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要来看梅花
农历二月初,从邓尉山俯瞰,一大片含苞的枝条向上,梅花刚开了三成,推想它们全然绽放时的样子,必是从树梢飞升起来的云蒸霞蔚,如粉……
任何看上去脱离了地心引力的东西都叫人着迷。
农历二月初,从邓尉山俯瞰,一大片含苞的枝条向上,梅花刚开了三成,推想它们全然绽放时的样子,必是从树梢飞升起来的云蒸霞蔚,如粉云、如红雾、如雪白的山岚,飘然摇曳,似脱离了地面有形的根系。
此地梅花种植历史据说可上溯至汉朝,极盛期从明万历年间持续到清乾隆年间,其间种花人代代更替、赏花人车水马龙,人世间的战乱、纷扰、苦厄、阻隔和评判都不会影响梅的凌寒绽放,年年“香雪三十里”,花期如同抱柱信。站在前人也这样站立过的花下,也就是站在几个世纪的长河中。任何看上去脱离了时间局限的东西,也都叫人着迷。
该如何才不辜负这春光?是该细细观摩一枝、一朵、一瓣,还是遥遥欣赏全景?
此刻眼前关于梅花的盛宴,未全然开启,叫人心存遗憾,也叫人心存期待,留白是克制的艺术,静静的雪海蓄势待发,零星的芳香展露,或许比满山的盛开更显兴勃。
契诃夫说:“当一个人喜爱梭鱼跳跃的水声时,他是个诗人;当他知道了这不过是强者追赶弱者的声音时,他是个思想家。可要是他不懂得这种追逐的意义所在、这种毁灭性的结果所造成的平衡为什么有其必要时,他就会重又回到孩提时代那样糊涂而又愚笨的状态。所以越是知道得多,越是想得多,也就越是糊涂。”
梅林不是莫名出现在这里的。江南湖滨丘陵地区,种植果树有地理优势。《光福志》上说,“邓尉山里植梅为业者,十中有七”,特意来赋诗的文人,如果知道香雪海之所以是白梅为主,并非取其孤傲高洁之意,而是果农要取白梅结果之故,该如何展开关于风骨神韵的提炼?
过去上海市中心有数个花市,每每经过,细看卖花人对花束的态度,与花店插花艺术家和最终买花者捧之爱之的态度,并不相同。他们对待花束与对待菜蔬无异:大力剥去外皮和花叶、有些粗暴地砍断长茎,或者直接用手指伸入花蕊催开花骨朵。有时我稍抱怨玫瑰显得枯萎,摊主立即爽气地撕掉一圈花瓣,然后按着水壶啪啪一洒表示:里面是新鲜的。
你惋惜它,惋惜美,惋惜卖花人的功利和不懂、惋惜附着在植物上的种种文化的审美的意涵的被遮蔽。但在卖花人眼里,玫瑰实实在在与白菜小葱平等为货物,种梅与种五谷和养猪养兔同样是劳碌的生计,又何尝不是从“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那样朴素且回到本源的领悟?
带我们赏梅的当地女孩说,其实这里的农户也曾因梅树经济效益不高减少种植,转而种植别的果树,但到上世纪90年代,这里种梅风气又一次兴盛,因为当时梅子出口势头好,外国人用它制酒、制蜜饯,需求很大,但后来出口需求降低,梅林也随之大幅缩减。直到现在从旅游价值上再次认识梅花,香雪海的“海域”又扩大了。她说她在景区工作,同时在读研究生,准备写论文,学公共管理知识,她和她身边的年轻人,会是梅花新一代的守护者。
我问她对幼年家家户户种梅的记忆如何,她思索了一会儿说:“梅子酸涩极了,质粗味苦,简直从未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仅此而已。
没有“折梅逢驿”的思念,没有“收拢梅花上的雪”泡茶的雅致,也没有梅下赏月的赞叹和驻足。
把开花还原成植物生存的要义,把耕种还原成日常生活的本质。这里头,也有美。假如说文人毫下的梅就是目的本身,对农户来说梅只是结果前的过程。城里的她要来看梅花。倚梅长大的她想到的是扦插压条和病虫防治,还有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捡拾梅子的日子。因为这些无心赏梅的人,梅林才一代代流传了下来。
梅开时节,香雪海游人如织。但对农户来说,梅子结果的季节才是真正值得期待的日子。但当那个日子来临时,这里没有游客。
那时候,无人围观的香雪海就从云蒸霞蔚的半空又回到了四季轮回中。
那时候,它们被种植者而不是观赏者静静照拂。而这照拂本身,也是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