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6期|朱以撒:写字人
朱以撒,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腕下消息》《如风吹过》等多部。
不用电脑打字,还在坚持执……
朱以撒,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腕下消息》《如风吹过》等多部。
不用电脑打字,还在坚持执笔写字的人肯定不会多了。到了此时,也算是真的爱好写字了。打字成了人在生活中的一种本领,打字是跟得上此时生活的速度的。如果生活速度继续加快,估计会有更新的打字机问世,应对加速。速度不是一下子提起来的,从李斯的篆书到张旭的狂草,中间隔了不少朝代,它慢慢提速,渐渐快起来。不打字的人就算是张旭,长时间下来也赶不上。于是会打字的人越来越快,不会打字的仍然执笔书写。如果会打字,就是打得慢,也只是量的差别。而不会打的,就是质的差别了。快者愈快,一年可以打出好几本书来;慢者愈慢,几年才写出一本书来。既然赶不上,此生就不赶了。
现在进入我曾经任教的大学校园,会有一些陌生感——我已经不在这个学校教写字了。想当年让教室里的每一个同学都站起来,犹如一片花色森林,都站着写,把字写大一点。有人学颜鲁公、柳诚悬,有人则学好大王、杨大眼。我通常讲讲注意事项之后就巡视般地走动,对张三赞许几句,对李四嘱咐几句,遇到问题比较多的,干脆从他们手中把毛笔拿过来,写几个字给她看看。每个人的手感都是不同的,对于一个字,有人写得到位了,有人很长时间都写不到位——既然是人的手,肯定是以差异展开的,要不就成了机器了。后来本科的课不上了,就上硕士和博士的课。对方水平高了,师生间就有了切磋探讨之意,研究如何写得好,又如何写得有个性,这些都是写字人百谈不厌的话题。想想古代人开创的用笔写字这个事,原来是大众化的,现在沦为人口不多的一些人在继承,也是觉得不妙。有人来问我为什么美院书法师资这么强大,不设立一个书法系呢?很多师资被我们甩下三条大街的学院都成立了。我只是笑笑,觉得这个问题不要来问教授,应该去问领导。教授和领导想的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我认为自己把字写好是最要紧的,人生不满百何须千岁忧。当一个人把自己爱写的字一个个写出来,几十年过去,无疑是欢悦无量。现在我对另一所大学的亲密程度更大,许多墙面上都被书法作品覆盖着——熟悉的气息就是如此,大量的墨气氤氲散发,让敏感的人嗅到久远的芳香,并延伸到一个个熟识的古人身上。我因此感到亲切,开始工作。我发现不少人离开原单位之后,多半是牢骚满腹,大抵是自己想的与领导正好相反,结果专业才华施展不出来。领导缺乏专业水准,又不能礼贤专家,于是就僵在那里。还好,有写字这点爱好,便径自写去。尤其一杆笔在南方文士手里,指腕是全然可以驾驭的,并做到清雅细腻。
比起三岁就执笔写字的神童,我是迟了两三年。可是我在会写字之后,就每日地写去,无一日空过,这也是我觉得可以拿出来说说的地方。至于写字在后来上升为书法,和艺术沾边了,又要成为一级学科,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写字初始缘于它的朴素,只是想写得好看一些——朴素的想法是一个人建立可靠性的基础,全无粉饰,平和地做下去,就如同吃饭那般,持久不辍。和当年的少年同道相比,我只是想把一杆笔执好,而他们更多地在造句、作文中表达了对钢枪的热爱。那时是一种狂热,对坚硬、冰冷、铮亮的向往,它和柔软、温顺的毛笔正好是两极。一个在后来生活发生变故中人能不弃一杆笔,现在想来,少年的心灵也是具有神性的,与过往的那些久远年代相通,和已经化为尘泥的古人交往。那时年龄正因为小,也就有古今不分、物我不辨的乐趣,写吧,写吧。
总是要有一些经历之后才可能透过皮表,品出一些称为气息的虚无之质。写字人各有方向,或心仪楷书,或法乳草书,气息肯定是与自己的情性默契的,并被引导着向深处走。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人至壮、老之年风花已经过于浅薄了,还是幽燕老将那般沉雄更经得起细品。不写字的人看字,看看字形字态好了,它满足了人对于外在感知,写得很大的,写得很小的,写得很多的,写得很少的,便传递给别人,直说看到了看到了。哪一些人则说不出口,只好沉默。可以言说的早已被人言说烂了,不可言说的若强行言说则纷乱无比——气息正是不可言说,痕迹在纸面上,气息渗入纸的深处。薄如蝉翼的一枚纸,居然可以把千百年的气息贮存起来,并随年深日久而更为深重。时间从上方流过的长短不同,摧毁了一些字迹,使字句戛然中断,串不起来,无从猜度写字人当时在表达什么,也就显得更为隐秘。晚近的人,晚近的字,人离去未远,气息也就是另一种。善感的人依气息来断一枚纸的身份,表面似乎是眼力在活动,其实是一个人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至于为什么结论是这个朝代,而不是那个朝代,则不必说。博物院里就是储存笔下气息的空间,卷起来的长轴如同一个大白蜷缩起来,让那个爱写字的主人灵魂在里边沉睡。人的生命早已散尽,如果没有当时爱写字留了一些下来,穿过时间来到我们面前,我们永远无从分辨这个人和那个人的气息之异。如果有空,写字人总是会来博物院这类场所走走,不吭声。眼睛看着,心灵动着——我觉得都有一点调动自己能量采气的嫌疑。
对写字的人来说,自由程度那么高,可以这么写,也可以那么写,写了篆隶写行草,全在自个一念间。就我的识见,写字人大抵乐于自处,于室内,自己写去。因为选择了写字,就是选择了写字的自由。特别是对有精神洁癖的文士来说,喜散不喜聚,好孤不好众。实在聚合也是不得已,配合某些活动、任务,做给别人看,好像其乐融融了,实则恨不得早点收摊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熟悉气味的书房里——只有在那里,自己才算真正舒展了,手上的动作也畅快自如了。刚才在笔会上,组织者让他写的那个规定的内容,他一看就讨厌,俗气透了。自己从未有把它写下来的念头,但是,出来参加活动,也就要遵守活动的规矩,只好硬着头皮下笔。现在想起来,那八个字都没写好,简直就是一纸垃圾,却收不回来了。再看看其他几个写字人,也是一般般,至少,不够自然吧。自己在家里写,总是要写好几幅,然后从中挑一幅满意的——写字人也是要面子要声名的,不可随便。可是在闹哄哄的场面上就不行,谁都是一挥而就,很有一些现场感,洒脱利落,让围观者看到这些书写人不是等闲之辈。再孤高的人有时也要克己而配合外在的需求,应景徇人,这往往是写字人内心不快的。尽管,有的写字人的家里,写字空间很小,要写字,得先整理出一个桌面,桌面连一张四尺宣纸都放不下,只好写到哪里是哪里,推推搡搡,看不清整体的章法。后来,书房越来越大了,不再磕磕碰碰,使书写时自由度开张,有许多自己认可的作品都在这里写了出来。有时我并没有写字,只是坐在一张自己觉得舒服的绳椅上,看院子外的秋山,暮色越来越重了,四围也越来越静谧了。突然,有写字的兴致悄然萌生了——我们写字的自由也正在这里,不可让它像小鸟般飞走了。
禀性喜爱独行的人,真要读一个同样独行的学科,我通常引导他们去报书法专业。我发现写字是排他的,那年我正好十岁。这是反集体劳动的一种体会——人多力量大,许多劳动都在显示这个真理,从而获得效益。一个坚硬的工程结束了,集体的力量才分解出来,按每个人工作的时日,获得相应的酬劳。写字也是一块硬骨头,却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啃。一个人以有限之才追无穷风雅之意,的确需要很长的时间。人的一生也算长了,用来写字也许不够,但作为遣兴则为最佳——遣兴比写得好要紧,是不迁就任何人的、不顾及他人的情绪的。如此这般一写再写,使自己的脾性越发自适,行藏由我。写字人是窃喜道途漫长的,正因为漫长,足以慢慢探寻,光景流连,寓目赏心,从而怡散终日。当然,写字人也是俗常生活中人,也期之长寿。虽不能在写字中成佛作祖色相俱足,却也求人书俱老。像文衡山那般当然最好,简直是为了写字而生、而死,他同时代的许多写字人不在了,甚至连他的学生也不在了,他还在那里写,写的还是小楷,心力、眼力、笔力都出奇地好。此时白发老人,非有他求,惟执笔以抒怀,使遣兴挺进精妙。既然是遣兴,也就见出写字人众生相,有的狂叫呼喊濡发而作,有的端人佩玉不动声色,有的以此得大自在,有的则萦于蜗角虚誉。至于规延风雅托寄远大,或荒腔野调乖于本色,更见云泥之别。只是各遣其兴,各适其适,写去便是,旁人言说如东风过牛耳。如此遣兴工具,一杆笔,一方砚,些许墨汁,就可以了。如果守规矩,再添几本字帖,写去吧。一杆笔经不起长久地遣兴,在与纸的摩擦中秃了,于是又一杆新锐接续。新旧推换,有如时光,人在遣兴中,由幼及壮,由壮而老去。我想起老迈中的父亲中午不休息,颤颤巍巍地拈着毛笔自顾写去,我的理解是——每一次执笔遣兴都表明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并不疏离。
“有人细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少年时读到,以为怀素作态不说,让人猜去。后来才觉得不像,世上还是存在一些神秘之质的,模糊、朦胧,说出来反而离它们更远。一个写字人的进程似乎都在暗夜中行,影影绰绰,迷迷蒙蒙,有时有流萤划过,眼前一亮,有时又浓雾四合难以廓清——写字人总是要碰到一些语言难以表达的存在,即便伶牙俐齿的人也不知所措。像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既醒,自视以为神。像怀素,观夏云随风变化,顿有所悟,遂至妙绝。像黄庭坚,观艄公荡桨群丁拔棹,得其笔法。说给不写字的人听大抵以为玄虚,作趣闻听听笑笑,不以为真。写字人和不写字人中间是有一道壁垒的,我认为不交流最好。一个人在书斋用功那么久了,总是有一些沟壑没有越过,出外了,听了河声,见了岳色,无端生慨,一洗凡近之思,便凌空蹈虚过了沟壑。回神过来寻绎,往往是没有结果的——有结果的都写在书上了,没有结果的仍在世界上浮游,不知西东。至于夜间做梦,仙人前来传授秘诀的也有人在,更是打开一个深邃邈远的世界。如我这般无志于仕有志于写的人,有所托寄,但身心沉重难以飞升通灵,只能从皮表领略实中有虚,正中见奇,常中寓异。功夫是不可伪饰的,而要达到格调、逸品这些难以言说之境,仅仅功夫还是不够的,又需要另一些隐秘于世间角落里的因素来襄助,它们含纳所有的奥秘,恍惚迷离,弥漫无端。力求总是徒劳的,期待总是落空,它们难以和我找寻的目光相遇。曾国藩官那么大,声名那么显,结果还是说了如此的话:“人生事无巨细,何一不由运气哉。”对写字人来说也是如此,在寒暑无间地写时,也祈盼运气的来临。
写字人老了,忽一日,清理一下手稿才知道居然写了这么多,有点吃惊——几十年的写都在这里了。有一些标有时间,翻一下就可以知道是多少岁时的手笔;那些没标明时间的,根据笔迹,亦不难判断大概时期。就如同读书法,从痕迹上可以断定归属于李叔同,或者弘一。他们肉身是一致的,精神却已分离,写下来的字也就不可逃遁,宛如二人。写字人舍不得丢弃的秃笔,有的尘埃已经蒙上了,从巨大的斗笔到细小的小楷笔,可以搁满一座小笔架山。前不久见有人举办书法展览,其中一个部分是秃笔展,让不写字的人惊叹其多——其实,每个写字人都有这么多,甚至还更多。惟不见有人把自己写穿的砚台拿出来展览,让人见到力透金石的生命。沈遥集曾经感叹:“未知一生当著几两屐”,对写字人来说,一生用得过一个砚台吗?砚台太坚硬了,生命难以磨砺以尽,就是一个砚台千百年传下来,任历代文士轮流研磨,也无法洞穿。一个人未用穿砚台时就老了,一个砚台和无数的秃笔就是一个鲜明的对照,书写使人老,在写了许多字以后老了。和打字稿不同的是,这些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痕迹,就是涂抹增删,也储存了当时写字人的心事,像颜鲁公的《祭侄稿》,很多写字人临摹时,把那些涂改处也一并学了,觉得这些信手的涂改还更有滋味。自己的手稿里也有许多这类痕迹,甚至一张纸都让这些痕迹弄花了,显示出当时犹豫不定反复再三。那么多的手稿,没有一页是相同的,有的出奇地顺畅,卷面清洁简明;有时写不下去,用几个符号替代,打算想好了再填入。真要有规矩,还是打字稿,机器的功能就是千字如一没有情性,而人的情性却是时时显现的。陈绎曾说:“情有轻重,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无穷”,这也是写字人笔下不一之处,因为不是机器,也就以差异见出。没有手稿的人无法见到当年写字时的那个自己,见不到自己当时气急败坏或春风得意的神情。那时少年意气,在纸上不免裘马轻狂,都是一些长句横行,现在重读一遍还是很有意思的,让此时已老的他嘴角微笑地翘了起来。
不过,写字人也会死的。有的人在生前就会处理一些文稿,像苏洵,曾经把数百篇文章付之一炬。更多的写字人来不及处理,这些手稿也就命运难卜。如果写字人生前大声名,有关方面可能会批一块地拨一些钱,建一个艺术馆,存放这些遗迹,并设专人保管。绝大多数的写字人是没有资格享有这一待遇的。那么,这么多的手稿也理所当然由写字人的后人处理,或者清理。
这些手稿终了如何,写字人已全然不知。他活着的时候以写字为乐事,在书写中度过一生,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