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乡愁载酒性
他们天生对味道敏感,喜欢遍寻天下的好酒,也凡美酒都值得痛饮、值得品茗。爱好会时有不专,有时一阵嗜辣,一阵嗜苦。然而留给各地美酒的是……
爱酒之人,大概一生只钟情于一种酒。
他们天生对味道敏感,喜欢遍寻天下的好酒,也凡美酒都值得痛饮、值得品茗。爱好会时有不专,有时一阵嗜辣,一阵嗜苦。然而留给各地美酒的是“欣赏”,而钟爱,只能留给故乡。即便是千百回的往复寻觅,渡过很多地方的水,饮过很多地方的酒,最终也会回归到最初酿在心里的那种味道,那是唯一的。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可以说是一方人只饮一方酒。
古人酿酒因地而为之,说白了也就是这片土地产什么就用什么酿酒。酒的鼻祖杜康始于中原,那里广种小麦,于是小麦酿酒就成了最传统最原始的一种原料;江浙一带喜食糯米,因此女儿红这一类的黄酒都是糯米酿制;兰陵地处泰山之麓沂水之滨,那一带盛产黑黍米,李白诗里“兰陵美酒郁金香”的兰陵酒就是一种高粱酒。酒因物产塑造了原始的个性,后来又在文人的品玩下注入了性情,四时鲜果,草泽花木,凡自然风物皆可入酒。春日采择梨花酿酒,清甜甘润,有万物苏生之气,有道是“青旗沽酒趁梨花”。重阳节饮菊花酒,天高日迥,雁阵惊寒,一杯秋凉甘苦自知。岳阳一地有酒名曰“洞庭春色”,是以柑橘酿酒,楚地人喜食橘,屈原作《橘颂》,这种酒甘醇而沁满橘香,色泽橙黄如金,身染秋意,“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苏东坡以松针酿酒,名之曰“中山松醪”,特作赋以颂之,松树本有凌风超拔之质,东坡说不忍其被砍去做了燧木,因此折来酿酒,好过受此焚烧之辱。似此松品入了酒品,故此酒自是幽姿独赏,卓尔不群。酒里酿进造酒之人的气质,像极了东坡这样的文人,高洁独立。
如人的性格一般,酒是越往北越烈。绍兴的黄酒最多也就20来度,北方人喝着没滋味,南方人就着闸蟹一口便倒。东北人喝的烧刀子最多能到70多度,与纯酒精无异,普通人莫敢近前,非是塞上雪原的猛士不得饮。山东人好壮饮,但喝不惯北京的二锅头,嫌它太老辣,毕竟和北京比起来,山东也稍“南”了一些。齐鲁之地的酒偏中庸,劲头不小口味却也不烈,大概也是熏染了儒家的气质,使之成为一种能为中原一带多数人所接受的具有普世意义的酒。
二锅头恐怕只有北京人最爱,若问北京人要茅台还是要二锅头,很多人一定会争着抢着明里说要茅台,其实心里想的还是二锅头。这种酒说久不久的也流传了将近五百年,康熙年间一户姓赵的兄弟开了家“源升号”,自此有了这种工艺。那时的京城杂居着一些游牧民族的后裔,京城离关外最近,满人入关后,中原文化与关外文化在碰撞中交融,于是酒里也揉进了包容和豁达。做酒蒸馏的时候掐头去尾只留第二锅,而第二锅最烈,自是透着一股来自满洲关外的豪情。像极了老北京人脾性,易满足好调侃,天大的事干一口酒闷头睡一觉就过去了。
北京很多小孩几岁就“喝酒”了,且有着类似的“沦陷”经历:饭桌上让爷爷用筷头蘸酒,往嘴里点了那么一下子,辣得钻脑袋皱眉头,爷爷则喜笑颜开,调侃道:“尝尝,二锅头!”后来才知道,那股直钻脑门儿的冲劲,就是北京人独爱的味道,弥散在饭桌上的白酒味,就是北京孩子的童年。
除了味道,酒器也在塑造着酒的性格。金庸老先生的《笑傲江湖》里讲了一段令狐冲与祖千秋斗酒,大概是不同的酒要用不同的酒器,才能将酒味发挥到极致:葡萄酒当然要配夜光杯,喝汾酒要用玉杯,所谓“玉碗盛来琥珀光”,而至于关外白酒,祖千秋则说道:“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股芳冽之⽓,最好是⽤犀⾓杯盛之⽽饮,那就醇美⽆⽐,须知⽟杯增酒之⾊,犀⾓杯增酒之⾹,古⼈诚不我欺。”也许是满人进了关之后就抛却了代表征战苦寒的犀角杯,“风悲鼓角榆关暮”,战角声中配烈酒,这样的酒未免杀伐气太重;“风萧萧兮易水寒”,有如醉卧疆场有醉无还,其情悲壮,因此改用瓷盅盛白酒。
很多北京小孩记忆里的饭桌上,总是常年摆着一只青花酒盅,八钱大小,屹立不倒。一日三餐、逢年过节,它虽不唱主角,可比主角有派头,因为它总是把玩在这一桌上最有面儿的人手里。青花瓷本是江南风物,白如明玉,烟青凝敛,酌一杯春醪,载不动许多青衫襟袖里的闲愁。于是打碎在梅雨巷子里的一声吴音,顷刻可以消释皑皑莽原上刀兵的寒凛,青花瓷盅里凛冽的二锅头,悠悠荡荡,沁着醇辣,任是关外黄沙还是六朝笙歌,几百年风云跌宕之后斟在饭桌上,也只剩了寻常百姓家的一阵微醺。
北京人饮酒可讲究也可不讲究,酒盅不一定非要青花,白瓷也行,大不了玻璃盅也能顶用。质地可妥协但必定要有“器物”,还得正襟危坐——喝酒必得上桌,这一点绝不“将就”,也鲜有唤了海盏壮饮的,可凡那些蹲在自家门口赤着上膊对瓶口喝的,多半是闯关东过来的。北京是龙兴之地,数朝天子,即便是平头百姓也浸染着一股贵气,初来乍到的人爱说北京人傲,其实就是骨子里的这点“不将就”,非富非贵也得生活的有点分量,这叫体面。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无论是大宴小宴还是日常三餐,一家人开饭之前都要先品酒,菜还没上,酒已经斟进瓷盅里。北京人饭桌上的规矩大过天,无论吃什么饭,即便是随意吃个早点,也要分长幼宾主坐下,家里辈分最大的那位一定是固定座位,由他主导引着几位喝酒的一起品。尤其正餐,酒要在饭菜上来之前先斟满,长辈落座一边喝着聊聊家常,照理说啤酒是不能先上桌的,那是外来的,不属于传统的范畴,只有白酒才能享有开席的地位。规矩也要与时俱进,后来慢慢妥协了谁先谁后也没那么严格,但品酒叙话这一环节不能少。有时桌上仅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碟咸菜,充其量上一道自家腌的酸菜炒粉丝,连半点荤腥都没有,瓷盅里的白酒仍是稳稳的拿捏着,似面前有四海八珍,如临满汉全席,有如对着千军万马发号施令,杯不起,筷不动。那是一种从血脉里就传下来的威仪,是一地的风骨与气量。
现而今四通八达,各地物产都可如百川归海汇集于一处,天南海北,哪里都可将他乡作故乡。也不必为了寻一口家乡的味道费尽周折的托运,网上动动手指就可以办到。很多小青年喝起了洋酒,从国外网站代购,认为距离越远越是好东西。只因通讯、交通的便利让乡愁变得不再是那么辛苦渴求遥不可及,那种“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望眼欲穿的眷恋与神往,只成了印在古诗词中唯美的留白。
然而离家很久的人仍是愿意在他乡的小卖部偶尔发现故乡的酒,即使遍尝无数佳酿,想念的仍是自家饭桌上溢着独特味道的白酒香,而让我们不断怀念与找寻的,也许并非味道本身,而是传递着这些味道的,带着它独有脾性的那些可亲可爱的人。
【作者简介:中学语文教师,北京市丰台区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教师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