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丸子汤
豫东一带的年关,几乎没有什么开头。地闲人懒,扎堆侃天,侃着侃着,就陆续来了一些卖鞭炮年画的、卖花车灯笼的小贩,随便一吆喝,……
快过年了,一串串红红火火的鞭炮把树枝都压弯了。
豫东一带的年关,几乎没有什么开头。地闲人懒,扎堆侃天,侃着侃着,就陆续来了一些卖鞭炮年画的、卖花车灯笼的小贩,随便一吆喝,人立马一激灵,年就到了。村头村尾,虽说腊八刚过去没有几天,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以及杀猪声宛如一只小手,把小孩子挠得浑身乱痒痒了,就一蜂窝地朝着声音的源头跑,红红的小脸蛋仿佛一张张年画贴满了乡村的大街小巷。隆冬腊月里,迎着寒冷的北风,哈一口热气,那北风里荡漾开来的,是一股股香喷喷的年味儿。
小村人过年,家家必干4件大事:磨绿豆丸子、炸麻叶子、蒸蒸馍儿和炸油果子。而磨绿豆丸子,则是大事当中的大事,因为绿豆丸子只有我们几个小村才有,好吃、耐储存,放上一个月也照样鲜儿,正月里拜年,走亲戚送礼,都要在礼篮子里塞几把绿豆丸子,讨人家喜欢。所以一大早,娘就说:“马上要到年关了,我们泡几盆绿豆吧!”我们心里恨不能把十根脚趾头都举起来,高兴地说“好”,纷纷抢着挑井水。井水挑来了,娘首先用簸箕筛选出上好的绿豆,倒进两三个大红盆里,再添上井水,井水和绿豆的比例是3∶2,然后就泡上那么一夜。到了第二天,真正的忙碌就开始了:这时候的绿豆已经被泡得皮笑肉不笑了,但依然是一副黄皮肤绿长衫的模样,我们只有不停地顺时针搅动满盆的绿豆,然后逆时针拿漏勺在水面上作蜻蜓点水状,飞快地捞出漂浮起来的绿长衫,才能使绿豆真正做到皮肉分离。捞绿豆皮的时候,必须半弯着腰,叉开腿,心、眼、手成一条线,一捞就是一个小时,即使我们轮流替换,但谁受得了这份罪?一天下来,常常是小嘴噘得能拴住头叫驴。等第三天再去捞绿豆皮时,谁都不积极,连放屁都没有谁笑话谁了。
过年过年,大人慌,小孩馋。第五天的头晌,我们把三大盆湿湿的绿豆瓣儿装上一辆架车,爹在前头拉车,娘在车把的旁边拉襻,四个小孩在车屁股后头龇牙咧嘴地推,准备到村中蒋大炮家去磨绿豆沫儿。可到了地方一看,好家伙,院子里都是等候磨绿豆沫儿的人,排在我们前面的还有四五家,蒋大炮家的叫驴都累得嘴里直往外倒白沫儿,万般无奈下,人只好代替了驴,大人小孩一替一歇儿,慢得像老婆婆纺线。看样子,要等到天黑才能排上号。娘为了节省时间就回家准备炸绿豆丸子用的胡萝卜、青萝卜等配料去了,我们就趴在架车把上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等我们冻醒后睁开眼睛一看,院子里早已点起了一盏明晃晃的大汽油灯,前面还剩下一家半。爹小声安排老二回家叫娘,指挥我们往下卸东西,随时准备战斗,说得我们的劲儿一鼓一鼓的。看着三个装满绿豆瓣儿的红盆,我仿佛已经满嘴油花地喝上了辣乎乎的绿豆丸子汤,这时,我使劲擦擦干巴巴的嘴巴,吸溜了几下鼻子。
娘跑来了,连围在腰里的黑围巾都没有来得及脱,一上来就慌着点小石磨眼。爹一边第一个当“驴”,一边为娘纠正一些动作,说别用清水点,最好用青萝卜,这样磨出来的第一道沫儿才会味道正宗,说得周围的人都拿眼睛嘲笑娘笨。娘多能啊,右手拿瓢狠狠打了爹一下说:“就你啥都会!”一句话,把爹噎了个半死,拉着石磨半天没有吭气。第二个当“驴”的是老大,但是没有拉七八圈就缴枪投降了,我们都乱笑老大是麻秸一根!老大说:“你们还不一定胜我呢,笑啥笑?不信试试!”我逞能,二百五一样冲过去,结果推了没有两步就累趴下了,害得一圈子人都笑歪了嘴。正笑着呢,爹不知道从哪里牵回来一头老黄牛,把我扯到一边,套上牛,说“驴”站一边去,关键时刻还得靠牛!娘给了我一个立功的好机会,让我替她拿瓢接绿豆沫儿,这个活轻松啊,谁都可以干,只要别把绿豆沫儿顺着磨沿流到地上就行了。我也一时轻敌,刚开始接绿豆沫儿时,瓢总是对不上磨缝子,接着是跑的速度和牛的速度不一致,瓢在磨缝上忽快忽慢,忽前忽后,跑得气喘吁吁的,还老挨娘的骂。爹倒是不骂我,但要我学习牛走路,我学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干脆就把瓢让给爹,自己看笑话。结果,爹学得比牛还要牛,绿豆沫儿一瓢接一瓢地甩进红盆里,迈步收步几乎和牛同时,整齐划一,简直就像亲哥俩!
娘瞄了爹几眼,“嘻嘻嘻嘻”笑起来,我问娘为啥笑,娘朝爹的方向扬了扬手,我也开始“嘻嘻嘻嘻”笑了。爹老脸一沉,把瓢朝我面前一递,意思是该我出场了。好在这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老手,接的速度和动作非常娴熟,越发骄傲起来,简直有点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正得意呢,老黄牛忽然停了下来,“哗哗哗哗”尿了一泡儿,我赶紧端红盆,免得绿豆沫儿里溅进去牛尿,但不幸的是,还是溅进去了一点点。我吓坏了,偷偷地看了一眼娘,娘正好也在看盆,好在她最后只是朝我笑笑,并没有当场揭穿我。等到老黄牛再次撅屁股的时候,我应变的能力机敏多了,刚开始一点也没有溅进去,我心里正高兴,可高兴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我望着自己的裤腿鞋子,就怎么也笑不起来了,因为,那上面满是热腾腾的牛粪。
深夜十一点多了,我们才七手八脚地回家,倒香油,烧大锅,娘往绿豆沫儿里拌上一些碎碎的萝卜、葱姜和细粉,精盐和味料那么一打滚,以此类推,干净利索,末了,端起来一盆斜放在锅台上,只等着丸子们一个一个下油锅了。油开始微微移动,烟儿贴着波纹一丝一丝地向中央集合,不等中央部分形成什么气候,娘半屈着左拳,拳里塞满了东西,搦出了铜钱口大小的一柱绿豆沫儿,只见右手一揪一团,一点一送,嘴里还不停地向老天爷许愿求福,保佑我们家明年五谷丰登,富贵吉祥。爹纠正说:“孩他娘,老天爷在外边的院子里,根本听不见你许愿。要许,你只能许老灶爷的愿!”我们四个人不信那一套,两只手都抓满了绿豆丸子,油汪汪的小嘴塞得鼓鼓囊囊的,一个比一个大。爹说:“看你们啃吃哩!等会儿,还要煮一锅绿豆丸子汤呢,看看谁的肚子还能装得下?”
终于,娘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大碗绿豆丸子汤,灌一口,那叫一个辣乎乎啊!我不要命地吃,嘴巴上连汗和鼻涕都分不清了。娘问我们:“过年喝丸子汤好不好?”我们纷纷点头。爹说:“年才刚刚开头,好吃好喝的,都还在后头呢!”突然,我吃到了一个酸酸的绿豆丸子,心里“咯噔”一下,问娘:“娘,这个绿豆丸子咋那么酸呀?是不是牛……”
“胡连个啥?”娘狠狠拿眼剜了我一下说,“这里面怎么会有异味儿呢?肯定是……汤里的醋……放多了……才这么酸!你你你……不想吃,就别吃!”
我想笑又不敢笑,想说又不敢说,只好和他们一样,一个劲儿地埋头海吃。
紧接着,一个香喷喷的年,正一丝一缕地飘进我们家的小院。
蒋建伟,散文家。河南项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版权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北京市音乐家协会会员。现任《海外文摘》杂志社执行主编,《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执行主编。著有散文集《年关》《水墨色的麦浪》等;创作歌词《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黑土颂》《啊,柳青先生》《中国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