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3年第2期|陈仓:江南二题
在浙江西南角有一个龙泉,没去之前总以为那里有汩汩冒泡的泉水,但是闲走了几天,小溪小河四处密布,却没遇到一个泉眼。不过,从龙泉山下来之后突然领悟,你是不能用常俗……
游龙泉山
在浙江西南角有一个龙泉,没去之前总以为那里有汩汩冒泡的泉水,但是闲走了几天,小溪小河四处密布,却没遇到一个泉眼。不过,从龙泉山下来之后突然领悟,你是不能用常俗的眼光去看的,倘若你把这方水土先从心里过一遍,那一山一峁,那一草一木,那一人一物,不都有着泉的样子、泉的颜色、泉的生气吗?
我是从山顶开始,倒过来浮游龙泉山的,把车停在半山腰下来漫步,顺着一条蜿蜒小路朝着瓯江的源头走,走着走着就被一片片茅草给吸引住了,因是初冬时节,山上的植物还是一片翠绿,而那茅草已经一片金黄,看上去像一片巨大的树叶子中间兜着金黄色汁液。侧耳细听,有什么声音从草丛中穿过,丝丝扣扣,潺潺连连,延绵以远,原以为有长虫爬过,但是随着风吹草低,看到波光细碎,犹如闪光的鳞片,才知道那是一条小溪,也就是瓯江之源。恐怕正是有这样低调而隐忍的流动,瓯江才日夜潺潺地经过龙泉、云和、丽水、青田、永嘉、瓯海、鹿城、龙湾等地之后,清清凌凌地在温州湾独流入海。
我扒开茅草,发现这条小溪和龙泉人一样,分寸感极好。首先是不冷不热。你伸手去撩一撩,它不像泉水那么瘆人,又没有江水那么燥热,感觉是那么舒适而服帖,太瘆人的水是生水,太燥热的水是熟水,这两种水都不是活水,无论是饮用还是戏耍,对人都是有害无益。其次是不清不浊。水太清则不自然,水太浊则无影子,我朝着这水底一看,似乎不是透明的,又是清澈见底的;似乎是无色的,又像光亮被稀释,是有纹理和质地的;石头卧于其中,似乎是软的又是硬的,似乎是清晰的又是绰约的。三是不动不静。在一般的河水里,要么掺杂着残枝败叶,要么寄生着各种蚊虫,但是这条小溪里,你看不到什么腐物,也看不到一只生物,似乎什么生命都没有,又似乎是富有生气,似乎是静止不动的,又似乎是运动着的,你用手荡一荡,有泥沙泛起,手从水里抽出,那泥沙迅即沉淀下去,又恢复了纯净和安妥。你掬一捧水尝一尝,似乎是无味的,又似乎是醇厚的;似乎是甘甜的,又似乎是咸宁的。我分析了一下,应该是水随山性的原因,龙泉山海拔在江南是最高的,但是放在整个地理环境之内又不是最高的,山是陡峭的又是舒缓的,是中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年平均气温17.6℃,但又是四季有景的。比如,在春天看杜鹃花海,在夏天可避暑纳凉。
什么是舒服?什么是畅快?什么是刚柔兼济?什么是中立不倚?说白了就是分寸感。
我在溪水中间忽然发现,有几团拳头那么大的东西被浸泡着,心想要么是奇石,要么是老虎云豹的排泄物。如果是奇石,那一定非常珍惜;如果是排泄物,说明周围有动物出没。我小心地捡起来,放在手心轻轻一捏,它竟然是软的,再轻轻一揉,它竟然是光滑的,再使劲地一搓,发现是细腻的,是有黏性的,是乳白色的,似乎是用牛奶和好的醒着的面团。原来,它既不是石头,也不是动物粪便,而是制作陶瓷的泥巴。我以为有人把泥巴带到了这里,但是,我很快从小溪两边发现了很多相同的泥巴,分明不是由人加工的,而是天然的,是由石头风化出来的。无须练泥,也无须拉坯,我从河边抓了一团,轻而易举地捏成了一只杯子……龙泉之所以有悠久的烧制青瓷的历史,原来这既是人谋的,也是天定的。
顺着溪流而下,很快就被大峡谷给拦住了。峡谷内既有悬崖峭壁的奇险,又有花草树木的俊美;既有吊桥摇摇晃晃的浪漫,又有飞瀑倾泻的痛快。在峡谷两边,全是白豆杉、华东黄杉、长柄双花木等珍贵植物,尤其是杜鹃密密麻麻地长在溪流飞瀑边,虽然此时不是杜鹃花季,也许正是“花泥”更护花,生着一种无名的植物,它小草一样躲藏在丛林之中,上边结着几颗血红的豆子大小的果实,被稀稀落落的几片叶子衬托着,可谓有着千山万水点点红之美。这种美是以小搏大的,是见微知著的,大多数时候连点缀都谈不上,却被细心的懂它的人发现,放大成了最重要的风景。我准备采一颗果实尝尝,但是反过来一想,它的果实那么小,每株只有十几颗而已,它的价值在于看,而不在于食。它长在一座吊桥边,如今粒粒犹在,说明很多游人手下留情,他们要的就是把这种美留下来,让后来者继续欣赏。于是,我拍了一张照片,取名为“点化”——是它点化了整个山水,像一幅山水画中的一枚闲章。
最险的不算吊桥。从吊桥踏过,走高处虽然可以攀上悬崖,俯视脚下的万丈深渊,而顺着弯弯的流水绕过吊桥朝低处去,便可以与两折瀑布相遇,这是一种迂回和仰视的思路。从低处仰视小溪,每一滴水从高处飞下,显得一片雪白又晶莹透亮,那水已经不再是水了,而像凝固了的淬火了的剑。它之所以是千姿百态的,是变化无常的,是优美的,是因为被人握在手中舞来舞去,这就是剑术,就是道法自然。龙泉之所以被欧冶子选为铸剑之地,原来不仅是天时所定,也有人杰地灵的原因。
最后一站,是看望小黄山,刚至山门就遇一庙,上书“凤阳山庙”四字,有人正在庙前焚香拜天。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寺庙、道庵和教堂,唯有此庙最令人欢喜,原因是它虽有庙形庙状,有赭墙黛瓦,有亭台楼阁,却生活气息浓郁,恍惚间以为是个农家小院。住持是一中年男子,他没有穿僧袍,也没有穿道袍,而穿着黑衣布鞋,也和山民一模一样。我问这里信的是什么教,他告诉我是佛教,我问供奉的是什么佛,他说是大地爷。但是仔细一看,殿中有五尊塑像,大小一样,既没有镀金,也没有雕龙画凤,装束都十分朴素,像极了采蘑菇的人,而且香案上有太极图,还有占卜打卦的签,所以应该是道教。后来问友人,他们说是香菇庙,因为这里是香菇之乡,里边供奉的是香菇神。这天下,有佛教、道教、天主教,有供奉菩萨的,有供奉神仙的,有供奉上帝的,有供奉英雄人物的,种香菇之人无论如何都是农民,我第一次听说竟然有人供奉农民。我从小也种过多年木耳香菇,但是我们那里在收获香菇的时候,从来没有敬拜过什么神仙。住持说,遇到正日子这里香火还是很旺盛的,而且他又指了指旁边竖着的功德碑,我看到一大串名单,至少捐款三千八百元,可见是多么虔诚的信仰。我在想,当地人供奉的仅仅是神吗?其实不是,是敬拜着自己的生活,是把耕种土地当成了一种宗教,是对香菇这种自然物产的一种敬畏之心。
这让我肃然起敬,于是跪于蒲团之上,好好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求了一签——为第九十九签:“花逢春雨艳难留,水逐东流不复波;若问名利前路走,切逢行事暗忧多。”解曰:“如花逢雨,似水东流;求名求利,须防小人。”我心想,如果真有命运,那绝对不是小人可以左右的,因为流年不利不是小人太坏,而是自己不够强大不够完美,只要安心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他就不用害怕担忧了。虽然此签是下签,但是我并不感到悲观,因为我求的是香菇神,拜的是一种生活,是生活给我的启示,既然一切都是生活,又都是为了生活,通过辛勤劳动还有什么命运是不能改变的呢?正好,入庙时,大雨淅淅沥沥,待到从庙里出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已经是晴天万里,只有两三团白雾,静静地停留在山谷中,宛如美人系着的几条丝帕,又宛如英雄呼出的几缕仙气。
有人惊呼,这不就是黄山吗,加个“小”字为何?的确,四处是合抱粗的迎客松,它们专挑悬崖峭壁而立,有些已经站了几百年。随后在周围的其他几个村庄,比如炉岙村,比如官埔垟,又看到了许多古树名木,有枫香,有苦槠,有甜槠,有柳杉,根据树上挂着的牌子显示,好多是两三百年,它们或依着村庄而生,或长于田间地头,长在老百姓的身边,扎根他们的生活当中。我以前是见过很多古树的,有些在寺庙前,有些在名人的故居里,不过多数是人们栽下来的,是想让树代表人活下去的,想让人附在树上活下去的,和那些喜欢树碑立传者一样。但是在这些古老村落,所有的树都是天然的,都是随着一阵秋风吹过,一颗种子落下来了,也有被鸟叼过来的,经过漫长的岁月慢慢地长成了参天大树。在炉岙村,我看到几棵三百年的柳杉下边围上了栅栏,养着一群鸡,这群鸡围着这些大树咯咯地叫着,它们是多么幸福啊。在官埔垟,我看到几棵几百年的古槠树下边落着厚厚一层树叶,有一位老奶奶蹲在树下,刨开落叶在一粒粒地捡着苦槠子。据说在饥荒年月,当地人没有东西吃,就用苦槠子磨成粉,做苦槠饼,没有想到如今,这苦槠子被岁月熬成了一道风味小吃。
我是住在猎户山庄的,离开前的那天晚上,为享受一些幽暗,我朝着山上走了一段。让我无比欣喜的是,除了黑暗之外还是黑暗,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也是为了衬托黑暗而闪烁的,这比邂逅珍禽异兽更让人激动,因为人类制造了光就是为了消灭黑暗,而那些消失的黑暗和消失的老虎云豹,也许一样令人悲伤。最后一个早晨,我早早地醒来,静静地等待着,这么深的山涧溪流,如此多的古树名木,应该栖息着不少鸟吧?黎明应该会被鸟叫醒吧?但是一直等到天空大亮,窗外仍然一片寂静,没有听到一声鸟鸣,只有雨露滴滴答答地拍打着落叶。我非常奇怪,为什么没有鸟鸣呢?尤其是为什么没有一只麻雀呢?友人告诉我,龙泉山确实是没有麻雀的,但是其他的鸟儿是有的,而且都是珍贵的品种,比如黄腹角雉。我推开窗子,忽然看到一只鸟,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是它长得十分好看,身上披着黑白相间的羽毛,和喜鹊有一些相似,却不是聒噪的喜鹊。它站在溪水边,优雅地跳跃着,像是跳着天使的舞曲,但是它不仅没有鸣叫,也没有畏头畏尾的不安,更没有胆怯而零碎的步态。也许是好鸟不叫吧!这里并非没有鸟,而是没有普通的鸟,毕竟龙泉山是龙的地盘,又是龙脉所在,被龙养育和庇佑着的,都是古树名木和人中俊杰,在其中隐居着的生灵,也应该都是龙的遗传,怎么可能有麻雀呢?怎么会叽叽喳喳的呢?
刚到龙泉就听人解释,龙泉原来不叫龙泉,为了避李渊之讳,是由龙渊改过来的。我懒得管他什么唐朝,管他什么高祖,单从名字好坏来说,我不喜欢龙渊,还是喜欢龙泉。理由有三:一是发音,龙渊会被误为“龙冤”“龙怨”,有一股怨气冲天的味道;而龙泉即使被听成“龙权”“龙拳”,都是有庇护之功的。二是字意,渊是幽暗的,是下沉的,是深不见底的,是让你不敢靠近的,总觉得会坠入其中;而泉是明快的,是向上喷的,是流淌着的。三是含义,龙渊,是龙在里、水在外,是指龙生活的地方,渊中之水是滋养着龙的;而龙泉,是龙在外、水在内,是指龙赐予的地方,是龙吐出泉水滋养着一方水土。一个是取,一个是舍,那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境界也就天壤之别了。
龙泉有三大风物:一是青瓷,二是宝剑,三是香菇。对应的也有三神——瓷神、剑神和菇神。这三件宝物,经历如此悠久的历史而愈加风行,不都是由那条龙日夜不停地吐出的涓涓溪流滋养出来的吗?
走读桐庐
散文家陆春祥先生的故乡在浙江桐庐,桐庐又是快递之乡,那天下着小雨,还起了些雾。雨和雾在秋天的树林中缭绕着,就有了江南水乡的味道。到桐庐站,下了高铁不远,就是这次“重返故乡”下榻的第一站,名曰桐庐海博大酒店。前往酒店的路上,除了自然田陌和芳草连天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文化”迹象,比如庙呀,牌坊呀,残砖碎瓦呀,都是看不见的,只有正在开挖的工地上裸露出来的黄泥土,显出了几分古老而苍茫的色调。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就是著名作家陆春祥的故乡吗?他可是在古代经典里自由穿行的人啊!而且“陆春祥书院”不久也将在这里建成,我怎么就看不到古风古韵的痕迹呢?
正当内心空空落落的时候,我的疑心很快被一个小小的细节改变了。这是摆放在书桌上的一张卡片,半白半绿,上边配着一张插图,开始以为是入住指南,或者什么不宜示人的产品广告,但是再仔细一看,却是一则温馨提示,大意是说,酒店位于完全自然的生态环境中,时下正是学名叫椿象的昆虫盛行之季,这种昆虫无毒无害,以果树的树皮为食,并不咬人,请不要害怕。但是,由于椿象遇到拍打和惊吓,其体内的臭腺会突然释放出保护的臭气,使攻击者不敢靠近从而方便其逃逸,所以请不要直接拍打它,可以驱赶或者用餐巾纸包起来冲入马桶。卡片还介绍,椿象是一味很好的中药材,中药名叫九香虫、小九香虫,每年10~12月间捕捉,将虫体晒干或者烘干,研为粉末冲服即可。九香虫性温味咸,功效为温中壮阳、舒肝止痛,主治肝气痛、胃脘滞通、风湿腰痛等症。读完这张卡片,我不禁笑了,脚下顿时有一股气体冒了出来,这不正是地气与文脉所在吗?我突然想起了陆春祥先生获得鲁奖的作品《病了的字母》,书中百余篇文章,配了百余个药方,与卡片中的内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随着“重返故乡”的深入,我发现受到桐庐籍中药鼻祖桐君老人的影响,陆春祥和他的乡亲们是喜欢开方子的,只不过,有些是生活方子,有些是社会方子。
天啊,再看一看椿象的图片,我之所以怦然心动,主要原因是这只虫子和我已经是老相识了,它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臭屁虫”。我的故乡在陕西秦岭里边,我10岁左右的时候母亲和哥哥相继去世,两位姐姐远嫁他乡,只有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每次周末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大门总是锁着的,我只好静静坐在门枕上,等待着父亲从山上采药或者打柴归来。在饥饿难忍、无聊之极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只小小的虫子,不知道从何处钻了出来,像专门来陪伴我似的,从门下爬到门头,从左门板爬到右门板,还一次次地穿过门环,像杂技演员表演钻铁圈的节目一样,是那么优美而陶醉。随着太阳慢慢地偏西,随着夜晚慢慢地到来,我慢慢地陷入了绝望和恐惧,臭屁虫也会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我所了解的臭屁虫是一种阳光的虫子,或者说是一种爱晒太阳的虫子,它们总会在风和日丽的秋天出现,而且总是出现在明朗而坦荡的地方,绝不会像“小强”那样出现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所以入住海博酒店那天,我非常渴望臭屁虫现身,我准备在它现身的那一刻,先去轻轻地拍打它一下,像拍一拍兄弟的肩膀,闻一闻它释放出来的臭气,然后再用餐巾纸包住它,不过,我没有那么残忍,把它冲入下水道,而要把它带到酒店外,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放生,我觉得放生一只臭屁虫就是放生我自己的童年。但是,直到第二天早晨那小小的身躯也没有出现,我分析,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因为此时还在下着牛毛细雨,那就等到云开雾散、阳光普照的时候吧。
虽然没有邂逅臭屁虫,但是我已经感慨不已了,在我的老家与童年的记忆中,仅仅是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会放屁的虫子,而到了人家陆春祥的故乡桐庐,它不仅有了大名,而且成了一味药,被下了如此长长的注释,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升华呀。我是走过许多古城名乡的人,已经看多了黄墙黛瓦和残垣断壁,但是大部分有着浓重的做旧的痕迹,而关于一只虫子的解读也许是浸润在骨子里的文脉所致吧。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每个人的一生必然是有迹可循的,这有点像风水先生在安宅和落葬时看风水一样,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成就什么样的人生,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都是有源头的,也就是说,是有根脉的,这个根脉就是故乡。前阵子,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探访过许多作家的故乡,寻找到他们成为作家的原因,后来发现每一个作家童年生活过的故乡,必然有一块可以通灵的道场,比如贾平凹先生的棣花镇清风街,我也一样,之所以每一部作品都会涉及佛教,是因为大抵亦是如此,至今我们受益匪浅。所以,我进一步以为,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最大的道场是念书的地方,要真正了解一个作家,最好去看看他的母校。这像一条河流一样,念书的地方就是源头,这条河流出来的水是清是浊、是大是小,能流出什么样的声势、能流多远,都是由源头决定的。
“重返故乡”是第几天去陆春祥的母校桐庐分水中学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阳光若有若无地照着,建在小山包上的校园非常安静,看不到什么行人,操场上也是空荡荡的,只能听到麻雀稀稀落落的叫声。我开始并不知道这是学校,就悄悄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朋友告诉我,这是陆春祥的母校。我不禁有些吃惊,校园里并没有看到学生活泼的身影,以及应该有的欢呼声和笑闹声,所有的墙壁也都光秃秃的,没有看到熟悉的黑板报,只有一块巨大的花花绿绿的电子屏幕,上边打了一句“热烈欢迎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陆春祥校友回母校”。在我的记忆里,黑板报是刷在墙壁上的,每隔一两个星期会用不同色彩的粉笔抄写优秀的作文,还会插上一些漫画;翻单杠、踢毽子、跳绳、打球、跑步、摔跤,即使不是课间休息时间,也应该有琅琅的读书声和粉笔在黑板上唰唰的写字声……但是,如今的校园难道已经荒废了或者周末放假了吗?
走了不远,面前出现了一棵参天大树,树干上长着毛茸茸的胡须一样的青苔,婆娑的枝丫遮挡住了半个天空。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通天、通地、通人的生命,所以我相信生长大树的地方必定是有神性的地方。我琢磨着这是什么树、大概有多少岁的时候,看到树下竖着一块“揖樟课读”的牌子,上面介绍道:“香樟树,有近千年历史,高逾五丈,树干粗大,中有空洞,虬枝参天,纵横交错。树冠状如巨伞,枝繁叶茂,生生不息,荫庇后生,福泽学子。莘莘学子,琅琅书声,揖樟而读。正所谓:千年神樟生生不息根土为本,百代学子薪火相传勤学是源。”很明显,这棵香樟树已经有上千年了,那么它是天然生长的,还是人为栽植的呢?顺着台阶再往前走上几步,又看到一块“状元双碑”的牌子,所有的答案就写在这块牌子上了:“五云山现存有‘唐状元施东斋先生读书处’‘洗砚池’两块残碑。一为清道光四年分水知县饶芝所立,‘洗砚池’石碑原位于四合院东南百步许一水池旁。此池宽丈许,水清浅,旱不涸,夏日池内遍开白莲花,花瓣上呈现墨迹点点,相传为先生洗砚时所留。”
原来,分水中学所在地名曰五云山,位于中国制笔之乡的分水镇城东。唐元和年间就在此创办了五云书院,办学一直延续到清末,可谓人才辈出,不仅出过唐状元施东斋,而且培养了35位进士。分水中学则是1943年创建的,至今已经近80年历史,培养出来的人才更是数不胜数。在文脉如此深厚的地方,别说出一个陆春祥了,就是再出几个神仙也不奇怪吧?我站在“状元双碑”前,伸手摸了摸被时光打磨得有些粗糙的石碑,朝着山下望去,看见一座白色大理石状的牌坊巍峨地竖立着,牌坊上方写着“五云书院”,两边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春风化雨五云生就读书地”,下联是“秋水行文一脉流通洗砚池”,落款为“邵华泽”,笔法可谓圆润、通透而优雅。呵,这字体的模样,怎么这么像陆春祥先生呢?
这次母校行,陆春祥先生有一个捐赠仪式,我却被校园里的一景一物吸引住了。我下了坡,从后门出了校园,这是一条刚刚新修的老街,还没有正式开张,所以并没有什么人气,倒是有一位大妈利用自己家临街的房子开着一家小吃店,门口摆着的一口锅里热油翻滚,正在炸一种小吃,而且并不卖其他食品,只卖这种被我称为“油馍”的东西。我对这种小吃是熟悉的,小时候过年前的一天晚上,每家每户都会炸果子、圆子、麻花、糍馍、红薯片、豆腐干,各种各样的小吃炸好了,装在提篮里挂在天花板上,每次要吃的时候取下来一些装在碗里,放在蒸笼里一蒸,再浇上几勺子糖稀,可以一直吃到正月十五。我最喜欢吃的叫油馍,做法很简单,搅半盆子面糊糊,放入盐和调料,把豆腐切成丁,把萝卜切成丝,把蒜苗切成末儿,然后放入面糊糊里搅拌均匀以后,放进油锅里一炸就成功了。大妈从油锅里给我捞出了三个黄亮亮热滚滚的油馍,我已经等不及了,张嘴就咬了一口。哇,太好吃了!扑鼻的香气随着腾腾的热气飘了出来,被秋天有些委婉的风吹了出去,吹过了学校,吹过了江南小镇,一直吹到了几十年前的我的故乡,我分明听到了童年时的自己正抽动着鼻子咽着口水的咕嘟声。
有人不停地催,说捐书仪式已经开始了,我一边啃着油馍一边冲进了活动现场。这是民国时建起的四合院,地面由青砖铺成,青砖上有着岁月流逝留下来的“包浆”,砖缝里长着绿色的青苔透出了某种好闻的类似泥土发酵的味道。一路上没有看见学生,原来是学生们早早地等在这里了,他们齐齐地站满了院子,表情都很严肃,甚至有一些老迈而木讷,但是和古老的院子似乎一点也不协调。我突然明白了,如今的校园已经不是过去的校园了,如今的学生也已经不是我们那个年代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学生了,他们的心思并不在世界上的风云变化,而在于书本上的风起云涌。想到这里,我就有了一些期待,我终于看到了我想要的情景——有一位女学生的头发被身后的一位女同学轻轻地顽皮地揪了一下,这位女学生留着一头齐耳短发,黑油油的,散发着积极的光泽和气息。她的头发被揪,却仍然纹丝不动地站着,面朝着主席台上正在发言的校友陆春祥,保持着有些茫然的敬仰,然而她的脸上却涌现了一丝丝笑意,这笑意里暗藏着一股无法抵挡的青春气流。
从学校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唐状元施东斋,他与我也许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比如,他应该也去走访过我的故乡,我的故乡武关可是当年的交通要道,南方的学子们无论前往长安赶考,还是为官、外放或者回家省亲,武关是必经之地,也是重要的驿站,都是要在武关住宿一晚的。比如李涉,就写过一首《再宿武关》:“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状元郎等文人墨客走读武关,如我们走读陆春祥的故乡,只是我万万写不出诗的,权以此文交差作罢吧。
【作者简介:陈仓,70后诗人、作家、媒体人。出版“进城系列”小说集、长篇小说《后土寺》、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说集《上海别录》、诗集《醒神》等19部。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排行榜)等各类文学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