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光
窗外,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偶尔,一个老人从楼下轻咳着走过,空气微微晃动一下,随即恢复如初。呼啸了一夜的大风,在黎明时分就已停息,只……
我和朋友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一碗骨汤面。
窗外,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偶尔,一个老人从楼下轻咳着走过,空气微微晃动一下,随即恢复如初。呼啸了一夜的大风,在黎明时分就已停息,只有高原上的阳光,照耀着冰封的广袤大地。
这是正午,家家户户都在厨房里为午餐忙碌。老旧小区的窗户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人们看向天空的视线。就在那里,古老的星球像一滴深情的眼泪,在无边的宇宙中漂浮。一切都在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一条皱纹爬上一个中年女人的额头,一根白发在一个老人的鬓角闪烁,一颗新鲜的牙齿从一个婴儿口中破土而出。而在人类无法抵达的那些角落,无数的分子正在分裂为原子,无数的原子又重新聚合为分子。
城市里的人类,正为一日三餐奔波。只有动物们,可以忘记晨昏昼夜,沉溺于冬眠。此刻,北方的森林里,鼾声此起彼伏,宛若清幽的小夜曲。风吹落枝杈上的积雪,什么也没有惊动。草木在秋天就已停止了生长,陷入深沉的睡眠。早起出门的人,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过,仿佛走在永远不会苏醒的梦中。
这个城市的冬天,常常冷得让人绝望。短暂的秋天过后,所有生机勃勃的绿色便消失不见。大地冰冻成坚硬的烙铁,仿佛在这片苍茫的蒙古高原上,生命从未抵达。一个人在街头瑟缩着行走,总会想起很少有过快乐的童年。每天早自习后,我吸溜着鼻涕,沿着清冷的村庄大道,孤独地走回家去。我的双脚早已冻僵,两手肿得像发面馒头。夜里睡觉因为忘了蒙头,耳朵也已冻裂。庭院里的母亲,似乎永远都在灶房里忙碌。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火焰伸出红色的舌头,照亮母亲年轻的脸。稀薄的阳光洒在柴草上,又将母亲的影子拉长,落在对面的梧桐树上。见到母亲,不知为什么,我的鼻子里酸酸的,有些想哭,但最终还是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撒娇似的,哼哼唧唧抱怨着把人冻死的鬼天气。母亲从来没有耐心听我的抱怨,她总是朝炉膛里丢一把玉米秸,训斥我道:快回屋去!可是除了更冰冷的空气,屋里什么也没有。偶尔,也会有父亲,在忙着生炉子。水壶里的水,在火炉上欢快地冒着泡泡,玉米棒槌在炉膛里轰隆轰隆地燃烧着。这温暖的声响,让严厉暴躁的父亲现出难得的温情,他会拉过我,将我的手捧到唇边,努力哈着热气。他的脸被炉火照得发亮,不,整个滴水成冰的冬天,都被照亮了。
此刻,我站在朋友家的厨房里,外面是冰天雪地,热烘烘的暖气却让我感觉春天来临。骨汤已经熬成了奶白色,浓郁的香气顺着缝隙飘出窗户,楼下途经的人嗅着空气里弥漫的香味,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冲着窗户咽一口唾液,而后踩着满地积雪,咯吱咯吱地快步走回家去。
手擀面已经咕咚咕咚地煮着。一只圆润的西红柿,被朋友切成漂亮的心形,面快熟时,两三棵碧绿的油菜与西红柿一起,在热汤里打个滚儿,便捞入碗中。面不多不少,恰好两碗,红的鲜亮,绿的明净,热气腾腾地端上饭桌,让人很想再配一碗天地间银白的雪,干一杯醉人的红酒。熟牛肉、凉拌猪耳和花生米这些下酒菜,早已摆上了饭桌。骨汤面与红酒,看上去并不搭配,但在这样一个只想藏进洞穴与世隔绝的冬日,这简单的日常,看上去却又如此地完美,仿佛我们漫长的一生,就应与朋友这样闲适地度过。
但在无数的一日三餐中,这样朴素的一餐,却可能耗尽我们许多年,赶了上千里路,才与朋友千里迢迢相聚在一起,坐在餐桌的两边,一边聊着遥远的往事,一边享用着一碗滚烫的骨汤面,一杯清甜的红酒,一碟鲜嫩的酱牛肉。窗外的大风,在辽阔的北疆大地上日夜扫荡,我们各自在人生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向前,为那些死去之后必将化为虚无的功名忙碌不休。如果没有这一场寂静的大雪,如果呼啸的大风不曾唤醒我们内心的哀愁,或许,“改日相聚”永远都不会到来。我们当然也会相见,在言不由衷的会议上,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中。那些不能证明我们活着的时刻,充斥了人生的每一个角落,只有被一碗骨汤面熨烫过肠胃的此刻,才会真正意识到,我们在热烈赤诚地活着,我们不死的灵魂,从未放弃过对于爱与自由的追寻,正如一株生长在大地上的树木,从未停止过向着深蓝的天空无限伸展的努力。
一碗面吃完,我们又面对面坐着,说了许久的话。有时,我们也会停下来,看着窗外的雪,又在高原耀眼的阳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世界浓缩为此刻,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复意义。只有此刻,生命饱满,天空洁净,我们奔波的肉身停止了喧哗,在这奢侈的午后,散发寂静光芒。
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同样冰冷的冬日里,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握住的某个时刻。那一点温暖,延续至今,像灶前跳动的火焰,将我生命中所有的寒冬,一一点亮。此刻,一碗已经化为我身体某个部分的骨汤面,接续了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成为人生中的永恒。
想吃面的时候,说一声,我做给你吃。朋友说。
我点点头,推开老旧的防盗门,紧一紧棉衣,将自己融入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