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3年第2期|黄风:两页书
土地公袒胸露乳,仰躺在村东的苹果园里,呼噜噜抽着水烟筒,浓重的鼾息环绕着下巴,吹得皓髯飘飘。
这是好多年前,我若夜半走过临街的后窗,开始能分辨出肉声时的一幕。那……
一一〇
土地公袒胸露乳,仰躺在村东的苹果园里,呼噜噜抽着水烟筒,浓重的鼾息环绕着下巴,吹得皓髯飘飘。
这是好多年前,我若夜半走过临街的后窗,开始能分辨出肉声时的一幕。那天我看到了土地公,像夜里两手抓着缸口边,把头扎进酒缸里,与酒中的另一个他头碰头地喝大了。尽管他躺着,我仍能感受到他站着的魁梧,并非之前我在院门洞的壁龛里见到的模样。当然,我今天对土地公的描述,免不了后天的“着色”。
那个早晨,准确地说我先看到的是一股白气,从苹果园西北角升起,酷似飘扬的白胡子。我一下就想到了土地公,并在眼中具体生动起来。我所看到的土地公,其实就是苹果园,苹果园也就是土地公。土地公的鼾声,是之后我耳中逐渐生出的,最初我并没有听到他打鼾。有了他的鼾声我才寻找可状之物,于是多年后在一次旅行中找到了云南人的水烟筒,那粗壮的烟具抽起来,酣畅在竹筒里翻滚,像极了土地公打呼噜。
我看到白气的时候,是站在苹果园南墙的一个豁口处。离立冬还有几天,苹果园已是一丝不挂的景象,用今天的话说,就像豪赌了一把,把秋天的丰硕输了个精光。看园子的小屋也锁起来了,木格窗户上的窗纸布满窟窿,像被人存心捅破似的。苹果园四周的土墙上,春天用泥巴或柴篱修补好的豁口又被扒开,从大小形状不一的豁口窜进一条条蚰蜒小道来,寻觅菜地里遗漏的菜,没有挖净的菜根,渠畔发黄或暗绿了的草,还有树上的残叶败果。
那飘扬的白气,我当然很快知道它是从哪冒出的,是从苹果园西北角的老井里。老井上安装着辘轳,但一到秋完就卸了,仅剩下一根长眼的青石桩,怕冬闲时遭人损坏。在老井西北面,原有一座夏天黄昏时麻燕盘绕的老爷庙,苹果园曾是庙里的赡地,后来老爷庙被毁,便连同老井一起归了村里。虽然叫苹果园,苹果树其实并不多,还有梨树杏树枣树什么的,园里主要是菜地,只有地埂上栽着二十几行果树。
一棵棵果树垂手而立,晨风寒鸦一样,与残叶蜷缩在枝头,等待东方发红的天空下,已镶金边的远山上日出。老井冒出的白气渐渐变妖了,越来越不像土地公的胡须,而像戏里用于悬梁的白绫起舞。我头皮紧扎起来,像有只手在抓,赶快离开豁口回村。
我是一早被母亲从被窝里赶出来的,让我去发小家借印纸钱的印板。明天就是寒衣节了,要一如往年印好纸钱,连同五色纸做的寒衣,给坟里的祖宗们送去。发小家在村北面的铁匠街,我家在村南面的旗杆街,本来走一条近便的小巷,穿过中间两条街就去了,但我怕去早了人家还在睡觉,便开小差绕到村外面的苹果园,第一次发现老井还会生气。
我很想知道它是怎么生出来的,寒衣节过后仍念念不忘,可一个人去有点胆怯,便撺掇上发小去一探究竟。我们一大早从家中出来,在我待过的苹果园的南墙豁口处会合,每人手持一块从豁口拆下的修补豁口时用过的半砖,肩并肩地朝老井走去,万一老井中扑出什么,我们就用半砖飞它。
一五〇
好多年前的一幕掀开时,我被枕边的手机叫醒了。电话是发小打来的,一接通就问我,你还记得村里的那口井吗?如果换个时间,或我做的是与老井无关的梦,他这样问我,我一定是庙里的丈二和尚。我晚上睡得比较早,睡前要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但这天晚上喝了点酒,给丢到了脑后。
我说,记得,你是说老井吧?
嗯。他说,老井没了。
我问,咋没了?
给推土机活埋了。他骂道,我操他妈的。
老井被埋得了无痕迹,像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我回去看时,若不是发小带着,只能识别个大体位置,也就是苹果园西北角。老井周围的树木都跟着老井一起没了,井台上长眼的青石桩也不见了。发小用脚尖在地上画个圈,啪啪跺起来,说就埋在这里,老井被埋的时候水汪汪的。好像他亲眼见过,所以他说活埋了。
我想知道老井被埋得有多深,可围绕发小跺脚的地方,眼睛转了几圈也判断不出来。但从碾轧到土里的人头似的石头,从挖出来扔在一旁的大树根,可感受到当时推土机的豪横,排烟筒吐着黑烟,将苹果园纸片一样撕碎。巨大的铲子将掀起的土像筑路一样整平、反复轧实,哗哗的“犬牙交错”的履带,只有一个词可形容,那就是“倾轧”,像战争大片中的坦克。老井被埋之处,似乎还能闻到推土机残余的气息,有油烟味、马达味、钢铁味,几味纠集在一起,盘桓在空气中。
据说苹果园要做砂场或煤场,堆起如山的砂子或煤炭,经过筛选后再出售。苹果园紧挨我们村的嘶云河,河里的砂子砂质很好。苹果园也紧邻国道,从雁门关下来的煤车,几十个车轮呼啸着,每天“横行霸道”地不断。
一一〇
我撺掇发小去的那个早晨,苹果园里的霜很重,我们走过菜地时留下明显的足迹。果树上长出了白毛,用手一摸满把的凉,凊得指尖发木,捂热了又像针砭。老井冒出的白气也比我那天见到的要凶,但慢悠悠的,不是飘扬而是缭绕,像土地公抽了一口烟不吐,张大嘴享受着由它散去。
我和发小紧绷着目光靠近老井,心被扯得一扽一扽,快到跟前的时候,心中的顽劣被扯出来,想那白气也就是个白气,于是丢掉手中半砖。怕不小心跐到井里,我们用树枝清扫掉井台上的霜,先由我爬过去看,发小在后面捉住我的脚腕,拽着我的双脚。我把头探到井口上,发现井里一点也不热闹,与原想的沸水或蒸笼一般相差甚远。那气轻描谈写的,从幽幽的女人眼睛一样的水面生出,然后弯弯绕地飘上来,到井口才摇身一变,白雾腾腾的。井口结满了霜,将长着四个角的井口变圆了。
我看罢,发小又趴下去看。看了一会儿,他说:
你尽谝呢,这有啥好稀罕的?
发小的感受与我一样,但我不甘心,摇晃着他的脚说:
你好好看,往井深处看。
他又看了一会儿,笑嘻嘻地道:
看个毬呀,看见水里面马马虎虎有个我。
可我总想让他看出点什么,要不白来了。我继续鼓动他:
把狗眼睁大,水下面一定有东西。
他不吭声了,过了片刻摇摇头,摇开扑面的气说:
是呢。那气好像长着根,像胡子一样的根,一直通到井底下。
井口涌现的白气,有的在老井上方缭绕一段后化为乌有,有的落到青石桩上,还有的盘附到井旁的一棵老枣树上。老枣树朝向老井一侧的枝头,白气缠绕着霜,浓重得雾凇一样。枝头残余的枣们,像被雪拥抱着滋润着,露出少半个重新饱满了的脸,在初升的直晃晃的阳光下容光焕发。
这次去过之后,我仍断不了去苹果园,但再不敢轻易去看老井,原因是发小听他老子讲,老井曾淹死过一个外地女人。这个女人,每年都要来老爷庙烧香磕头,有年来了庙给毁了,便抱着一颗砍下来的塑像头,坐在大殿前嚎啕大哭,哭完就跳井了。我曾向母亲证实,是否有过这么一回事?母亲仰头想了想,那故事好像蜘蛛一样扒在屋梁上,然后从喉咙深处撅声叹息,说应该有过吧。于是我明白了,那天土地公的白胡子,为什么最后变成了白绫。
从此,老井冒出的白气便多了个形象,在我想象的毛茸茸的月夜,身着一袭曳地的缟素,披着遮颜的长发,徘徊在老井周围。
一五〇
这个“多了的形象”,在我脑海中盘桓多年,面部被长发遮盖着,我分不清她身影的前后,也看不到她缟素下的脚。每次在梦中出现,从绿光熠熠的夜深处,由一团白变幻成身影,幽幽咽咽地走来时,我不知道她是面朝前走呢,还是面朝后倒退着走呢。
直到苹果园里的苹果,又一年躲到树叶后面脸红了,我背着一卷行李离开村庄,沿着白杨树夹道的大路,步行到十里外的小站,踏上绿皮火车去城市读书后,她才像被长夜消磨的月亮,在逐渐嘹亮的晨光中隐去。或像苹果树上的一叶,变红后被风带走了,连同我做梦的恐惧。被带走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种美好。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我梦中时,一身缟素袅袅娜娜,身后的夜不再冒绿光,也不再伴随幽咽之声。
曾经我很想知道她是哪里人,想知道她长发下的面容,企图从大人们口中探知一二,但每次都失败了。大人们总是很大人的样子,要么不置可否,要么浮皮潦草地一笑。被我问烦了,就拉长脸说,小孩子家,尽管问这些干啥?
我曾围绕她是“外地人”,在我最远去过县城的范围内,站在屋顶上远眺,有时追着天空的鸟,想象她的村庄,想象她的模样。后来知道“南方”了,再后来也去过“南方”了,便固执地认定她来自“南方”,一副“南方”女人姣好的模样,那遮颜的长发是水做的。但她为何千里迢迢而来,来我们雁门风沙里的老爷庙烧香,我依旧不得而知。
每当我疑问受阻时,老爷庙就会浮现脑海,转移了我的思绪。我未曾见过的老爷庙,落日里麻燕盘绕着大殿,大殿屋顶上琉璃瓦灿烂,屋脊上的鸱吻背对余晖时,从侧面看去像镶着金边的剪纸。大殿内烛光沉静,香烟虚无缥缈,正面端坐着高大的塑像,一个每年都来的妇人,背对身后敞开的殿门,跪在一圈圈用玉米皮编织的圆垫上磕头。
当然,我也会想到她投井之后,一颗满面伤痕的塑像头丢弃在大殿前,被地上砖缝里钻出的蒺藜“缠食”,将塑像头掏成一个泥骷髅。一绺破败的蛛丝絮扯着,一头牵连着泥骷髅,一头穿过摇摇欲坠的大殿门,与殿内垂挂的屋尘相连。昔日盘绕的麻燕早不知去向,鼠辈们在梁间上蹿下跳。
老井冒出的白气,又恢复了我最初的想象,再往后土地公也不是了,它就是老井长出的大把胡子。就像发小曾说的,它“一直通到了井底下”,根扎在泉水咕涌的泥沙中,扎在井水沉浸的井壁的缝隙里。
一一〇
我第一次接触老井,是在一个苹果树花枝招展,菜果树下飘落着洁白花瓣的上午。天气暖洋洋的,像弥勒佛的笑容。发小的老子做了园丁,我跟着发小去苹果园玩耍。
在发小老子之前,是一个叫大红瓢的光棍看守苹果园,那头“大红”的程度,在我们雁门风沙里独一无二,就像今天微信聊天的“红脸表情”。而“大红”的原因,仅是因为他奶奶的一句话。他小时候听他奶奶讲,“贵人不顶重发”,到大也深信不疑,便将头发一根根拔光。拔光后头皮就变了,像天天下馆子吃红烧肉,把头吃成了烧肉的颜色。大红瓢父母早死了,后来他爷爷也死了,由他奶奶抚养大。
大红瓢看苹果园很凶,尤其果蔬成熟的时候,一旦有贼人翻墙入园,他就会耸起耳朵发现,迅速冲出小屋。如果是夜里,他就拿一块半砖或石头,站在小屋前愤怒地抛去,半砖或石头从果树上空飞过,嗵地将黑暗砸个坑,或月光四溅的一刻,便听到贼人落荒而逃。如果是大白天,他会避开果树和蔬菜,选择最近的路线追去,头上呼呼地蹿着火。他很少脖子粗了叫骂,追至贼人顺来路逃走的墙下,把眼球像夹在弹弓上的弹丸的头探出去,目击绝尘而去的贼人。仅凭他那颗头,我们一帮毛小子就怕,有贼心没贼胆,只是站在苹果园的墙外面,看着园里成熟的果蔬眼馋。
若谁有事找他,就在苹果园的木栅门外吆喝,大红瓢,大红瓢,同时目光跟着吆喝声穿过树隙,眺望小屋的动静,即使木栅门虚掩着,也不敢推开进去。喊大红瓢他并不介意,大人们一直这样喊,有时一声比一声高,高过园中最高的树。常喊他半天还不应,就又换成他的名字叫,梁不缺,梁不缺。叫得正来气,心里勾连起许多对他的不满,他却隔着木栅门出现了。来啦,来啦,你有完没完?
那突如其来之状,好像他无处不在,隐藏在每棵果树后面,或者每棵果树就是他。而事实上,他每天除了干活,很少在园子里转悠。这令我们十分惊奇,发小曾跟随他老子去苹果园,仗着他老子的胆问大红瓢,你待在屋里头,四面墙堵着,你咋知道外面有贼了?大红瓢也不回答,把头凑到他面前,用手拍拍脑门儿。
发小后退着,不明白啥意思。他老子笑道:
那是马王爷的脑袋,长着第三只眼呢。
回家的路上,他老子又告诉他:
大红瓢的耳朵是狗日的,虱子放屁也能听到。
这年春暖花开,大红瓢去看守村里新建起的粮库,村里就让发小老子接替大红瓢看守了苹果园。和大红瓢一样,掌管园里的一切事务。看苹果园是村里最牛逼的差事之一,能轮上大红瓢是因为他家是村里最穷的“贫农”,能轮上发小老子是他老子给村里赶马车受过工伤。雪天赶路的时候,左脚跐到车轱辘下,碾掉了老大老二两个趾头。
我跟着发小去的时候,他老子正忽颠着左脚抓地有些吃力的左腿,带领十来个菜农各忙其事,有的在修补苹果园围墙的豁口,有的吆喝着牲口耕没有耕过的菜地,有的在耕过的菜地里育秧,还有的把地里耕出来的残草残根捡到一起焚烧。发小老子亲自带一个本家侄,在歇了一冬的老井上汲水,浇几畦还没有浇的菜地,浇了晾上几天再耕。
老井卸掉的辘轳已装好,一根往年用过的榆木,一头插在青石桩的眼里,一头固定在乂字形支架上,从支架延伸出的一截作轴,辘轳头套在轴上面。一圈圈缠绕的井绳,哐当哐当地绷紧了,把装满水的柳篼绞上来,又呼噜噜松弛了,把倒掉水的空篼放下去。柳篼井上井下穿梭,水淋淋地忙得不亦乐乎。
本家侄光着膀子,负责摇辘轳往上打水,发小爹挽起裤腿站在一旁,负责将打上来的水倒进井畔的石槽。一老一小配合得很默契,真正的“流水作业”。如果发现辘轳声异样,辘轳头干巴巴地啃轴了,老的就叫小的停下,拿一个装蓖麻油的罐头瓶,用鸡翎蘸上里面的蓖麻油,小心地往轴孔里膏一些。给轴膏上油以后,辘轳声就又圆润了,磨擦出细腻的油味,像拿龙须草逗蛐蛐一样撩鼻。
一五〇
这天午后,发小又打来电话,说他梦见老井了。发小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躺在凉席上翻一本网购的《天工开物》,书中配有大量彩图,我在看一幅桔槔图。
发小大声说,老井还活着,在村里闲逛呢。
我吓了一跳,抛下书坐起来问他,你是不是活见鬼了?
他笑道,应该是吧。我二大爷,你还记得吗?那样子就像我二大爷。
他二大爷我当然记得,那年他二大娘带着孩子,跟一个爆米花的跑了,他二大爷背上干粮去寻找,也不知道找到没有,再回来就成了道士。我见过他二大爷两次,穿着蓝色道袍,头上束着女人一样的发髻。只要他二大爷回来,发小就有零嘴儿吃了。他曾给我吃过松子,松子张着小口,牙一嗑就掉出仁来。当时我并不认识,拿在手里看个不停,看松子也看发小。他催促我快点吃吧,并给我做吃的示范,说他二大爷说,这就是松子,可香呢。后来他二大爷连续两三年没有回来,再往后也杳无音信,他老子便怀疑他二大爷可能死了。
可老井的形象,我咋也与他二大爷扯不到一起,驴头不对马嘴。发小在手机里坏笑道,你们写书人不是爱胡思乱想么?你想那道袍啊,使劲地去想,驴头就对马嘴了。他给我描述,梦中的老井活成人了,也穿着道袍,正是那道袍让他觉得像他二大爷。老井在被毁的苹果园里转罢,又到村里去转,一副久别之状。沿街的院门紧闭着,应该有狗叫声,却没有狗叫声。老井一条街一条街转去,转一会儿就停下,对着某家院门出神。
还有那青石桩和辘轳头,一个立在给牲口钉掌的钉掌铺前,做了拴牲口的桩子,一个蹲在一户人家的院门旁,辘轳头的轴孔里站着一棵小树,做了守护小树的木墩。可这两样东西,他在村中并没有见过,早在老井荒废前,改用柴油机抽水的时候,它们就不知去向了。而且村里哪有钉掌铺呢?现在别说我们村,就是镇上和县城,也见不到钉掌铺了。因为干活已经不靠畜力,地里跑的都是铁牲口。因此他觉得,老井闲逛的村子并非我们雁门风沙里,不知它流落到了何地,游魂一样在寻找家园。
发小显然把白日梦当真了,我怀疑他中午喝酒了,二两猫尿在作怪。可又经他一说,老井与他二大爷,还真驴头对得上马嘴。我曾遇见过他二大爷两次,都是跟他玩耍结束了,从他家出来回我家的黄昏。他二大爷从他家那条街的街东口走来,迎着西街口的落日,或者说落日迎着他二大爷,前身被照得红彤彤的,头上的发髻像着了火。
第二次遇见的时候,街上除了我们两人,还有一只跩步的母鸡,走在发小二大爷前面,像给他二大爷带路。我远远瞭见他二大爷,就躲到街边一棵老槐树后面,目送他二大爷过去。落日将他二大爷的身影拉长,与道袍一起飘飘的,几乎要铺满身后的街面。
现在重新回想那道袍,在他二大爷身后飘飘如水,还真同老井的水一样,而他二大爷被余晖照耀的身躯,又真同老井一样。
一一〇
发小爹曾坐在苹果园小屋前的草棚下,一边拿竹佛手挠背,一边给我们讲述,从前老井打水用的是吊杆,也就是我那天在《天工开物》中看的桔槔。一个牛高马大的架子扎在老井旁,一根红杄木架在上面做吊臂,一头吊着大木桶,一头绑着半扇石磨。打水的时候,将木桶放入井中吃满了,另一头的磨扇发力吊上来。闲下的时候,吊臂像骆驼一样头昂了,眺望着远山脚下的雁门古道,好像有驼铃召唤。
除了老早的桔槔,老井还用过一种苏式水车,上面横插着一根木杠,由牲口戴上眼罩牵引,和磨面一样围着老井转。浑身的齿轮互咬着,被绞的铁链吱吱嘎嘎,循环往复地把水绞上来。苏式水车又洋气又好使,但零件坏了很难配,据说零件要从苏联进口,国内制造不了。所以用坏后就不用了,改成老实巴交的辘轳。
春天重新装好辘轳后,开始灌溉前要“洗井”,几班人昼夜轮替,将井水一鼓作气打到底,然后清理往年沉积的泥污。井下的人戴着草帽,披着一块油布,穿着高靿雨靴,在蹩促的井底清淤。用辘轳往上吊时,从桶中溢出的泥水落到草帽和油布上,有时会劈头盖脸地把人浇成泥鳅。夜里井台上挂着马灯,井下把手电用透明油布包好,插在井壁的石缝里,朦胧的光像井中起了雾。井旁拢着一堆炭火,从井下替换上来的人,围住火取暖烤衣服,有的浑身冒着热气,像从蒸笼里爬出的。人影和说话声,还有烤土豆烤窝头的煳味,被火光揪扯得乱晃晃的,扔到天上、树上、墙上,扔到火光之外的黑暗中。
被洗过的老井,从头到脚的清爽,一副精神焕发之状。井底的烂泥没了,是同泉水一道涌出的新沙子。井壁转周的石头,从井底一层层砌上来,直到井盘履盖的井口。石头都是未经斧凿的毛石,也没有用任何灰浆,缝缝隙隙被水淘着,总担心井壁有天会坍塌,水轰地从井口喷身出来,但直到老井被埋都未发生过。
打上来的水平静后,篼底的几根头发,便人似的站起来。为了防止漏水,编织柳篼的时候会掺和人头发,与柳条一起编织进去,将缝隙编得严严实实。水倒进井畔的石槽里,从小腿粗的水眼涌出,顺着整修干净的渠流去。
被灌了窝的蠼螋,慌不择路地逃窜,蚂蚁却处惊不乱,保持一惯的队形迁徙。还有蝲蛄、“蛇子”(蜥蜴),逃窜得比蠼螋还快。蛇子跑上一段就停住,东张西望的,接着撒开腿又跑,若捉住它掐下一截尾巴,那尾巴半天不死。鸟从果树上飞下来,在渠边一蹦一跳选定地方后,先扑棱着翅膀洗个澡,然后去追啄虫子。捉个虫子又飞回树上,尾巴一翘一翘的,站在枝头炫耀一番才走。
渠帮上睡醒了的草,比别处的草要长得快。如果种着金针,那破土而出的芽,几天就茁壮起来,把春天变成遮盖渠帮的密叶,到5月开出金灿灿的花。最早的却是野薤,我们叫小蒜,在老井灌溉之前,也就是“二月二”,已在苹果园里出现。每棵三几根细叶,风吹过若隐若现。蒜头有黄豆大小,剜回去与蒜叶一起切碎,用醋腌上下饭,会食欲大增。我们去剜的时候,常为一棵小蒜争抢:
一个喊,二月二。
另一个喊,剜小蒜。
一个喊,狼一半。
另一个喊,狗一半。
喊完的一刻谁下手快,一铲将小蒜剜起来,那小蒜就归谁了。若下手的速度一样,铲子碰到了一起,头也咣地碰到一起,两人便怒目而视,要把对方的鼻疙瘩啃掉,要把对方一口吃了。然后伸出右手,像玩剪刀棒一样,重新喊“二月二”,来决定胜负。
哗哗的渠,将老井的水送到菜地里,送到渴望的果树下。果树下圈起的地盘,与周围的菜地一样,已耕得虚蓬蓬的。水被沙沙吸收了,冒出气泡和白沫,像根在地下舒展了,抚摩着肚皮打嗝儿。吃饱喝足了溢出来,果树下变得水汪汪的。果树顾影自怜了,同往年一样期待满树繁花。
一五〇
寒衣节又近了,村庄已瞭到它的身影,衣襟杏黄旗一样飘扬。
小时候每逢寒衣节,母亲就催我去借印纸钱的印板,然后刮上锅底的黑,用粉连纸一沓一摞地印纸钱,印好后去上坟。漫长的天底下,走完黄土大道,走田间小路,直把人走成一根扁担,走成一条虫,被庄稼收割光的田野吃掉。
祖宗们的坟头都朝南,一层一层向上排列着,像站在阶坡上瞭我们。母亲挎着竹篮,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得无聊时,我就盯着母亲脚下,跟她它的身影作耍,等她的身影一露头,一脚踩它个趔趄。如今,母亲早不再催我了,与先她走了的父亲,还有我的爷爷奶奶,以及其他的祖宗们,等我回去绕纸钱送寒衣。
我专门去超市跑了一趟,给祖宗们买了点吃的喝的,如果换成前几年,根本犯不着这么啰嗦,在小区门口就会买好。可从几年前开始,上坟不准再烧纸了,村里通往坟地的路口,每到节下就会挂起防火标语,把守着戴红袖章的人员。自古上坟要烧纸,不让烧纸总觉得有点缺憾,对不起祖宗们,似乎只有郑重其事地跑趟超市,而非街边的小店小摊买的,才能弥补那点缺憾,心里才过得去。
母亲生前爱吃水果,但多是杏呀桃呀,也吃苹果也吃梨,再贵的就拒绝吃了。我若买回去就会挨骂,嫌活得太嘴贵了,那不是庄户人消受的。父亲生前爱喝酒,也只喝廉价的高粱白,贵的酒喝不起,也不舍得喝。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啥叫饮料,最排场的是糖水,捏一撮白糖或红糖,用筷子搅开。再就是砖茶,硬得用切刀劈,然后拿大碗沏了。
现在他们都到了地下,那个叫九泉的地方,想叫母亲骂我,甚至拿拐杖抽我,也骂不着抽不着了。我只管买了,除了他们生前消受得起的,也有他们生前自认消受不起的。多买的几样水果,有猕猴桃、番石榴、山竹、芒果,多买的几样酒水饮料,有老白汾、竹叶青、橙汁、雪碧。
与其他东西一并买好后,我从超市熙熙攘攘的二层,快下到熙熙攘攘的一层的时候,在电梯上与一个人擦身而过,那人穿着蓝色的道袍,挎一个布袋正上二层去。让我想起发小的二大爷,想起发小梦中见过的老井。我下到一层,站在一下一上运行的电梯口,目送那道袍在二层电梯口消失后,便给发小拨通了手机。
哎,我问他,你猜我碰到谁了?
隔他妈三四百里,发小哈哈一笑,我能猜出你碰到谁了?
靠!你猜呀,好好说话。
你自己猜吧。我正忙着呢,不让烧纸了,看给我老子娘买点啥好。
手机里传来集市上的嘈杂。我说,我也正买呢,买的时候碰到了老井。
啥,你说啥?大声点儿。
我碰到老井了,苹果园的老井,穿着蓝袍子。
发小显然一愣,接着又哈哈大笑,你不是像我当初一样,也活见鬼了?他说的时候,我能听出他左右四顾,然后又仰望着太阳,将头天下天上转了一圈。周围人来人往,田野上的冷清萧瑟,变成了集市上的繁荣热闹。太阳虽比不得夏天,但依旧红光光的。他要证明我在做白日梦,一切也在证明我在做白日梦。
胸中有两个“我”在较劲,一个说那明明是个人,怎能成了老井?现在“好古”,这里修古庙,那里建古城,白天红红火火,入夜古魂幽幽。至于古装,更是形形色色,这么大个超市,天南海北的货,三教九流的人,能没个穿蓝袍子的?另一个说,那就是老井,老井变成人了,在四处漂泊。漂泊到这城市,也想逛逛超市。说不定就不走了,当个流浪汉,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累了立交桥下歇一歇。
两个“我”较劲的结果,后者明显占了上风。
我是在做白日梦,但真的活见鬼了。
发小妥协了,好好好,你说是老井,就是老井吧。
一一〇
给祖宗们送寒衣回来,我和发小来到苹果园,被推土机铲平的苹果园要做砂场或煤场,但还不见砂或煤的影子。发小说大概事情有变,一时做不成砂场或煤场了,就这么光棍的炕头一样荒芜着。
蒿草趁虚而入,发动“颜色革命”,成为苹果园的主宰。半人高的蒿草已黄枯,头蔫了回忆旺盛的夏季,或在期待一把火。绿汪汪地风卷过,虫与虫声四溅,或熊熊燃烧着,待明年重头再来。趁虚而入的,还有鼠头鼠脑的小径,带着狐兔的身影,在蒿草中出没。我们顺着一条小径走去,蒿草的叶子一经碰触,就脆弱地落下。
老井被埋之处,一样覆盖着蒿草,似乎比别处的蒿草还要茂密。一个带根的白杨树桩丢弃在草中,已经枯朽得发糟,却冒出两枝新叶,竞相腆着小胸脯,不知有秋地“挺秀”。我想不起园里的白杨树了,但记得果园东墙外的白杨树,三五株头顶着蓝天,树叶在风中发出光芒闪耀的声响。夏天的早晨,阳光会将树影一个劲地拉长,越过苹果园,长衫一样搭到老井的辘轳上。
早起的老井哐当哐当,把时光放缓了,四平八稳的。那也是季节的节奏,老井步态从容地跟着,从辘轳重新装好的那天起,一直跟过春天,跟至夏天。苹果园的绿从无到有,由浅入深地生长着,满园发旺起来,到盛夏长成湖,由四面的围墙泊着。老井便成了泉眼,不断地往出涌绿,泊不住溢出去的绿,与墙外面的绿连在一起。中午被流火追逐的鸟,划过天空投进去,溅不起半滴声响。
发小爹一如既往,要么与人一起忙碌,等打上水来负责倒水,要么只管看着,站在辘轳旁边监工似的。打上来的水,挟带着井中凉气,倒进井畔的石槽,每倒进去一柳篼水,渠里就掀起一波踊跃。新生的水头小兽似的,一边想从渠里扑出去,一边推动着前一波已平缓了的水。每浇灌上一阵子,发小爹的眼睛就溜一圈,跟着爬上井来的柳篼,跟着从石槽流出去的水,直到渠拐了弯或流向菜地深处。菜地里要扎架的蔬菜,都拿春天砍下的杨树枝扎架了,一架一架花叶婆娑。然后收回目光来,团揉成一团笑,卧在鼻梁上好久。
眼睛忙碌的时候,发小爹的耳朵也不闲着,如果听到有什么不对劲,就拎起立在青石桩上的锹,忽颠着左腿去看。结果不出他耳朵所料,不是渠中途决口跑水,就是要浇的菜地浇过了头,水越过田埂窜到了另一块地里。发小爹一面堵水,一面叫停辘轳。从菜地返回来,拖泥带水的双脚就走就跺,跺下一连串泥泥水水的脚印,有时挽起的裤头后面,嗡嗡嘤嘤地跟着一两只蜜蜂,盯着他小腿肚上沾惹的蔬菜的花瓣。
村里让发小爹看苹果园,都说是因为他爹受过工伤,而我怀疑是因为他爹的耳朵好使。我和发小曾瞅着他爹外表并无特别的耳朵,与他爹耳朵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目光在两头来回搜寻,看究竟有啥东西牵连着,比如一根蛛丝什么的,使他爹的耳朵变得那么贼。发小爹曾说大红瓢的耳朵是狗日的,我想他的耳朵也是狗日的,而且是狼狗日的,先日出右耳朵,又日出左耳朵。
我对发小说,你爹的耳朵是狗日的。
发小顿时眼立了,你敢骂我爹?
我笑道,你别不识好意,你爹不是也跟你说过,大红瓢的耳朵是狗日的?
发小回答不上,眼软了说,我爹的耳朵和大红瓢的耳朵确实有一比。
一五〇
发小在杨树桩上坐下,像坐在一堆朽骨上。他从树桩上揭下一块皮,揭掉的地方是蚂蚁窝一样的虫眼,从虫眼里带出的丝,粘连着木屑和虫屎。揭下的皮又黑又脆,轻轻一折就断,再一揉便成碎屑。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发小屁股下的白杨树活着的时候,身着的银灰色西装一样的树皮,会腐败成这个样子。那些被树皮带走的杨树眼,有的比人眼还美丽,你若出现在它面前,它便注视着你,你会看到那眼里有梦,你成了它梦中的人。仰望头顶蓝天的白杨树,你会相信它是白马王子转世。
发小丢掉揉碎的树皮,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现在想啥呢?
我撅半根蒿草,就咬就说,我怎能知道你想啥?
他两眼起了雾,做梦似的道,我想在这草中像驴一样打滚。
说着他真打了起来,开始还有些笨拙,四肢朝天的像老驴弹蹄,但打过几个就自如了,一副小时候的淘气之状。他两手抱着头,将两腿伸展并住,像磙子一样翻滚。眼睛怕草伤着闭上了,嘴却无所畏惧,嘻嘻哈哈地笑着。被压的蒿草纷纷趴下,不趴下的就被折断,围绕老井被埋之处,碾出一圏草道来。
我看着也有些心动,但两腿屈了屈,屈出一种僵硬来,终究没有趴下。我们小时候常在嘶云河的河滩上打滚,特别是在河里耍罢水,光不溜秋的连衣服都不穿。打乏了就仰面朝天地躺着,便有花蝴蝶翩翩而至,落到我们的小祖宗上,当成刚出鞘的蒲棒。花蝴蝶很是享受,即使我们的小祖宗被弄痒了,一挺一挺地失态,甚至我们发出古怪的笑声,它也不会一下飞走。
当然,我们也在苹果园打过滚,准确地说是杏树下,就像发小现在的样子。在杏树下打滚,都是杏熟了的时候,满树的杏灿若星辰,而且就那么十来天,再往后就被摘下来,一筐一筐地装上马车带走了。我们中午借口到杏树下乘凉,用打滚玩耍做掩护,期待有杏落下来,或者瞄见树上哪颗杏要落了,便滚到正对着杏的下方,闭上眼守株待“兔”。若守了半天还不落,就爬起来猛踹一脚树,再跑回原处躺下。杏落到谁身上归谁,最好是落到张开的口中,那将是天大的幸运,天大的快乐。落下的杏水灵灵的,一入口甘汁四溅。也有吃上蛆杏的时候,赶紧伸长脖子呕吐,怕蛆在肚里长成蛔虫。
苹果园的果硕,杏呀桃呀枣呀,还有梨和苹果,收获后是不给各家分的,全拉到县果品公司卖了,收入归集体所有。只有采摘的时候,采摘的人可以随便吃,但是不能往家里带。平时园里劳作的人,与外面进来的人,只可食树上掉下来的,否则就被视为偷,至少是不守园里规矩,会受到看园人的训斥,甚至被赶出苹果园。除非看园人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有看见。
发小围绕老井被埋之处打了几圈滚,突然面朝下趴着不动了,像我小时候瞌睡了,把头埋在母亲怀里的样子。蒿草中夹杂的刺头草,有几粒苍耳沾在他屁股上,有几枚鬼葛针扒在他裤腿上。
他把脸埋了一会儿,歪起来问我,你猜我听到啥了?
我笑道,听到你爹在骂你,你这个灰小子,上坟点个卯就走了。
发小猛地翻身爬起来,嘴张得要吃天似的,近乎喊叫地说,我听到哗哗的水声了,在老井里面流淌。
一一〇
我相信发小说的不假,既然梦中老井还活着,那流水声也该活着,但老井被埋得那么深,他是怎么听到的。看着发小抱头翻滚时压红了的耳朵,我想他的耳朵难道也是狗日的,像他爹和大红瓢的耳朵一样贼?
老井里哗哗的水声,我和发小曾趴在井口听过,井底下的底下像有一条暗河,那水声顺着井筒传上来,有时会变成隆隆的回响。每当夏天,能听到水声的月夜,发小爹就要洗澡,说这时候老井里的水,连着昆仑山王母娘娘的浴池,是跑了十万八千里路赶来的,会消灾祛病。
他用缠着破布的木塞,将井畔石槽的水眼堵住,然后打上多半槽水,先将右脚放进去搅几下,再将左脚放进去搅几下,把水凊气搅掉,把生水搅成熟水。再然后宽衣解带,搭到一旁的辘轳上,在石槽里屈尊蹲下,两手托住石槽边,脚朝着水眼,啊啊地放平身体,等泡上一会儿再洗。他头枕着石槽边,像拢大背头一样,双手交替着拢一拢头发,慢慢把眼闭上。
斑驳的月光下,发小爹的身体被泡得堕落走样,和电影里的财主一样的好膘水,一堆肉白晃晃的。一些水被挤出石槽,剩下的拍打着他的肚皮,要拍打出油花似的,把他嘴里轻微的吁寒声,拍打成毛一样弯曲的呻吟。一蓬水草旺长起来,便有物钻出水面,像被灌了窝的老鼠的脑袋。
我曾隔着月光指着,悄悄问发小,你看那是啥东西了?
发小目光零乱,瞄一瞄道,啥也没有哇。
谝吧。我讥笑他,恁大个东西,它都看见你了,你看不见它?
我也看见它了,发小揉一揉眼说,大概是个捣蒜槌吧。
在石槽里洗完澡,发小爹肚脐眼凸了,挺着一丝不挂的上身,回到看园子的小屋前。小屋前搭着草棚,棚下用凳子架着两扇门板,上面铺着一张磨明了的苇席。发小爹用汗衫刮打一下,仰面八叉地躺上去,残缺不全的左脚,丢掉的两个趾头像喂狗了,能听到嘎巴嘎巴的骨碎声。他枕着一块从老爷庙废墟上捡来的,据说会吸汗生凉的老砖,边休息边看园子。除非天气恶劣,发小爹是不回小屋里睡的,与大红瓢截然不同,大红瓢一般时候都待在小屋里。
在草棚的脚下,用破脸盆熰着一盆麦糠火,火焰被熰掉了,只是红红地冒烟。草棚四面无遮无拦,烟可以随便进出,把叫嚣的蚊子赶走,把夜里泛起的潮气赶走。如果蚊子纠缠不休,发小爹就拿耳朵捕捉,即使人睡了,耳朵也保持警惕。蚊子被锁定后,手就梦游般的做出反应,拿起身边挠背的竹佛手抽去,而且准确得令人惊叹,只要啪地抽过去,蚊子就在劫难逃。
一夜过去,我们用不着亲眼目睹,就可以轻松想见,他爹身上斑斑点点,竹佛手上也沾着血迹,还有蚊子残破的尸体。
一五〇
在我们雁门风沙里,过去每条街都有一口井,供一街人使用,挑水最热闹的时刻,是夏天的早晨。先是那么几声,吱扭吱扭的,把街拧住耳朵叫醒了。随后多起来,都朝井的方向而去,伴随着问候声,在赶早的阳光中,人影纷纷乱乱。挑上水返回的时候,扁担的颤呼声取代了桶的欢叫,沿街泼洒下一条水路。
与苹果园的老井一样,街上的井也是石砌的。与老井不同的是,井口都不长角,像月亮掉到了井里,在井口探了头看,就像趴在月亮里面,从井底下仰望。每口井都一大把年纪了,从井口勒出的一道道绳痕就能感受到,若人一样论资排辈的话,至少是爷爷的爷爷辈了。老井用辘轳打水,街上的井是人拔,把桶放下去吃满了,然后两臂交替着,拽着系在桶梁上的绳拔上来。
但不知为何,只有苹果园的井叫老井,每条街的井都不叫老井,本街的人称“井上”,外街的人称某某街的井。老井挂上嘴的时候,就是说苹果园的井。但和老井的命运一样,几条街的井也都被埋了。村里早安上自来水,水都来自村外的一眼机井,据说有几百米深,把被埋的井一眼一眼摞起来,也不及那机井深。
那些被埋的井,除了老井已很少记起,老井却时常出现在梦中,在我和发小的过去和现在游走。就像发小梦到的,身着蓝色长袍。它老早灌溉的是赡地,往后灌溉的是苹果园,远逝的香火与果香还未了断,所以它至今魂牵梦绕。但仅止于此,它已无重见天日的可能,即便有一天真被挖出来,村庄也不需要它了。所以它的游走,准确地说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
像它成了我们的梦一样,曾经的一切也成了它的梦。发小那天趴在地上,听完地下梦幻似的水声,从暂且还叫“苹果园”的园里,相跟着回家的路上,我想不管梦中的老井如何漂泊,被埋的那个老井,还是愿它“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