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蓝墨水的源头
古木森森,绿荫浓浓,江风凛凛,一缕诗魂,游荡了两千多年。一条小河,一座矮岗,因为这份空前绝后的孤独,而伟大,而驰名。无论酷暑寒冬,总有无数游客慕名而来凭吊。
这条河流,叫汨罗江;这座山岗,叫玉笥山。台湾诗人余光中赞誉:“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如果说,湖湘文化是蓝墨水的凝聚,那么汨罗江玉笥山屈子祠就是蓝墨水的源头。
诗意的向往,神圣的崇拜,吸引我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独自背起行囊,从耒阳乘坐火车,赶到了汨罗市。几经寻访,找到了屈子祠。屈子祠位于汨罗市城区十公里外的玉笥山。名为山,其实是座狭长丘岗,江水静谧,在山脚流淌。沿一条麻石铺就的小径进入景区,一股幽冷气息扑面而来。过瞿缨桥,拜骚坛,越招屈亭,憩独醒亭,就到山顶宽坪。坪前,屈子祠古香古色,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
屈子祠本是屈原投江后,楚人为纪念他而建的庙宇,经两千年风雨侵袭,到清朝乾隆年间已破败不堪。1754年,当地知县陈钟理以屈原曾居玉笥山多年为由,将屈原庙迁移到这里,取名屈子祠,至今有两百多年历史,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祠为砖木结构,坐北朝南,占地1600余平方米,三进三厅堂,十四耳房,天井七个,花坛四处,厅、堂、廊、池错落有致,浑然一体。正面为八字形牌楼式山门,上方是汉白玉石雕,五条游龙互相缠绕,正中“屈子祠”三个大字苍劲有力。山门上有17幅石灰塑画,介绍了屈原的生平,以及《九歌》中部分篇章写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祠内有屈原生平事迹展览厅,有出土的楚文物,有屈原塑像。
从屈子祠出来,进入右侧的屈原碑林,到处是浓荫遮天,麻石铺地,小径幽幽,青苔戚戚。碑林占地两公顷,由已故汨罗籍作家康濯、书法家聂毅先生发起,历时六年建成。分为门楼、天问坛、离骚阁、九歌台、九章馆、招魂堂、独独亭、思贤楼八组建筑,由九曲回廊串连,内刊三百多位当代书法名家所书屈原赋全文或者经典摘句,各种风格字体均具。碑林院落正中,有尊五米高的屈原问天塑像。屈原袍带飘飘,双手平端,仰首问天,正发出忧戚的呼喊:“比干何逆,而抑沉之?雷开何顺,而赐封之?”那悲愤的神色,足以令天地动容,山河哭泣。
青山郁郁,宛如映衬千古名篇的日月光辉;
河水悠悠,像在缅怀一代诗魂的忠贞清烈。
游客稀稀,阳光暖暖。独自徜徉在庄严肃穆的丛林,不经意走进一条时空隧道,一路抚摸历史的血痕,一直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战火纷飞,刀光剑影,尸横遍野,一位老人,一位被流放的老人,一位遭受奸臣谗害的老人,正徘徊在汨罗江畔,朝天发出忧戚的呐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宁溘死而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屈原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虽出身高贵却宁折不弯,其位高爵显却情系百姓,其身陷逆境却不屈抗争,其偏居一隅却心忧天下。然而,生在封建时代,即使出身如屈原这般显赫、才华如屈原这般横溢、品格如屈原这般高贵、爱国如屈原这般赤诚,又能如何呢?任凭你喊破了天,喊震了地,昏君还是那么昏,奸臣还是那么奸,国破也就在所难免。人们都赞美屈原投江而死明志的忠贞不屈,却很少想到,他这种选择,是何等的无奈与凄凉!
中国历来就是灾难深重,千百年来,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为了中华民族的危亡而求索,而呐喊,以死抗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一百年前,谭嗣同的死和两千年前屈原的死,何其相似乃尔!可是,无论你流出多少的血,民众是很难唤醒的,统治阶级是很难唤醒的。据说,谭嗣同就义那天,围观群众上万人,谭嗣同慷慨陈词,而百姓却呆如木鸡,毫不所动。他们关心的不是国家的前途命运,而是看乱臣贼子如何被砍头,去收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个场景,这种心态,屈原当年问天的时候,投江的时候,是绝不会想到的。可见,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不一定要选择死的方式,还有更好的方式,比如王安石的变法,李自成的起义,孙中山的革命,鲁迅的文学,毛泽东的枪杆子出政权,不管是失败的,还是成功的,起码比选择死这种单纯的下策要高明得多。我绝对不是否定屈原以死殉国的意义,不是否定屈原精神的价值。毕竟,屈原曾有过改革的努力,可惜失败了。正是他这种伟大求索精神,成为历代爱国者前赴后继忧国忧民原动力。就凭这一点,屈原的死是值得的。
屈原,作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他留给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最主要的贡献,是那二十五篇瑰丽的爱国诗章。这些篇章,绝大多数是在流放汨罗江畔的九年岁月写成的。九年的时光,是老人最凄凉的暮年。面对战乱之苦的百姓,面对破碎的山河,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无不怀念自己的故乡,故乡的一草一木,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么迷茫而遥不可及。他知道,再也回不到故乡,就把汨罗江,把玉笥山,当成了第二故乡,作为终老之地。汨罗江两岸,散居的多是罗子国贵族的后代,三大姓罗、屈、楚。屈原晚年并不孤独,他经常披发行吟江岸,与农夫促膝谈心,共话人生沧桑,揭露奸臣丑恶。有时,兴尽所至,与渔夫驾舟捕鱼,期待君王重振朝纲。无奈,朝政腐朽,病入膏盲,屈原的美好愿望终于在秦军攻破楚国首都那一瞬间破灭。绝望的他,决定选择以死表白对故国的忠诚。“万倾重湖悲去国,一江千古属斯人。”屈子祠前的这幅对联,就是对诗人屈原辉煌一生的真实写照。
玉笥山之所以能够成为湖湘文化的重要源头,汨罗江之所以能够光耀千古,就是因为屈原诗句里透射的爱国光芒,以及忧国忧民的情怀。这种情怀,成就了中华诗歌长河的主线。沿这条蓝墨水之河的源头顺游而下,曹操、蔡琰、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陆游、苏东坡、岳飞、辛弃疾、文天祥、康有为、谭嗣同、夏明翰、郭沫若、毛泽东、朱德,古今无数爱国诗人,正是以一篇篇弘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诗行,以甘愿舍身取义也要在黑暗中闪烁光华的勇气,成为蓝墨水河流上永恒的灯塔。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中流砥柱;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是炎黄子孙的楷模。再看如今,不少所谓的诗人,总在埋怨生不逢时,总在抱怨诗歌的边缘化,却不会去反思,为什么国人不爱读诗,为什么国人不再推崇诗人。因为我们的诗歌,不是越来越晦涩难读懂走向贵族化,就是越来越风花雪月走向娱乐化,缺少了关注现实、关注民生、关注民族和国家命运的东西。这样的诗歌,谁还愿去品读?这样的诗人,谁还会去推崇?
乘船离开汨罗江时,我想起曾在楚地流传久远的《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据说,这话并非屈原首创,却与屈原的“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劝导做人要刚直进取、心胸豁达、清白高洁。这些,不正是中华民族的蓝墨水上游,流淌而来的最宝贵的水质吗?
想到这里,我沉重的心,突然明朗起来,宛如暖暖的冬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