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战斗”
飞机刚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停稳,我便联系老弟振东,让他开车送我去见北安病危的岳父。上周末我飞过来一次,因为学校有课,我又返回了天津,妻子和亲戚都说“有事”也不用再折腾了,但我的心还是放不下,想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过了绥化段,高速上的车越来越少,因为着急,老弟好几次把车速飙到了170迈。进了北安,直奔医院ICU病房,躺在床上的岳父已进入弥留之际,但还有些意识,我握着他的手,他努力做出点头的动作,手是僵硬的。五分钟后,医生喊亲人们见最后一面,老人家永远闭上了眼睛。泪眼模糊中,我脑海里瞬间跳出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生活就是战斗”。不过这一次,他输给了自己,输在了八十四岁的生命线上。
1988年6月,我因为骑自行车在济南的马路上摔倒,当时胳膊破皮的地方出了不少血,没想到腿会出什么问题。一年后出现双侧股骨头坏死症状,连续走十分钟路,腹股沟就疼得站不住,负重更不可能。看着同期患病的人没多久便开始跛足,甚至无法走路,当时只有二十六岁的我心理压力极大,虽然在服一位大夫的中药,但情绪灰暗;同时,出版第一本书的过程很不顺利,要赔上几千块钱,这对于当时生活窘迫得还在租房过日子的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似乎已看不到生活的明天。1990年5月末,我突然收到寄自北安铁西的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岳父写来的,大意是劝我要乐观,正确对待人生道路上的挫折,尤其是“生活就是战斗”六个字,一下子就烙印在了心上。
岳父杨桂祥是一位转业军人,1930年生于辽宁复县松树镇赵店的一个雇农家庭,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懂事时记得最真切的是家徒四壁的贫困。母亲由于患上东北地方病肺气肿,天一冷只能躺在炕上吼喽气喘,什么活儿都干不了,身材矮小的父亲长年给地主家当长工、卖苦力,连挣个年吃年用都困难,碰上收成差时,弟弟妹妹饿得直哭,岳父想读书自然是非分的奢想了。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减轻父母的生活负担,岳父十一岁就彻底告别了书本,先是随着一位远房的伯父起早贪晚地走街串巷卖糖果与香烟,但老百姓家家都很穷,所以每天很累却所赚无几。
岳父继而给一个大户人家放了一段时间的羊,自己果腹没问题了,却对家里帮助不大,那点儿工钱实在太少。最后在十二岁上,父母一咬牙,把他送进了镇上的缫丝厂做了童工。开始,岳父个头儿还不够高,只能来回抱蚕茧盒子,那东西比较沉,天天抱它的劳动强度是可想而知的,胳膊上经常划出不少血道子,渐渐地他和别人一样缫丝了,身材够不着平台就站着做,从泡在热盆汤中的蚕茧上往外抽丝,机械而忙碌,日复一日,一干就是五年。双手长时间地泡在水里,关节慢慢都有些变形,身体却越来越强壮了。后来忆起缫丝厂的生活,他云淡风轻地说:“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让弟弟妹妹能吃上几顿饱饭。”
1947年,日本鬼子早被彻底打跑了,但是国民党挑起的内战却又一次使国内战火连绵,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难。出于阶级义愤和民族大义,也为家里人能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十七岁的岳父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东北野战军,因为军属可分得两间瓦房。尽管在辽沈战役过程中,共产党的军队势如破竹,节节胜利,可在1948年10月,攻取锦州的战斗中,还是遇到了国民党军队的负隅顽抗,岳父所在的部队和敌人的一股力量对垒时可谓情状惨烈,一个连的兵力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当时他也胸部中弹,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周边一片沉寂,只是他已经感受不到恐惧了。
新中国成立后,人们还沉浸在和平的幸福欢乐之中,美国的野心再度膨胀,为了保家卫国,岳父又以志愿军的身份,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据他回忆,和美国人打仗尤其是拼刺刀是很危险的,美国人不像日本人那样个子比较小,好对付,他们个个人高马大,打仗的时候眼睛瞪得红红的。有一次,岳父和一个美国兵拼刺刀,相持时那真叫你死我活,不一会儿就觉得在力量上没有优势,所以马上发挥身体灵活的特长,较量几分钟后,他巧妙地将刺刀刺进对方腹部……回国后,岳父在军营的生活是相对单纯而充实的,1962年,他被任命为营长,可是手下一位军官因为有了新欢要和原配妻子离婚,闹得妻子找到了部队,军官的行为令岳父非常气愤,他不容分说,抽出枪对着军官说:“你敢离婚,我就毙了你。”组织上觉得岳父性格过于急躁,擅自动枪,违反了军规,将他关了三天禁闭,从营长降格为连长。两年后,岳父主动要求转业了。
岳父开始被分配到哈尔滨市公安局工作,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太适合,恰好这时北安县一家缫丝厂刚成立不久,他觉得自己曾在缫丝厂做过工,懂得缫丝技术,有能力把厂子办好,所以就主动请缨,于1964年年末,带着家眷去那里做了厂长兼党委书记。
事实证明,岳父确实懂业务,善管理,又肯付出,仅仅两三年的时间,缫丝厂就成了县里最具影响力的企业之一,产量与质量大幅度提升,和日本等国家的一些企业建立了友好往来。但好景不长,1966年,中国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运动”开始不久,岳父便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一次一次地被批斗。这种突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党的事业出生入死的革命者,反倒成了“反革命”,而那些不好好工作以整人为乐的人却成了“英雄”?
这位身经百战并且一直以“硬骨头”著称的转业军人,因外力的严重刺激,极度苦恼郁闷,甚至出现精神分裂的症状,但他硬是以顽强的意志力克制情绪,仅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战胜病魔,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同时,岳父隐约地感到,进入和平年代后,一些干部的思想逐渐倦怠、松懈,个别人还滋生出一种特权、贪腐倾向,他曾经非常看好、亲手提拔的一个年轻干部,上任不久便假公济私、侵吞厂里钱物,开始还偷偷摸摸,后来竟发展到明目张胆的程度,岳父对这样的“接班人”非常伤心和失望,他也和他们斗过,但在那个不正常的年代是无法奏效的。
所以上世纪70年代后,他就从工厂调到县工业局供销科任职,眼不见心不烦嘛。1979年,老干部离休政策一出台,他就第一批退下来了。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家里人谁也不许提党和国家的一个“不”字,否则他就会和你急。
干了一辈子工作,突然闲下来,岳父很不适应,整日在家里百无聊赖,却从来不和任何人说。有一次,他脖子后面长了一个很大的“砍头疖子”,遭了很多罪。很快,他就调整过来,每天乐呵呵的,在平房的小院里养了许多只兔子,割草、喂食、清理,忙得不亦乐乎,自得其乐。
一个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饭的“主人”,主动到厨房做饭,特别是儿女们回家团聚时,他便肩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颠起马勺炒菜,一个一个的菜上桌后,他和家人一起喝上二两白酒,聊聊当下的形势,回忆起当兵和后来学文化时的一些往事,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上了七十岁后,高血压、冠心病等多种老年病陆续找上门来,战争年代留下的外伤加上风湿,引发了面部和上肢严重的白癜风,可他仍然乐乐呵呵,每天走路锻炼、照顾老伴儿,暑假里的好几个清晨,我陪他散步去早市吃烧饼、喝羊汤,只是曾经走路生风的他,脚步慢慢变得迟缓,甚至有点拖沓了。当我们举家迁往天津后,有一次,我郑重地邀请岳父到天津住一段时间,好好看看他“解放”过的天津,现在发展成什么样了,走走解放桥,逛逛五大道,他却说:“我腿脚儿走路没问题,但心里有点怕了。”那一刻,我发现岳父真的老了,赶忙搀扶着他的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隐隐地一阵钝痛,一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同死亡打过多次交道的硬汉子、孤勇者,在衰老与疾病面前,居然也是这样无奈,真是壮士暮年也黯然啊!
文章写到这儿,我再次想起岳父说的话,“生活就是战斗”。十七年的军旅生涯,在岳父心里养成了非常浓厚的战争思维,很多重要的事情他都像对待战斗一样重视。其实,他的一生不就是在一次接着一次的“战斗”中度过的吗?少年时期与贫困较量,青年时期和敌人肉搏,壮年时期同恶劣环境、不正风气对抗,老年时期跟疾病及死亡拔河,每一次战斗所表现出的顽强意志,都无愧于一位军人的名义和尊严。
“生活就是战斗”,我经常提醒自己:要时刻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