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娃
上世纪80年代末,我曾在雁同记者站驻站一年。大同市委、市政府与雁北地委、行署的驻地都在大同。逢休息日,两边新闻机构的同行看我孤苦伶仃,常约我共餐。雁北地方的美食极丰富,及至目前,我对羊杂和黄糕沾肉的美味记忆犹新。但,有一种当地人极为推崇的食品,我却望而生畏。便是兔头。
所以不敢问津,除却兔头面相狰狞,更因为我属兔。每每看到托盘中一组组排列整齐的兔头朝着食客龇牙,便浑身不自在,生出许多联想。
雁北工作一年,新朋老友甚多,几十年过去,如今往来的也不在少数。祥夫即是其中一位。王祥夫先生早年间在文学圈便有盛名,我的三叔徐捷也曾在大同工作,也从事文学创作,与祥夫是挚友。我在太原日报社长期从事副刊编辑工作,所以很早便与先生有交集,及至驻雁北记者站,更是常去府上,享受他夫人烹饪的美食。如此说来,我们应是两代的交情。后来,祥夫的画技也是了得,每逢来太原开会,酒酣时便向大伙儿宣布,一定要为我们一家作一幅“三兔图”。
是的,我们一家三口都属兔。
我与内人是大学同班同学,彼时高考恢复不久,全班31位同学,入学时,年龄参差不齐,年长者25岁,年幼者15岁,同一个属相的并不多。我和她,都属兔,且是同月出生。毕业成家后,好多人说,两个弱势动物结了对,很吉祥。巧的是,我们的儿子恰也出生在农历兔年。且我们三人生日还非常接近。我青年节出生,儿子儿童节降临,内人生日在我俩之间。儿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兔娃”。
兔娃性格柔弱内向,好多个夜晚,他突然从梦中哭醒,内人和我慌慌地跑了去抚慰他,儿子说做了如何如何可怕的梦。我们想,这孩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许多人说这孩子极有福份,边说边拨弄儿子的两只招风耳朵。国际儿童节,数不清的孩子欢腾雀跃时,他赶来凑这份热闹。人们常对他说,看,全世界的小朋友都为你庆祝生日呢!更有人说我们是完成了从兔子结对到成群的伟大工程,必定会“一窝兔,富中富”,又说别人家是“狡兔三窟”,你们家是“三兔一窟”。
兔娃懂事早,很小学会了商量着办事。带他去商店,小食品琳琅满目的柜台前站了,一声不吭地瞅。我们说给你买一些吧,他仅选一种,拿到手后满脸负疚的表情,说爸爸妈妈又花了你们好多钱吧!儿子从来不和别人论短长,全没有一些同龄孩子的张牙舞爪和不可一世,即使在幼儿园里过热闹的集体生活,也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在角落里坐了,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内人悄悄对我说,这孩子心事重呢!也有朋友告诫我不敢总让孩子这样,怕是将来没出息。
兔娃的名字很简单,单一个“然”字。名字是我和内人商量后决定的。长辈们破天荒将这个权利给了我们,认为我们这辈子只有一次为自己孩子取名的权利。取名为“然”,是因为我们希望儿子一生行事自然,归于自然。家人知道后,纷纷说这名字太一般了。一般就一般吧,反正后来是正式使用了。
你喜欢什么呢,想学点什么呢,我俩经常问兔娃。别人家的孩子学钢琴学舞蹈学绘画学得不亦乐乎,儿子却无此雅兴。我们想,说不定兔娃感激他的父母没有给他套上那些枷锁。儿子也有他喜爱的活动,静静地坐了看“动物世界”和动画片,或随意画他想象中的一切,这个时候,他不愿被任何人打扰。因了他的文静,经常有人问他:“喂!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儿子不作声,定定地盯住对方,看得问他的人不自觉哈哈笑出声来,儿子狠狠瞥他一眼,怏怏走开。
那年我拔河时扭伤了脚,内人又远在外地学习,夜里疼得呻吟起来,儿子惊醒了就说爸爸你不要去想它快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后来干脆就睁着两只大眼睛陪我到天亮,自己穿了衣服敲开邻居的门央求快救救爸爸,其时兔娃也不过5岁。
有时我觉得真对不起儿子和内人。他出生时我正环郊采访,两月里荒山野岭跋山涉水寻不到归途。五天后我去医院,一个皮肤皱巴巴红里泛黑的小人儿襁褓中躺在内人身旁,内人眼里涌着盼望和胜利的泪水,我和她拥抱生怕压着了那小东西,眼泪噼噼叭叭掉下来周围的人都跟着眼圈发红。
我没听说过有哪个孩子会因了出生时父亲不在场变得愚笨。兔娃虽生性内向却乖巧聪颖,经常拾了菜刀取了面板又是切菜又是擀面,我跟他打趣:“然然,你为什么学做这些呀?”“饿死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儿子说完,依旧沉着地去擀面去切菜。
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个儿子,常常紧搂了他说爸爸一直以为会是个女儿呢,夏天的时候给她穿一件太阳裙多么漂亮。兔娃不计较地说爸爸你可以和妈妈再给我生一个小妹妹呀。
兔娃出生后的第二天夜里,同事们千辛万苦打电话在一个乡政府找到我,我光着脚冲过三道门的套院到接线员那里听电话,问内人可好孩子可好是否都安然无恙,声音哽咽对方也忍不住激动非常,若干人等一个个在电话里为兔娃取名。突然有人问我你怎么不问孩子是男是女,然后神秘兮兮告诉我孩子长了一个小鸡鸡。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了一天天长大的儿子,兔娃听得两眼泪汪汪,问我说爸爸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吧,那些叔叔阿姨他们现在还活着么?
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哪个做父母的不疼爱自己的亲生骨肉。儿子的祖辈们看着他们的第三代在自己的面前走来走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从未有过的骄傲。某日我看着可爱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在他俊俏的小脸上咬了一口,儿子喊疼,眼泪簌簌地淌下来,我内疚地说儿子别哭爸爸太爱你了才咬你。儿子便不哭,也要咬我一口,我说你怎么可以咬爸爸呢?他难得地笑了:
“爸爸,我也太爱你了呀!”
兔娃读大学时已高过我半头,英俊潇洒的样子超过了年轻时候的我。大连外国语大学与日本国交流留学生,儿子是其中一名。我从太原飞大连,周水子国际机场送他远行。儿子是留学生队长,清晨的霞光中急急忙忙地给同学们叮咛注意事项,全然忘了老爸立在他身旁。别人家大人孩子唏嘘抹泪好不恓惶,儿子却没事人一样。
之后推了笨重的行李进检疫口办登机手续,我以为与他这就山高水长,谁知一会儿子跑出来说行李超重须交付人民币,取了钞票用坚实有力的臂膀拥抱我:爸你平平安安回太原,和妈妈保重身体别牵挂我,去日本读书不过是换了个地方。
如今,兔娃早已学成归国在京城工作,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坚守着凌晨第一个为父母祝贺生日的习惯,事业心极强的儿子从来不会因忙碌而忽视对父母对姥姥奶奶的关心,常常会大包小包寄来礼物,食品服饰鞋子提包还有各种电子产品,每一件物品都浸着儿子对我们的爱意。虽然他远在千里之外,但我们依然是温馨的三兔之家。
祥夫先生一言九鼎,尽管距他酒席上宣称为我们家作画过去了许久,三兔图的承诺还是兑现了。我将画作宝贝似的带回家,内人打开一看,满脸疑惑望着我,这是三只兔子么?
那天内人在我手机上查询儿子的新电话号码,好一阵子也找不到,待我告她后再查,名字却是“亲亲的兔娃”……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化学者。太原日报社副总编辑,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赵树理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