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饭里的蝴蝶
一个人成年后的思维模式或价值取向,总会若有若无打上出生环境的印记。犹如泛黄的像片,事后无论怎么修饰,终归难以完全抹除当初成像的底色。我出身寒苦,儿时常常食不果腹。童年对于饥饿的记忆就像刀刻一样,历经岁月磨洗鲜见模糊,有时反而更加清晰,浮现脑幕。
那是我五岁时的夏天。光着膀子浑身淌汗的父亲坐在低矮的饭桌旁,脊背佝偻的他就着碗腌萝卜、半碗炒辣椒埋头吃饭。突然,他停住筷子,将它在桌面摆放整齐,尔后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寻出饭里的谷子。此刻,他脸色平静,紧紧抿着的嘴唇边有些许弧度上扬,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他专心寻找不是饭里的谷,而是在找寻丢失了多年的珍宝。最后捏在手指间的不是几粒谷子而是散发璀璨光芒的钻石。他那粗如红萝卜的手指剥着谷壳灵活异常,上下翻飞宛如绣娘飞针走线。父亲,他应该不止一次将饭里的谷子剥了壳吃下,要不动作不会如此娴熟;也应该不止一次吃那剥过壳半生不熟的饭,神态安然若素。他眼睛微闭,细细咀嚼慢慢咽下,那份陶然,细细品咂,仿佛刚刚咽下不是几颗半生不熟才剥了壳的米,而是人间至味......
人们常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父亲珍惜粮食无言的“身教”,让我自觉不自觉地养成了不浪费,也不敢浪费食物的习惯。时光淘漉五十余年,依然故我。如果看到别人有浪费粮食的行为,还会忍不住上前制止。
前几天在单位食堂吃饭,偶然看到名新同事正准备将剩在餐盘里的多半碗米饭倒进垃圾桶。当时,莫名的冲动让我走上前质问:
为什么倒掉这些白花花的米饭?
吃不完了!
这是自助餐,你为什么不少打些?吃多少可以打多少!
我出了钱!要你管?
你是插过蔸禾还是晒过粒谷?知道你倒掉的可能就是你父母、你祖父母他们的血汗?不要以为你出了钱,你就有权可以浪费这些食物。它们,是公共资源!
新同事大约看到我声色俱厉,知道我可能不会就这小事“放”过他;或者是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或者是看到我两鬓苍苍,不愿意和我为这种小事大发雷霆,“一根筋”的老同志较真。他满脸讪讪,神情悻悻地转过身端着餐盘回到了座位,一小口一小口十分难受地咽下盘中准备倒掉的米饭。他紧皱着眉头,用筷头有一下没一下拔弄着餐盘里的饭菜,仿佛面对是一碗苦到心底的药汁,而不是白花花的、带着阳光香味的白米饭......
当时,在食堂就餐的同事不少,大家见到我怒发冲冠,纷纷将埋在餐盘里的头抬起来,用十分诧异的眼神盯着我。我,被那一道道从各个角度射来纵横交错的目光,罩住。好像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扯着、撕着,弄得我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地食堂中央。我,变成了他们似乎从来就不曾认识的怪物。只有墙壁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光盘行动从我做起”这些公益条幅,它们就像庙宇里端坐神龛享受人间香火和人们顶礼膜拜的菩萨,不言不语,无悲无喜地看着我,看着一切。
现在,很多人总是把那些看不惯的事、现象,托词于“时代不同”,了事。但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时代不同,并不等同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浪费。饥饿离我,或者离我的同事真的就遥远得记不起来了吗?如果真的这样,为什么“水稻之父”——袁公隆平先生被世人尊称为米菩萨?为什么他辞世,万人空巷,痛哭十里相送?当下,被金钱锈蚀得麻木的人还能因为另一个没有血缘的人离世而流出滚烫的泪水,我不相信那是作“秀”,更不会傻到冒着凄风苦雨到大街人多的地方刷存在感。那,不仅仅是对至亲的亲人离世的撕心裂肺,还有骨子深处对饥饿恐惧的祭奠。
无独有偶,今天和邻居闲聊。他是我小学、初中同学;出生环境相近,尽管我们只是邻居,尽管他是农民,现在也举家在外打工。这,也导致我们聚少离多,但只要能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当然,他、我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土地,离不了农村。他说起前几天回到老家情景。“我把一个村走穿了,一路上都看不到几个虾子(人)。直到走进几个儿时相熟的玩伴家里,才看到几个人向(烤)火、打跑得快,有些人气。他们也都是儿孙满命五十多岁以上了。年青人,农村里稀罕得就像熊猫样,金贵!站在自己家里往远望,勤快的呢把责任田里种了树;不勤快的,田坡干子都被枯黄的荒草遮掩,根本分不出来路。田里呢,有些绿色,也都是几根野生的辣菜、油菜。没有一根原来的绿肥,红草籽了。如今,肥田除了化肥还是化肥。哎,如今在土里冒日冒夜刨食,也难得养活一家人,更不说送伢子上大学了。到城里去打工也是冒得办法的办法。毕竟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那有在家里种田自己?”......说罢这些,他那黝黑的脸庞有无奈、有遗憾、还有......
忝陪末坐的我脑补他回“家”的场景。我想,那绝对不是陶渊明先生《归去来兮辞》里的“田园将芜,胡不归”,而是真正的衰草满目。他歇了口气,接着又说:如今科技是发达了,听报纸、电视里说田都是吨粮田。种田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没人种田,产粮的田亩基数在减少啊......
从他逻辑不顺也不多的话语里,我感受到的是一个农民骨子里对土地的不舍和眷恋,还有对曾经哺育他的黄土地的不解。
自古就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洞庭湖平原一直是人们传颂的鱼米之乡。可是,现在这产米的田长的是杂草,是树。米,从何来?唯愿我的老家只是“湖”的另类、个案;唯愿自己只是那总担心天会塌下来的杞人。
在新同事准备倒掉的半碗米饭里,我仿佛看到那些米饭变成只只漂亮的蝴蝶,它们扇动着色彩斑斓隐形的翅膀,产生的效应竟然可以在我心底掀起这样的滔天巨澜。难怪,女儿在她的手机里通讯录里,把我的联系方式备注成——说教先生。
想想,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仔细想想,确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