返于生与死两个世界,只是在生与死两个世界中充当着特殊身份之后,它往往因为负重而很难表现得很轻盈,这样我们就经常看到了它们贴着地贴着植物贴着岩石,一副羽翼潮湿而暂时无法飞起来的形象。她说这样的一种生命,是不是很诡异。当她那么一说后,鬼蛾确实如它的名字一样释放着诡异的气息。
当我出现在那个战争博物馆时,我曾在博物馆的那些角落里寻找着它们的身影,还希望在博物馆周围的自然世界里见到它们,只是让我感到遗憾又庆幸的是根本见不到它们的身影。我知道它们一定在那个博物馆的某个角落,它们以向死而生的姿态静静地等待着,然后突然出现在一些人面前,让人不由得一惊。人们在注意着它们的同时,可能也会产生一些关于生命主题严肃的思考。我们需要那种让内心一颤的物与生命。有时,博物馆存在的意义似乎便是这样。当我们的某一部分沉睡了,某一部分变得迟钝了,就需要被唤醒,只有被唤醒,我们才不会继续滑落下去。除了《移民》,我还同时阅读着其他的文字,札记式的写作,那是作家一直不曾停止思考的呈现,所涉及的命题很宽泛,涉及了道德与美学、语言与经验、生命与意义,书写与阅读,哲学与思想等等,札记虽短,蕴含着的内容却丰厚驳杂。这些札记是作家在碎片化时代,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于人类精神与命运的思考,也是建立在厚实的经验、敏锐的触觉、诗性的智慧、深邃的思想等等之上关于独特思想的诗性话语。这些札记,让我们在不经意间就会被思想之光照亮;这样的札记,也会让我们在快速的生活节奏中,重新获取一种缓慢的又极其有意义的思想状态。
小说的主题必然要涉及生死,当我把这样的想法跟她说后,她说其实并不如此,鬼蛾只是有着隐喻意。小说写得并不顺畅,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怎么写,无法写作的痛楚扯着她,她悲观地意识到自己很难从无法写作的泥沼中走出来。泥沼中可能会飞出一些鬼蛾,鬼蛾可能依然缓慢,但它们会缓慢地从泥沼上飞过,我们都将不知道它们的来处,我们只知道它们会飞过泥沼。鬼蛾会把你从泥沼中拯救出来。她同意,她又不同意。当我们沉陷在生活的泥沼中,是不是最终也是一只或者一群鬼蛾来把我们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