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黄璨:檐下风铃念河西
一次到朋友新建的农庄去玩,贤惠的女主人给我们端来刚蒸好的卜喇子,随后并不见勺子筷子那些。一位朋友就手端起碗,拇指食指中指一撮便要伸到碗里抓,笑得我们说待会儿……
卜喇子
一次到朋友新建的农庄去玩,贤惠的女主人给我们端来刚蒸好的卜喇子,随后并不见勺子筷子那些。一位朋友就手端起碗,拇指食指中指一撮便要伸到碗里抓,笑得我们说待会儿勺子拿来再吃吧。等好久,始终不见女主人。我去看,说刚搬来还没勺子,筷子能行吗?那就筷子吧。
后来想起朋友那模样仍是笑,因为原来的人吃卜喇子正如他那样,是拇指食指中指聚拢从碗里撮着吃的,如同新疆的手抓饭、藏族的吃糌粑。他是河西本地人。我也曾那样吃过,直接由手送入嘴,那卜喇子真是香,香得能把人跌过去。但那样吃对于女人究竟不怎么文雅,便只能用勺子。瓷勺还好说,陶瓷细腻的质感不太影响卜喇子入嘴那一刻的温热。铁勺就不一样了,卜喇子的香味尚未体味到,金属的坚硬和冷漠已在唇边倏然立起一道墙,把卜喇子那么香的香味生生地夺走几近一半,简直让人生气。筷子更是,卜喇子碎状,不单根本夹不起来,还像扁担一样在舌尖硌着,只好躲开众人转移到院子里,一筷头一筷头像从海底里捞沙子,吃得好没滋味,另一位朋友在院子里说,按老一代人的规矩,你应该蹲在墙根吃。
河西这地方,端碗蹲在墙根拿手指撮着吃,才是卜喇子最标准的吃法。最好,有夕阳在墙根把人画出一个黑影陪着。
卜喇子是河西当地的一种面食。名字应该是音译,因为这地方历来是边塞,匈奴月氏那些游牧民族骑马持剑折腾过的地方,后来被汉武帝折腾走了,名字留在这里,一天天茁壮。
幸好卜喇子没那么粗犷的大嗓门,它是温顺贤良、老公压在炕上怎么打都不会吭一声的河西女人轻手轻脚又满心满意捂出来的,看方言里这个“捂”字多好,安安静静踏踏实实是日子里不轻不重的动词。其实就是简单的蒸,野生植物或家生植物洗干净切碎,撒点面粉拌一拌,放蒸锅以白布铺底的箅子上大火蒸,半个小时蒸熟蒸透了,连布提出来抖大盆里,浇热油呲啦啦一炝,撒适量盐跳着手指拌匀,便成了。可它就是香啊,比盛宴上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不知要香到哪里去,我但凡逮着吃一次,必要蒙着头吃两大碗,相当于我平日几天的碳水化合物摄入量。
所以说这世上很多的事就是悖论,你以为精致复杂的付出才能得到好,却不知简单更能成就一种好比岩石上自然赋予的不加修饰的天然美纹样,而卜喇子就是天然的未经繁复染过的清新,它的原料有春天荒沟里刚生出的叶面蒙着一层细白绒的嫩艾草、路边长了十几年四月里攀梯登高只要不伤到树枝怎么捋都捋不尽的鸭嘴儿翘着的白槐花、农村院落里最先绿起来的把香气漾满一院的名为香豆子的顶尖发着光的那些小圆叶,以及假装自己是树叶实际是榆树叛逆一样先长出的翅果榆钱(哪有先长果再长叶的,它简直疯了),还有甜菜、胡萝卜、玫瑰花、羊胡花……天呐,我发现只要能独成一个风味的可餐植物都能做成卜喇子,且大都是春天的产物,像要把人们从压抑的冬天拖出来好好地透上口气。
诸多原料的卜喇子,我尤喜艾草捂的那种。不说艾草温经止血抗菌消炎明目那些医学功效,因为最初人们采来当食物只是为了充饥并没有被毒死,于是流传至今。但捂出来可实在是家养蔬菜没有的那种旷野之风拂面而来的清新,犹如乡间明月。我刚成家那会儿公婆在乡下,逢春天艾草抽芽,婆婆总会最早一个做好,趁它还热着,坐一个小时班车专程送来城里,我们吃得满嘴喷香理所当然。后来一次和夫君去乡下,说自己去采点艾草来,在西北尚还冷硬的春天里,俩人顺着婆婆指示的河沟一路向祁连山方向寻,却半日里未采得几枝,太阳已白花花晒得人头晕目眩。这才知道,每年例行吃到的婆婆送来的艾草卜喇子竟来得如此艰难,简直是后悔馋那一口。婆婆即是我所说的被老公压在炕上死打都不吭一声的那一类西北女人,一辈子隐忍贤淑,从不改变。倒是如今公公婆婆相处有了变化,婆婆在城里楼房的客厅里坐着,指手画脚支使公公干这干那,公公干得颠三倒四却毫无怨言,一方面婆婆身体没以前那么好,另大概如夫君所言:“年轻时爹爹对老娘太狠了,如今补偿呢!”——人生大都如此,前半辈子受了苦,后半辈子总能补偿,万物自有它的平衡。
榆钱卜喇子我不爱吃,虽然这地方人视它为卜喇子之上品,当春天榆钱一串一串累在榆树难掩其骨的干枝上,便急急地或登梯或搭钩采几大盆下来,自己吃了不消说,还要送亲朋好友,也不知他们哪来的兴致,日子早就不缺吃的了。我不喜吃,是因为知道榆钱是翅果,它的翅虽是薄如蝉翼的翅,中间的果却总以为是未曾去壳的果,感官上都需要费力去嚼,虽然它捂出来是温软的,但我就是觉得它坚硬,搁在心上是个结,便以耽误春天的柔软为名给它定了罪,并遇到了也不去吃它。还有槐花卜喇子,这地方人都觉得它甜丝丝的可口,而我吃过一次之后,便认定这样的甜让人犹疑不定,就像两个不能生情的人非要搞某种不明不白的暧昧,实际上连一点真心都没有。我是见到甜食便连腿都迈不开的人,但我爱的甜是那种彻头彻尾的甜,不许其间丝毫的模糊,好比爱一个人就要彻彻底底爱,不该杨柳一样地左右生情,并用迷眼的白絮来伤人。当然,我的喜好只是我的喜好,况且从文之人敏感,由不得见物生思,食物的美于不同的人自是它自己的不同,别人爱吃自有它的可爱之处,只不过我未曾发现罢了。
香豆卜喇子则是人人爱吃,且连我这样纠结的人都挑剔不出什么。它不似艾草必要到很远的郊外辛苦地采来,也不似榆钱槐花那样要牵高枝折了定然受人骂,香豆子是农家院落城市自辟地随手撒些种子就可以种出来,且它无须特别加工自带香味,而那香味从不浓艳,像一个温柔素朴的安静女子,只一心一意过自己的生活,任外界怎样地扰攘都影响不了它。它的初生的小圆叶也是嫩嫩地恰到好处的薄,洗净后泛着晶莹水光,再薄薄地撒上面粉轻轻一拌,叶的绿色与面的粉白两情相悦般彼此交映,便是尚未蒸出来已引得舌生津心温软,像小时候的馋嘴,实实等不到开锅。大概,人至中年,懵懂经历过,激烈经历过,无奈乃至悲观绝望都经历过,已承受不了太浓郁的东西,唯世界安稳平静,便是人生最大的愿望。这一点,幽然的香豆子似乎做到了。
至于羊胡花卜喇子,我是的的确确没吃过。它是西北戈壁滩上的一种沙生植物,因针状叶似羊的胡须而得名。但这种植物不似它孪生的沙葱,会在雨后的荒滩上拔节一样绿绿水水地冒出来,凉拌、腌制或者包饺子都好吃。这羊胡花的叶水分明显少于洋葱,俨然要保持它凌厉的个性,大概是不能吃也不好吃的,但它粉色的伞状花却蒙蒙地露着水汽,等采来挂屋檐下心甘情愿被日头晒得失了好颜色,然后由农家人做饭时随手揪几朵捣碎了炝锅,亦是另一种扑鼻的清香,使原本寡淡的面条顿时生机盎然。然而,它的花做卜喇子又是一种什么味道呢?那样在干旱的土地上生长出的,却是水粉色的花。
面辣子
我问婆婆最初是怎么学会做面辣子的,婆婆一时怔住,愣了片刻说:“不知道嘛,反正就会了。”好比婆婆聊到另一家的媳妇,很不屑地说:“女人不生娃不挨打,算个啥女人嘛!”她不知道这即便对她自己也是不公平的事。
后来我发现,像婆婆这一代尤其是河西的农家女人,对很多诸如此类的问题,除了天经地义的顺从,从未想过要做额外的深究。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因而连她们这样的“不知道”也顺理成章到别人无法反驳。
或许,连面辣子自己也不知道,明明那么简单的配料简单的做法,竟让这里人百吃不厌,如今还成了饕餮盛宴上必不可少的餐间舞,我一直视它为河西民间的三明治,上下两层是刚出锅的热馒头切成的片,中间一层是辣椒面掺些面粉撒点盐放点鸡精再用滚烫的热油一炝一拌,很多资料上也都这样描述,但我觉得从古老的角度来说其间的鸡精有些不可靠,那时候人连吃盐都困难,哪谈得上鸡精,这根本就不像本地生的舶来品。
我第一次吃面辣子也是成家后到乡下的婆婆家里,是树叶金黄的秋天,不冷也不热。就在婆婆盘着土炕生着铁皮炉子顶棚由彩色锡箔纸编成沙发立柜都泛着旧色的屋子里,婆婆揭开火炉上铁制蒸锅的大盖,将冒着热气的白馒头跳着手从蒸屉上取下来,顺势放在炕边一张大面板上,用刀将馒头顺顺切成均匀的几片摆在镶着花边的白瓷盘里,然后从铁炉腹部的加热隔层取出一碗金黄油亮的面辣子,狠狠舀一勺抹匀在两片薄薄的馒头中间,只见面辣子红黄色的亮油像化雪一般缓缓地渗入馒头蜂窝状的空隙,馒头的切面立时便有了油画斑斓的层次感,单是那形色已是让人没有了抵抗力,更不要说咬一口在嘴里,松松软软好像阳光暖暖地覆在冰冷已久的心上,好像秋日脚踩着疏松的透着呼吸的落叶,那样一种美妙怕是连神仙都挡不住,以至于吃到第二片的时候,人都有些醉一般地眩晕了。
也不知婆婆吃它是怎样一种感觉,她是自小吃惯了的,因而只是家常。可那时候人咋那么聪明,如此热烈刺人的辣椒经面粉的中和再经热油的激发,除了浓郁的香味缠身,竟再无任何的激烈,难道素朴的面粉天生就是用来平缓辣椒的刺激,让人无论在多么平淡甚至贫穷的日子里都能保有一种新意和希望。这岁月古老的记忆中究竟沉淀了多少的智慧,真是让人想起便不由得要惊叹。
炝辣椒用的油起初是猪油。清油即胡麻油实在不多得,猪则是每家都养每年都会杀一头过年。不像如今的要瘦要精,那时宁可把猪养得膘肥体胖,好有更多肥膘来熬成油。就盛在一个大盆里冷却成白色固体状,每炒菜时舀一勺出来,顺带炝些面辣子当小孩子的零吃,而小孩子必是吃一顿记一顿,猪油那东西可真的香,让人有一种富足的幻想,且极能满足小孩子旺盛的食欲,很长时间都不会饿,可见苦日子自有苦日子的过法,当真难不倒人。想起一次在婆婆家掉了漆的旧碗柜里,我便发现了那样一碗猪油炝的面辣子,估计搁时间太久颜色都变得不好看,结果婆婆拿铁勺在炉火上略烤一下,伸到碗里烫一勺出来在炉火上热了,递过来让我们夹热馒头吃,味道竟一点都不改它最初的鲜香可口,原来猪油还可做保鲜的上品,怕是放半年一年都不会坏的。
可惜如今猪油河西这地方却不用了,人人嫌油腻,肚子里的油水够多,只想着办法往少里减。倒是有一次去四川,发现那地方炒菜多用猪油,且是招待上宾的规格。原以为四川人怀旧,吃的是情结,不料婆婆说四川那地方湿热,人胃部容易板结,吃猪油是为了化解,她从四川工作的外甥女那里得来这知识,颇有些违背她不喜追究此类事的常规。大概,原来不追究是因为河西农村之偏僻,农家人除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确也无处可究,便自然而然就当不知道了。然而我仍是喜欢猪油炝的,觉得清油的清其实是一种伪饰,是将植物骨里的油炸出来供人消用,好比伤人伤的是心,过于决绝。猪油却是猪身上的多余,炸的是板油富足的那一部分,而既然是富足部分,必没有伤到骨伤到心,也就不觉得它凌厉,相反倒有一种温和,停在胃里会觉得像秋阳一般地暖。我想我从小时候到现在,仍喜欢吃猪油渣的糖包子(如今的确很难吃到,便总是回忆),大概同样的道理。我生性体寒,喜欢甜而暖的陪伴。
面粉和辣椒还是它们自己。祁连山的雪水滋养出的面粉,揉成面团时,“我擀下的长面能绕鼓楼转三圈”,实在它的柔韧与厚道,如同黑脸的庄稼汉低头在土地上的耕耘,扎扎实实的稳而庄严;拌成面辣子,便是它经年不变的素朴与沉着,让人即便再颠簸的日子都满心里安稳。自家院里种的辣椒,秋红后被西北风吹得火一般地烈,用长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任日头涂上它的暖色调,像一幕过去的老电影,让人怀念。更重要的是,它们彼此相遇了,雪消融着逾越的那部分烈,剩余一部分让雪变得温暖,从此琴瑟和鸣,相依相伴。
想起当地有个叫老馆子的餐饮,面辣子做得最地道,人人喜而趋之。老板于是在北京开了一个分店,却很长时间不尽如人意,最终还是撤了回来。他该知道,这世间有些东西是不能变也不能挪的,一变一挪就凋零,全不如一心一意守着,守着它的简单、素静中的热烈,生生世世都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种绵长滋味。
灰 面
夫君嘲笑他的老友:“那时候你谈对象追某某某,擀的长面能从河西堡抻到金昌(相距三十多公里)。”惹得我们大笑,其实也同方言“我擀下的长面能绕鼓楼转三圈”一个意思。一是说明河西这地方的面筋道,韧性足,拉再长也断不了;二是其间的一往情深,好比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诸事既已发展到“三”的份上,便阴阳矛盾终致和谐,并由此滋生出更多的丰富。可见这长面当地也称之为灰面,承载了河西这地方多少的情意。
河西这地方在南方人眼里从来都是荒漠,以为上班都是骑骆驼,抗旱。他们不知道祁连山雪水经年盈润,这地方有很多光影斑驳的绿洲。我想河西的面之所以筋道,一方面有祁连雪水的滋润,另一方面需随时抵抗不期而遇的干旱,故而它的品性已锤炼成既有水的柔情又有山的坚韧,好比河西这边的农家女人,既温柔贞静又一生经历再多也压不垮,像黄牛身上那一根千人都扯不断的筋。
还有“灰”在其间默无声息地鼓着劲。是蓬灰,荒滩上一种叫蓬蓬草的植物,等秋黄时铲了堆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大坑里,烈火烧至流汁状,洒些水压上土,用一晚上时间等它冷结,待第二天挖出来的岩石状,白色、灰色或青黑色,带回家囤着,每做面便敲出一些碎石来化水,以水揉面,成面出锅是亮黄的色,入口柔韧爽滑像柳摆腰的细身鱼。蓬灰是碱性,增加面的黏度与韧性,且有一种独特的清香,碱性食物则对人更是健康。也不知这做法最初是怎么发现的,万物的运作真是神秘,只要生出必会被发现,只不过时间有长有短,形同宿命。而万物对于人亦是它适时的恩典,不会早也不会晚,不会多也不会少。所以,灰面的“灰”只在西北的荒滩独有,其他地方长不出,老天爷故意的。
我新婚第一次去乡下的婆婆家,晨起梳妆停当,坐在炕头等婆婆的饭熟(那时不会做饭,故而婆婆一直体谅)。等了许久,见婆婆早就把面揉好了,却放在炕头的案板上了无动静,且屋子里气氛颇有些奇怪。正不解中,小姑子凑耳边悄悄说:“嫂子,你去随便揉一下面,这里规矩,婆家第一顿饭是要新媳妇做的。”这才恍然大悟,赶紧立身抓起案板上的面大力气揉,尚未几下,又被已经笑逐颜开的婆婆接过,说还是我来揉吧,你不会。一下子屋里的气氛活跃了,仿似这第一顿饭由新媳妇做了,婆婆在别人面前说起也腰板直。在河西农村,媳妇在婆家的行事,是婆婆那一代人聚会的谈资,必得要胜过一筹婆婆脸上才有光。只可惜我这被当地称作的“外路人”,从不能给要强的婆婆长脸,各样的活啥都不会,幸而她老人家宽容,只肚子里憋屈嘴上从来不说,也不在夫君面前乱挑。实在是个好婆婆。
其实灰面制作最关键的环节还是揉好之后的捏。名为擀面,事实却是双手攥捏出来的。把面揉匀揉结实了,盆倒扣在案板上饧半小时,“之后,擀成薄厚均匀的面皮,叠成长条,用刀切成细面条,上撒干面粉,用手反复捏成细而长的面丝,上撒干面置盘待用”(摘自《永昌史话》)。整个叙述冷静细腻,但其间我以为最重要的细节著者却似乎忽略了。是那个“捏”字,将切好的细面条顺搭在擀面杖上,自上而下由心及手的一种输送和抵达,其间经历并融合了什么,唯制作它的人心知肚明。如果那一天儿孙们都在,便由两个孩子两端抬着擀面杖,婆婆在中间将搭在上面的一把细面条自上往下悠着劲地捏,力道必是从自己儿媳妇起几十年练就的不轻不重,且还得顺着面条的脾性一点一点缓缓地捏,若过于性急,那面条不是断了就是粗细不均,担不了它由来已久的盛名。如果那一天儿女们尚未到家想先做好了等着,便是婆婆将擀面杖一头顶在自己的肩窝处,一头顶在黄土皴裂的屋子内壁上,双手够着面又怕擀面杖随时都会掉下来那样小心翼翼地捏,时间久了肩窝处必是被擀面杖顶得生疼,连脖子都僵硬不能转动。甚至,到了夫君生日那天,即便夫君有事回不了婆婆那里,婆婆自己都要擀面杖顶着墙做一点自己吃,形同给孩子过了一个隆重的生日,以长面的长延绵孩子其后的岁岁年年、平平安安,而我们在百里之外也闻得到它的香味。那个场景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在河西农村,做饭这一类事男人很少帮手,他们有他们要做的事,只婆婆一个人对着墙对着炕孤零零地做。因而我每次回婆婆家,如果进门即是现成的灰面,吃起来便心里更多歉意,眼看婆婆一天比一天苍老,我们竟还这样地坐享其成,简直是天大的对不起。
可那灰面真是好吃呀!我后来好几次地吃,不单是在婆婆家,就是到朋友乡下父母的家,也是看它们被捏好后先是一把一把顺顺地摆在木制的平盒里,而那木盒早已被岁月包了褐色的浆,显得那样古老和心事冗长,待入锅再银鱼一样地出了锅,盛在润白的瓷碗里浇上农家特制的醋卤子,拌上蒜泥和油泼辣子,入口不单单是一种形式上的油亮爽滑,更多是岁月的悠长和怀念,几乎让人沉湎而不能自拔。想我嫁到河西婆家几十年,虽然和夫君争争吵吵甚而几次都要分崩离析的地步,最终正是被类似灰面这悠长柔韧的滋味拉了回来,到如今俩人真的是相濡以沫再也没萌生过分开的心了。也许,这柔韧自如、不急不躁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像灰面一样长长地绕鼓楼三圈都不会断。
所说的鼓楼是明代的鼓楼,小时候听大人讲楼角有小孩子的魂灵会伤人,于是远远地看到便吓得转过眼去。后来,楼上不知怎么又办起什么展览,还有一个哈哈镜的专区,就是人照镜子时而变成个大圆桶时而又成细腰蜂还会割裂的菱形块,于是也斗了胆上去照,结果得了各种扭曲的形态还高兴得不行。如今想来,一路走来的日子其实也是一块又一块的哈哈镜,将人照成各样的四不像,人还不得不哈哈地笑,生活从来都不会拼成一张完美的图。只是,那钟鼓楼每日晨起广播里的新闻,竟几十年了都还在播,那声音漫漫的,在每个安静的清晨雾一般缓缓散开,将小城的人从梦中叫醒,睁眼即看见世界的明亮,万物生长。还有鼓楼檐角的那些风铃,被风吹动着一下一下清越地响,载着它岁月里最为悠长的美,绕鼓楼三圈都不会中断。
千层月饼
中秋将至,聋妹该准备月饼大赛的事了吧。
那天,她微信转来一段残疾人与命运抗争的视频,对我说:“每当看见这样的内容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你已经够坚强了!”我说。那视频我看过,据说治愈了很多人的精神内耗。天晓得,生命那么漫长的一个过程,人那么复杂的一个物种,怎么可能。
“‘坚强’放在残缺的人身上是贬义词。”聋妹像是狠狠地甩出了一句。
我顿住,显然她误解了我。但也许,她并没有误解,只是一眼看穿了我所谓高尚语言下对她的一种同情,而我自己无意识。
可是有什么呢,不过是听力有些障碍,如果大声喊她是可以听得清的,比起那些缺胳膊少腿或瘫在床上不能动的人,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假若是我自己,又会是怎样呢?
镇上每年都会举办月饼大赛,去年她的千层月饼得了一等奖。记得比赛那天,她穿了暗红小方格的旗袍,画着不浓不淡的妆,眼睛大大的脸圆圆的嘴唇也丰满,比平日尤其她穿便服在农村麦地里干活那样子实在惊艳太多,如今她已搬到城里,但乡下的田地还在。整个过程她都不慌不忙显得异常镇定,我想也许正是那所谓听力障碍帮了她的忙,能在人声嘈杂中全身心对待手中的月饼。《圣经》里说“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虽然她憎恨上帝将她听世界的这扇门关上了。获奖的那块被当地戏称为车轱辘大(现实的确有那么大)的月饼就摆在她面前的展示台上,像一朵饱满的花瓣颜色各不同的重瓣大丽花,衬得她苹果一样的脸灿烂至极。
那千层月饼做起来并不容易。需提前两三天把面发好,白天黑夜不间断地调接饧揉,等制作那天才能一次成功。发面用的酵头不知聋妹用的是什么,我公婆是从几十年的面柜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干面团,水泡软后揉进新面里,它即是酵头。这样的酵头婆婆每年都会在做月饼时留一块,风干后放面柜里睡着,待次年再将它唤醒,激发新面的暄软以及不使月饼发酸。我是真欢喜这酵头从来都没出现过意外,年年是它又不是它,因为是旧的加了新的进去,把过去融进了将来,于是从心理上这月饼即便是新也氤着旧年的香滋味,好比日子历久弥新地一天一天如流水般割都割不断,倒应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一句。
具体的制作却步骤相同。酵好的面一团一团揉上数十遍,饧一饧擀成厚三至五毫米的圆形面皮,然后叠树叶一样放一层面皮抹一层植物油撒一层香料,再放一层面皮抹一层植物油撒另一种香料,到五六层甚至七八层成月饼剂子,拿烫花的工具悉心地夹上漂亮花纹,顶一张薄面饼收尾,温热处匀一匀气息饧一饧,最后上笼大火蒸,两至三小时后热气腾腾地出锅。如果想更好看些,就每层面饼边缘镶上另做好的花瓣形样小指粗细的面瓣,一层压一层至五六层或七八层,最上层放一张花样的小面盖,形状便似宝塔或是莲花或是其他什么花型,让人不夸都不行。
一年只中秋才做,亲戚们那么多,所以会尽可能多做。还要做些“肥”的带给城里儿女们,“肥”即是面粉、鸡蛋、清油、白糖、玫瑰、香豆、姜黄、红曲、胡麻子、灯盏花等原料配料尽可能多,吃起来满口莲花香。其中姜黄、红曲两种香料总让我生疑,觉得是一种化学制品又好像从古老的某种东西里提炼出来的,但不影响它们又红又黄夹在千层月饼的随便一层,那颜色看起来就格外地鲜,吃起来也是说不出的一种特殊香味。天晓得啊,这里人都是从哪得来的这些经验,简直有些岩画里开辟鸿蒙的意思。
可惜公婆搬进城里后我便再没见她做过了,那样一个大场面,城里鸽笼一样的楼房摆不开。只那次视频中看到聋妹在露天的大赛场里低头认真地做,周边那么多人围着看,觉得那才是中秋节应有的仪式。而聋妹必定是要做出那最好看的,几次微信聊天发现她的要强就像一个绷紧的厚壁气球,再增一缕游丝的气都要炸。这会不会同她将“坚强”视为贬义词有关,她说:“残缺的人只有坚强地接受,并且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不落后,才能与正常人相提并论,所以坚强是贬义词。”
我每听聋妹这样的话都会心里一丝一丝地扯着痛。她是真的坚强,卖羊,卖土鸡,卖自制萝卜干,卖卜喇子、馒头、花卷、卡通蛋糕、彩色饺子、土豆、玉米、油饼卷糕、千层月饼,同时还在一个单位按点上下班。想她那样一个小个子身体也没那么结实,竟比得上一个精力旺盛的青年,她哪来那样的动力,我单是看那乱七八糟一堆都觉得要累“死”。而且,听别人说她的婚姻似乎也不是那样完满,虽然一次政府搞农产品展销,聋妹和她丈夫用一个摊位专卖她手工制的萝卜干和玫瑰卜喇子,见她丈夫很尽心地帮她干这干那,俩人看起来似乎也和谐,但谁知道呢,即便身体健康的两个人时间久了也会厌倦,更不要说她自己“残缺”而她丈夫完整,自行车链条大轴带小轴的转动契合度有多高谁也说不好。
这河西的千层月饼真的特别,既有形式上的斑斓,又有其内里的丰厚,简直就是在大地上种花,从播种到鲜花盛开,制作者必要使它成为世间的稀有。聋妹心里必也是这样的愿望吧,有时候看她在月饼成花后,还会在面盖上另插上些诸如小鸡小鸟小花一类好看的面塑,使得那花又多了一层绚烂,好像敦煌壁画上的神女在空中舞撒着她花篮里的花,她是心里有千层万层想说的话想要表达的情感,因着自以为的缺陷而无以释放,只好一层一层倾注在这当地人称为车轱辘大又于这世界无限小的月饼上,她面前那一块又圆又厚又艳丽的千层月饼吃起来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呢?
生活真是不同,我因着自己每日里过得平淡,总也激不起聋妹那样的千层浪,便其实从心底里对她另有一分羡慕。无论命运赐予人什么,完整也罢,缺失也罢,生活都该像千层月饼那样倾尽全力让它一层又一层还有斑斓的颜色,那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然而,若我和聋妹互换角色,她会不会如此安排自己的生活很难说,而我又真的能接受命运的责难吗?记得一次我对一位文友说:“我真羡慕你小时候受过的苦难,那对写作者来说是一笔财富。”她却看着远方,寂寞地说:“我宁可小时候能吃饱肚子,也不要那样的财富。”
那次关于坚强的话题终结后,我和聋妹便再没联系过了。我是觉得歉意不好意思联系她,而她也再没像之前那样主动联系过我,大概认定我说“坚强”二字不过是增加她弱的强度,这于她的自尊断然不可接受。亦大概,我所说的这些都不过是主观臆断,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现实,她整日里忙得吹笛顾不上捏眼子,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就连最后一次同她联系也是第二天才给我回的信,她说:“昨天太累,早早就睡了。”
那信息我一直留着,想她那样忙碌一天,可能下午六点就睡了,然后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的六点才醒来。她的睡眠可真好,也只有累到极致或者说心事坦荡的人才可以睡到那样足吧。但如果老是那样,岂不是看不到八月十五那天的月,要知道那是一年中最圆的月,在它的光晕里,这世上所有的缺都将不复存在。
好吧,等那天我还是早早给她发信提醒一下吧。我愿意那个时候她看着夜空的圆月,内心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像听到这里的母亲惯有的口气对自己的孩子说一句:
“你瞭卡(河西方言:看看),把我的娃馋成个啥了,八月十五的月饼,蒸下该就是给你吃尼么(河西方言:的么)。”
【黄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美文》《雨花》《山东文学》等报刊。作品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18年度“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曾获第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第五、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首届金昌文艺奖等奖项。散文《杀牛队》入选《2020民生散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