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3年第1期|杨春:波斑鸨的家园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家住在准噶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兵团农场。我有个表哥是一名大车司机,开着解放牌大卡车去砖厂拉砖、去煤矿拉煤,把农场生产的小麦、玉米、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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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家住在准噶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兵团农场。我有个表哥是一名大车司机,开着解放牌大卡车去砖厂拉砖、去煤矿拉煤,把农场生产的小麦、玉米、棉花运输出去。那个年代的大车司机,可真了不得,“轮子一转,好运不断”,是人人都羡慕的好职业。
表哥娶了如花似玉又勤俭持家的表嫂,在家洗衣做饭,养鸡养鸭养羊,还开辟了一片菜园子。小院里总是鸡鸣鸭叫,犬吠羊咩,令人羡慕的。
我这个表哥极有爱心。第一,喜欢孩子。半大的男孩女孩没有不喜欢坐大卡车的,只要听到卡车喇叭响,飞也似的奔过去;不一会儿,驾驶室里、车厢上就都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第二,爱护小动物。他养狗养猫养鸽子,燕子、麻雀飞进屋,他就任它们飞;刺猬、松鼠跑进院,他就做个窝,让它们住下来;我曾经见他替一只折断翅膀的老鹰打夹板疗伤,用羊奶喂养一只刚出生就落单了的小黄羊,然后放它们回归自然。
五月的一天,表哥出车回家,带回两只雏鸟,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外形有点像鸡娃,区别是鸡娃有四只脚趾,它是三趾。问哪来的?表哥说戈壁滩一块大石头下发现了窝,浅浅的土坑,两只雏鸟饿得不行,等了一会,母鸟没有回来,就带回家养。又问是啥鸟?表哥说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猜测是候鸟,飞到这儿临时做窝孵蛋。再问怎么养?表哥说当喜鹊养,捉虫子喂它们,应该不会错。
于是,到处捉虫子,蚂蚁、蚂蚱、知了、蚯蚓、菜青虫,没有不吃的,食量出奇地大,长得也特别快。一个月后,与一只成年母鸡差不多大了,更加能吃,小半天捉一小桶蚂蚱,两三分钟,风卷残云地下肚了;拇指长的四脚蛇,咕噜一下吞下去了。
没人知道是什么鸟,整天游历戈壁的牧羊人没见过,见多识广的连队干部说不上名字,一位小学老师在图书馆呆了小半天,出来后也是两手一摊,说了一句:“就是咱戈壁滩上的鸟,否则哪来的保护色?”
大伙听了就都笑了,是咱戈壁滩上的鸟不会错。它们身体扁平,沙黄色羽毛上带有黑褐色细纹,往戈壁滩上一卧,就和周围环境融合了。不跑不动时,人眼肯定看不见,恐怕火眼金睛的金雕,饥肠辘辘的狐狸也难以发现。
是咱戈壁滩上的鸟不会错,但为啥不像沙鸡那样,多得不计其数?为啥不像老鹰那样,春夏秋冬都在天上飞?为啥没有人见过它?
表哥说就叫小鸵鸟吧,因为它们的体型略似鸵鸟,腿老长,像一双筷子,走路像模特一样,一扭一拽,优雅漂亮;因为它们跑得特别快,我那时读初中,写作文时,已经学会用比拟句,我这样写:“它们跑起来像离弦的箭一样快。”
有人问表哥:“小鸵鸟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表哥转着圈观察小鸵鸟,除了一只个头比另一只稍大一些,的确分不清雄雌。这与人们通常的理解,雄壮的公鸡毛色艳丽,温顺的母鸡相貌平平,大不相同。
也就稀里糊涂养着,管大一点的叫大宝、小一点的叫小宝。这时候,表嫂怀孕了,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笑话表哥是大宝小宝的妈妈。表哥也不争辩,幸福地想象即将出生的孩子,认认真真担当着喂养、看护大宝小宝的工作。
表哥每天下班回家,大宝小宝争先恐后地冲到跟前,饿得不行的样子,见到虫子也不道谢,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饱了也不离表哥前后,表哥走哪,它们跟哪。
经常的情况是,表哥溜溜达达走在前,大宝小宝摇摇摆摆跟在后,从一排房子走去另一排房子,又走去小广场,又走去水井边。大人孩子看了都稀罕,于是热热闹闹跟了一群人,“小鸵鸟、大鸵鸟”地瞎叫。
到了八月,大宝小宝的个头超过了母鸡,吃的东西更多了。一个人捉的虫子毕竟有限,表哥想出了一个办法,隔两天站在卡车前大喊一声:“谁要坐车?捉虫子去!”呼呼啦啦冲过去十几个半大孩子,去树林、去大田、去戈壁滩,蚂蚱、知了、蜻蜓、屎壳郎、四角蛇,每次捉来满满一水桶,够它们吃两三天。
愈加不像鸵鸟了,它们的头上有冠羽,脖子长,还披着黑白混搭的羽毛,羽毛长而松散,风一吹就飘扬。它们居然飞起来了,九月的一天,调皮的男孩拿着一根木棍,像赶鸡一样驱赶它们,它们先是迅速地跑开,跑去草丛里藏起来。再用木棍敲草丛,它们几乎是齐步走出草丛,跟好斗的小公鸡一样,低下头,弓起背,尾巴像扇子一样炸开,翅膀半张开,嘴里发出“哈哈”的喘气声,追得男孩到处跑。男孩不甘心,第二天又去追撵,这回,不跟男孩干仗了,只见它们助跑一阵子,就飞起来了,翅膀有力地扇动,缓慢地低空飞行。
眼看着大宝小宝越飞越高,飞过房屋,飞过一排白杨树,飞向远处的戈壁滩。表哥一个劲地跺脚,心像被人掏空了似的,嘴里嘟嘟囔囔的:“完了,完了,飞走了肯定就不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表哥正喝着闷酒,那男孩风一样跑来,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哥,哥,大宝小宝,在树林里。”
表哥放下酒杯就往树林跑,后面呼呼啦啦跟了一群孩子,我也在其中,见证了表哥与大宝小宝的别后重逢。我发现,大宝小宝根本就是哑巴鸟,它们不像公鸡报时喔喔喔,不像母鸡下蛋咯咯咯,也不像鸽子叽叽咕咕,它们用眼睛回答表哥的高兴,好像是说:“我们舍不得你,回来了。”
大宝小宝住进了棚屋,表哥叮嘱表嫂进出棚屋要小心,别让再飞了。
2
九月末的一天,表哥发现小宝走路有些异样,筷子长的一条腿吊搭着,甩来甩去的,抱起来一看,那条腿折断了。找了根雪糕棍子当夹板,雪糕棍是扁平的板子,绑紧了,血液不通;绑松了,棍子一下就掉了,很发愁。又找了根空心塑料软管当夹板,软管从中间剪开,扣在骨折的腿上,终于不甩来甩去了,又发现小宝蹦蹦跶跶的姿势很别扭,表哥心里也别扭。
第二天,软管不知去向,想是小宝一蹦一跳脱落了。
实在没有办法,由它去吧。过几天再看,小宝骨折的地方肿了,变粗了,本来走路甩着走,肿了之后不甩了,好像打了无形的夹板。又过了几天,消肿了,骨折的地方长成一个骨结,像箍桶匠在修桶子时打了一个结实的箍子。十几天后再看,腿粗了一圈,两脚着地,随便跑。
自愈的腿除了多了一个箍子,还是直直的,一点没有因为曾经甩来甩去长歪了。表哥感觉特别不可思议,与朋友聊起大宝小宝也是容光焕发,赞叹动物强大的自愈能力,赞叹生命力的顽强。好像自己的孩子做了了不起的大事,家长长脸了似的。
我们这一带入冬较早,差不多国庆节之后,吹在脸上的风就有了寒气,不到十一月,迎来了第一场雪。昆虫不见了踪影,大宝小宝吃什么?表哥犯愁了,想着吃昆虫,肯定也吃肉,将肉切成细条,摆到它们面前,看也不看;掰开嘴巴塞进去,立即吐掉;像填鸭一样,用食指将肉条导进食道,立即封住嘴巴。这个办法奏效了。
表哥每天切肉喂大宝小宝,饶有兴致地看它们游戏。放一条肉在地上,大宝小宝抢着吃,大宝叨上肉,赶快跑,小宝在后面追,大宝在奔跑中咽下去;反过来,大宝追,小宝吃肉。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有一次,大宝追小宝到墙根,小宝把肉丢在地上,好像是让给大宝吃,大宝伸头叼肉的工夫,小宝绕了一个弯跑掉了。表哥看得兴趣盎然,一个劲地感慨:大宝小宝真是太聪明了。
两周后,表嫂不乐意了。那个年代肉还凭量供应,喂了大宝小宝,人就没得吃,何况表嫂怀着孩子。于是撒一把麦子在地上,大宝小宝看也不看,追着表哥要虫子吃,要肉吃。如何让大宝小宝吃麦子?表哥又想出了一个法子,麦子一粒粒插进肉条里,大宝小宝吃肉的时候,也吃了麦子。
看着表哥费劲巴拉伺候大宝小宝,表嫂幸福地想,对两只野鸟都那么好,一定是个好爸爸。
尝到麦香的小鸵鸟们开始吃麦子了,也吃苞谷,吃高粱,吃葵花籽。
很快到了三九寒天,气温下降到摄氏零下十几度,寒风呼呼地吹,大雪一场一场地下。表哥将大宝小宝抱到雪地里一会儿,就冻得瑟瑟发抖,赶快抱回来。再也不用紧闭门户,防止它们飞走了,相比之下,它们更愿意躲进屋里,靠近火炉。表哥意识到,大宝小宝是候鸟,没有御寒能力,冬天要像大雁一样,要飞到温暖的南方去。又一想,如果不是小宝在九月时折断了腿,它们秋天就飞走了,表哥隐约感到自己做错了点事,比如干涉候鸟迁徙的自然规律。
表哥就与表嫂商量,春天让大宝小宝回归自然。表嫂欢快地答应了。表嫂怀的是双胞胎,春天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就出生了,也叫大宝、小宝。
欢度春节,人们喜欢放鞭炮庆贺,大宝小宝似乎很不喜欢那些除旧岁的爆竹声,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它们狂躁地猛拍翅膀,满屋子乱飞。偏偏有一些男孩顽皮,喜欢看大宝小宝没头没脑乱飞的样子,点燃鞭炮丢进棚屋。
后来,小宝的眼睛瞎了,可能是鞭炮炸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伤了眼睛。表哥很自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小宝。没多久,小宝就死了。
埋葬小宝时,大宝紧紧跟着,赶也赶不走,却不像其他鸟儿发出凄厉的哀嚎。表哥非常心疼,他说:“你这个哑巴鸟,真是有苦说不出呀。”
大宝也不吃东西了,麦子、苞谷、高粱、葵花籽,撒成一片,不看;最喜欢的肉条放在跟前,不理;填鸭似的把肉条塞进嘴里,啪地甩出去了。表哥愁得没办法,表嫂说:“吃食的时候,大宝小宝总是追着跑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肉条塞进大宝嘴里,表哥就开始追大宝,大宝看见追来了,就跑,跑的过程肉吞下去了。表哥很高兴,再给一块肉,大宝又跑,表哥接着追,肉又吞下去了。表哥累了,不追了,大宝就哀哀地把肉丢掉了。
大宝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不追就不吃饭。表哥瘦了一圈,但为了大宝吃食也还坚持着追逐游戏。
春寒乍暖的三月,双胞胎呱呱坠地,两个健康漂亮的小姑娘,哭声里仿佛含着糖粒,表哥感觉自家的空气里到处流淌着甜蜜的味道。
表哥没时间照顾大宝了,他将大宝带到头一年见到雏鸟的那片戈壁滩,挥挥手说:“快走吧,吃个饭还得追,把人累死了。”
大宝却不肯走,飞起来转一圈又落到表哥脚边,如是数次,表哥急了,跺着脚吼:“快走!快走!找你的同伴去。”吼着吼着,表哥尝到一丝咸咸的味道,一抹脸,发现自己流泪了。
大宝终于飞走了,飞过一片正在返青的索索林,飞向白云朵朵的蔚蓝天空,消失了。表哥长舒一口气,内心依然有个疑惑:费劲巴力养了快一年了,到底是什么鸟?
3
2006年6月的一天,近四十岁的表哥打电话给我。他高昂的声音里,饱含着得意与兴奋,我似乎能看到他眉开眼笑的模样。他说:“嘿,我知道大宝小宝是什么鸟了。它们叫波斑鸨,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嘿,你知道吗?波斑鸨,还有大鸨、小鸨,不是宝贝的宝,是老鸨的鸨,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大宝小宝,她们怎么了?”我以为表哥在说他的双胞胎姑娘大宝和小宝。可伶可俐的两个小姑娘,已经是初中生了。
半天才明白,说的是十年前养的两只鸟,波斑鸨。
表哥不开大卡车了,开起了旅游车,跑北疆旅游线路。表哥接的几个客人都扛着大炮筒一样的相机,说是野生动物摄影团。表哥没有拿过照相机,他只知道保障客人的行路安全,做好服务工作是司机的本职。
接团的那天傍晚,表哥无意间走进“野生动物保护与生态摄影研讨会”现场,他站在会议室顶暗的一个角落,欣赏屏幕上演示的动物相片:野兔、狐狸、狼,各种鸟儿等。表哥觉得没啥好看的,他甚至有点搞不懂这些人大老远从北京、上海来到新疆,拍这些相片有啥意思。他正准备离开的当儿,屏幕出现了熟悉的鸟,没错,是他曾经养过的小鸵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屏幕上。主持人说:“波斑鸨是一种世界性珍禽,数量十分稀少,最新调查研究显示在吉木萨尔县境内出现……”
表哥张口就说:“珍贵啥呀?我们那一片的戈壁滩多得很,我还养过两只……”表哥的话像在会议室丢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会议室的灯光也将表哥照亮了。他走到了摄影师们中间,绘声绘色地说了自己养小鸵鸟的经历。
表哥惊奇地知道了鸨鸟,在我国有三种,大鸨、小鸨、波斑鸨,属濒危的一级野生保护动物。其中波斑鸨最少。十几年前,有人在新疆戈壁上发现了波斑鸨,消息一经传出就引起世界动物学家们的关注。有世界各地的专家慕名到新疆专门对波斑鸨进行考察。经研究发现,波斑鸨每年春季飞来新疆一带繁殖,到了秋季,就要横跨中亚跑到阿拉伯湾去越冬,每年迁徙都要飞越几千公里。
摄影师们还告诉了表哥关于鸨鸟的一些趣事。比如,之前,人们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发现了一群,一数是十七只,第二次碰到,又是十七只,于是说:“是十七只鸟。”所以就叫鸨鸟。再比如,旧时,人们管妓院老板娘叫“老鸨”,后来发现一种鸟行为放浪,经常和鸟类里的任何雄鸟交配。就说这种鸟是“万鸟之妻”,管它叫鸨鸟。
表哥当然不信,每次都是十七只?怎么可能?我们那一带的戈壁滩时常可以见到波斑鸨,都是一只两只,最多是一个家庭,没见到十七只这样的巧合。“万鸟之妻”又是什么东西?如果鸨鸟和什么鸟都交配,它们的后代还不成怪物了。
表哥也回馈摄影师们关于波斑鸨的一些趣事,他对波斑鸨的聪明机智尤为推崇。一次,他看见一只波斑鸨扑棱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以为它受伤了,又发现不远处有一只沙狐,判定波斑鸨为了保护巢中的鸟卵或雏鸟,假装翅膀折断了,吸引并迷惑入侵者。又一次,他看着一只金雕从天而降,袭击一只波斑鸨,只见波斑鸨头一掉屁股一撅,不知道做了什么,金雕竟转而飞走了。
假装受伤迷惑入侵者好理解,许多鸟类、兽类的母亲都有这样做,以保护自己的孩子。母性的自我牺牲,母性的伟大与光辉,令人扼腕叹息。可是波斑鸨头一掉屁股一撅,竟让金雕放弃到嘴的美食,这不科学呀。表哥百思不得其解,他问:“是不是像臭鼬,遇到危险时,臭鼬放一个屁,把金雕臭跑了?”
一个摄影老师听到这个问题特别兴奋,那位老师说,早听说鸨鸟有一个对付天敌的秘密武器:每遇凶狠的鹰和雕袭来的时候,它头一掉屁股一撅,向侵犯者喷去硫酸般的粪水,被喷的鹰雕会不知所措,闻臭而退。没想到是真的。
关于波斑鸨的讨论畅所欲言,表哥感觉到自己的血一点点地热起来,他看着那些摄影人,他们的笑脸,他们明亮的眼睛,他们手中像“炮筒”一样的照相机,他像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他脱口而出:“这种鸟,哦,是波斑鸨,每年都在固定的地方做窝,我知道在哪能找到它们。”
就这样,表哥意外得到一份工作,摄影团请他做向导,去戈壁滩寻找并拍摄波斑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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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成长为新疆摄影圈里颇有点名气的鸟导,似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新疆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山川壮丽,瀚海无垠,拥有得天独厚的地质地貌,神奇特异的自然风光,以及珍稀独特的动植物种,国内外观鸟拍鸟爱好者慕名而来,很多像表哥一样的本地人便吃上了“旅游饭”。
通过朋友圈,我时常能欣赏到表哥拍摄的野生动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可谓品种繁多,情态各异。大鸨、小鸨、波斑鸨,均有几张片子让人过目不忘。
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大型收割机行驶于金黄的麦田,半人高的大鸨,十几只站成一排,各具形态,像好动的小学生们,不得不听老师指挥,列队照张相似的。塔城之北横卧着塔尔巴哈台山,额敏县境内有大片草场,是大鸨的繁殖地。大鸨喜欢吃粮食,麦收季节便成群结队地飞进麦田觅食,他们跟拍的一群大鸨有五六十只。大鸨警觉度很高,难拍,有点动静就飞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得到满意的数张。
夏季翠绿的牧场,大群小鸨自由觅食。小鸨喜欢吃草籽儿,找它们得去草原,几年前,表哥带领摄影团去巴音布鲁克草原拍摄九曲十八弯壮美落日,意外遇到迁徙中的小鸨群,少说也有上百只,简直乐疯了,跟拍了好几天。
寻找波斑鸨,得去半荒漠的戈壁滩,没见过它们成群出现,一般是夫妻俩,或者带着孩子的一家子。表哥饲养过波斑鸨,对其习性颇为了解,他拍摄的波斑鸨相片非常多,且创意独特,别具一格,让人眼前一亮。
去年春天,北京的几位摄影老师来新疆拍鸟,我跟随回到了离别多年的家乡。表哥快活地向我们走来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皮肤黝黑闪亮,腰板挺直,走路虎虎生风,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精干帅气的小伙子。
表哥说出的话也让我刮目相看。“保护野生动物,就是关爱人类自己。”“生物的多样性让我们的蓝色地球变得更加美丽和丰富。”这些看电视纪录片才能听到的话,他张口就来。我这才知道,表哥加入了野生动物保护者协会,他和同伴们时常为保护野生动物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五月的戈壁,散落在荒原上一簇一簇名叫“白梭梭”的灌木还没完全变绿,先开花后长叶的“柠条锦鸡儿”也只是微张着黄色的小花。
茫茫的戈壁,像无边的大海。越野车像风浪中的船,在沟渠纵横、石块满地的戈壁滩上艰难地航行。汽车剧烈地摇晃着,荒地上伸出的枝杈剐得车身“刺啦,刺啦”作响,心疼得表哥像剐他自己似的咧着嘴。
在戈壁滩找一只鸟,如同在大海里捞一根针。表哥的一席话让我们把心放进了肚子里,他说:“这个候鸟,今年在这一片戈壁繁殖,明年还在这个地方,我一直很纳闷,几千公里飞过来,这么大的干戈壁滩,还在这个地方,它把这个地方记住了,脑袋里肯定有一台定位仪。”
我们相信,表哥脑袋里也有一台定位仪。
“看,波斑鸨。”表哥一声低叫,一只沙黄色羽毛上带有黑波纹的波斑鸨,蓦然间从二三十米外的草丛处蹿出,它压低着头,弓着背,耸着双肩,翘着尾巴,愤怒地向车子冲了过来,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哈哈”的恐吓声,似乎在警告我们不要靠近它的窝。当它冲到离我们十几米远时,才转身跑开,蹲在不远处的“白梭梭”后边,警惕地监视着我们。
突然出现的波斑鸨弄得我们措手不及,拍摄也在慌乱和匆忙中开始。中午的戈壁热浪翻涌,蒸气似的“扰流”让相机总对不上焦,让人着急。我一边耐心地拍着,一边观察波斑鸨的一举一动。
性情胆怯而机警的波斑鸨不知是觉得危险已过,还是找孩子心切,没一会儿就从草丛后面蹿出来,在我们周围的草丛里来回蹿动搜寻着。一位摄影者手指着波斑鸨身后草丛里晃动的影子喊“小鸨”。表哥抄起望远镜观望一会说:“那不是小波斑鸨,是百灵。”
波斑鸨吃的东西很杂,它除了吃嫩芽、种子以外,还吃象鼻虫、蚂蚱类的昆虫,经常也干偷鸡摸狗的事,偷吃其他鸟类的蛋和雏鸟。
百灵鸟的巢就在附近,百灵形影不离地看着波斑鸨,是怕自己的幼雏被吃掉。
我们见到了鸨巢,石头下,浅浅的土坑,散落着几根羽毛,没有雏鸟。
摄影师们因为拍到了鸨鸟近距离且清晰的珍稀照片而兴奋的时候,我却感觉心像被揪起来似的,一阵一阵地痛:波斑鸨能找到自己的雏鸟吗?
表哥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他轻声说:“现在的人都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咱们这片大戈壁是所有野生动物生存的家园。”
【作者简介:杨春,出生于新疆阿勒泰。作品见于《中国作家》《花城》《青年文学》等刊。出版长篇散文《戈壁中的大院》、散文集《雪莲花开》《我在新疆长大》《魔鬼城故事》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