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炊烟升起的时候
年前腊月,打电话给二叔,委托他帮忙找一位砖匠师傅,将老家石湾园厨房灶台的一口已经破了一个洞的大锅换一张新锅。二叔起先犹豫了一会儿,大意是说如今砖匠师比较难请,我说你看吧,真的找不到师傅就算了。二叔看我执意想换口新锅,只好说他尽量想想办法。二叔是一个靠谱的人,委托他的事情,只要他答应了,就不用再操心。
为石湾园看门的邻居焦爷得知这件事后不大理解,他认为我回老家只待那么几天,没有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再说灶台即便换上新锅,假如长期不生火,铁锅依旧会生锈的。我在微信里坚定地说:要换,以后生锈是以后的事情,先不管那么多……
石湾园是本人为老家老宅取得一个新名称,这样做的目的,是想将来退休之后,回老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以农民的初心打造一张乡村怀旧的精神文化家园名片。老家所居住的村庄叫做王家村,村子本来就不大,总共才十几户人家,约一百来人口。这些年,由于一些长辈都渐渐地先后离开了人世,而年轻人大多都在城市他乡寻找生活的出路,留守村庄的只剩下几户50后夫妇,村庄的落寞可想而知。每每满怀期待地从569公里外的温州城里赶回老家时,单从朋友圈里看分享的图片都是诗意的,其实一个人的内心有多么的失落和无奈呢?只有自己清楚。做人,总是习惯于极力把自己阳光的一面呈现在世人面前,而有些苦有些痛则需要自己坦然接纳和消化。
早在2020年3月之前,父亲尚在人世时,虽说八十多岁了,但生活还能自理,生火做饭不是问题。乡村山里人家,有生火就有炊烟,有炊烟的村庄才是有着生活气息的村庄。父亲去世以后,我把石湾园几间房屋的钥匙交给焦爷,委托他对房子进行看护。看护的意义就是让房子经常开门透风,不至坍塌,但由于没有人居住生火做饭,就再也看不到炊烟,没有炊烟的房屋,荒凉便是一种必然。
原本以为老家灶台换上了一口新锅,癸卯年新春佳节,石湾园必将是炊烟升腾,又回到从前记忆中的乡村生活情景之中了。然而,事情并非想象的这么简单,一些问题和困难总是令人猝不及防,似乎是在考验一个人的情绪及对故乡的情感热度。
这次遇到的困难是水的问题。
想象一下,无论在城市或是乡村,人们在没有水的境遇里该怎样生活?
石湾园地处王家村南边高坎之上,当年盖房子时,由于受地理位置制约而饱受用水之种种艰辛。有人会问,既然这地段缺乏水资源,为什么还选择在此处建房呢?对此,我只能一笑而过。问题是这么个问题,但对于我来说,平生白手起家,没有祖业留下的宅基地,申请宅基地真是困难重重,就连石湾园这块宅基地,当年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自己家的菜园地与邻居交换而获得的。
离开家乡的二十多年间,父亲生前一个人在石湾园生活也同样饱受吃水用水之苦。后来,父亲下了狠心,花大力气与邻居合伙在房屋附近建造了一座小型水塔,问题表面看貌似解决了,其实不然。因为邻居在安装自来水皮管时多了一个心眼,他们在通往自家的水管接口要比石湾园低30CM以上,如此在冬季石湾园的自来水装置就成了摆设。为此,父亲曾多次为了生活无水可用而与邻居发生的口舌之争,然而毕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争不过人家也就罢了,自己却受了一肚子憋屈。好在父亲为人憨厚,遇上吃亏的人和事,往往事后自认倒霉,不再纠缠。
说到水的问题不得不强调一下,故乡南阳湾自古为九华山南大门,山清水秀是故乡的本色,说村庄水资源匮乏,是不是在贬低老家形象?非也。王家村坐落在南阳湾南狮子峰山脚下。这狮子峰呈东西走向,东至三溪口,西至三十六岗,绵延五六公里,沿途有毕家村,上村、背后村、王家村、庙后村、张家村等数个村庄。曾经的这些村庄是不存在水资源匮乏问题的,即便遭遇大旱年景,村民生活用水也是能够有保障的。那么如今坐落在狮子峰山脚下的几个村庄,为什么都一个个遭遇水资源异常枯竭的困境呢?原来,病灶出在狮子峰东向三溪口一带无节制地开发石英矿所致。据相关通晓一点科学知识的村民告知,毕家村至三溪村一带的狮子峰,远观山还是那座山,但是它内部早已被连续十多年的开采而掏空了,如今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山”了。狮子峰东边的山体被掏空以后,导致地质层水位自然下降,于是,沿途村庄就自然而然地处于闹水荒的窘境之中了。
邻居们受够了缺水之苦,只能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比如在自家小院打井,家里多备几只大水缸蓄水,或者像城市一些居民一样,将生活用水重复利用,以期达到节约用水的目的。而我呢?大年初一刚从温州兴冲冲赶回来,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面对家中满屋的灰尘,一下子傻眼了;再到厨房瞧瞧,发现年前新换的大锅,由于没有水清洗,砖匠师傅没有做好必要的扫尾工序,锅里仍留着小半锅水泥渣……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心情仿佛一下子跌落至冰点。好在我是一个无比恋家的人,既然一年四季的期盼之后又回到了故乡,一定要让石湾园的炊烟升腾起来。只有炊烟升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于是,我二话不说,脱掉厚实的外套,从小屋的杂物间找出两只塑料桶,滑过房前的坡坎,走向村子里,就近向邻居“借”水。邻居有些迟疑,但看我确实遇到了实际困难,还是痛快地答应了。两桶水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啊,但问题是从邻居至石湾园来回至少有两百多米,一趟感觉不太吃力,二趟感觉有些为难,三趟明显感觉有些累了,跑第四趟时,双脚开始拖着腰背下沉,胳膊也跟着发酸了……我不知道究竟来回跑了多少趟?但石湾园的几间屋子,总算在我提着一桶水又一桶水的清理打扫之下,一点点地显得干净清爽起来。
大年初一,凌晨从温州出发,中午过后抵达南阳湾王家村石湾园,紧接着三个多小时的提水打扫卫生,癸卯年春节于我而言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劳动节”,但我心里却非常的平静,虽说没有节日气氛中的喜悦,但也没有冷清失落中的叹息。当卫生搞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熟练而又迫不及待地往那口新锅中添水,然后往灶笼里塞柴火,并娴熟地用打火机点燃,似乎是一瞬间,原本漆黑冰冷的锅灶变得红红火火亮堂起来。
我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出厨房。我来到屋外的高坡上,望着浓浓的炊烟在石湾园上空升起、翻滚、飘荡,心中也跟着升起一股暖流。那渐渐由浓到淡的、轻歌漫舞的、亦真亦幻的炊烟,就像一支被岁月点燃了的导火索,一下子引爆了我的记忆库。此时此刻,有关童年逢年过节的点滴,青春成长的足记,故乡山山水水风风雨雨花谢花开,以及诸多已故乡里乡亲的音容笑貌……被眼前一缕炊烟唤醒刷新,往事在脑海一幕幕闪现,模糊而变得清晰起来。我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拍一段视频上传抖音与网友们分享。然而,望着镜头里炊烟袅袅的画面,我还没有来得及按下快门,泪水却早已先行一步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