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王恺:山居杂记(选读)
去年夏天和冬天,都有机会在青城山半山腰的道观圆明宫里住了一段。
道观里固定的杂工有一些,多的是不固定的,跟着时代的步伐走,这些临时的杂役现在有个统一的名字,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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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和冬天,都有机会在青城山半山腰的道观圆明宫里住了一段。
道观里固定的杂工有一些,多的是不固定的,跟着时代的步伐走,这些临时的杂役现在有个统一的名字,叫“义工”。
他们从各种社交媒体知道了道观的所在,微博,抖音,包括小红书,可以想见那些照片,云雾缭绕之中的古典建筑,美得那么不真实。于是纷纷从各地上山打杂。真是打杂,什么都做。从清扫廊檐下的落叶,到在半山砍柴背柴,再到厨房里择菜、洗碗、倒垃圾。堆积如山的碗,碰到周末普通游客上山,足足几百只粗瓷大碗。还有各种田间的杂活,什么活都不挑,也不允许挑。
反正道观里活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真做起来,从早到晚都有得做,都是些繁杂无聊的体力劳动。最典型的是一大早就下地去背柴。现在竹背篓少了,换成塑料做的又脏又破的蓝色大筐子,装上一两根山里倒伏的树干,砍成碎块,几个人排成一列,从雾中的山林里往回走,站在高处往山坡下面看,背柴的义工们排成细长的一线,像古人的画。渔樵耕读自古以来就是山居的典型题材,寥寥几笔就能显得仙气飘飘,只是因为现在这画面是当代的,廉价的运动服,就不那么美了,反倒显得凄凉,当代的苦役。
背柴是项意义不大的活动,背回来的树枝树干,砍成一截截的,偌大的塑料筐里往往只能放粗笨的一截,也可见其重。柴火用来烧饭和炒菜,据说柴火灶煮的饭菜香,其实也和煤气做饭区别不大。这么久以来,道观还是用柴,甚至和煤气比,也不便宜,纯粹就是某种心理习惯。
简直疑心是故意保持了这项劳动,劳其筋骨。
这些义工们,基本做上几个月,就下山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各种人走马灯似的换,其中最多的还是大学生。有女孩子因为失恋躲上山,日常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越发衬托得皮肤雪白,平时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时候,简直有几分沉静的漂亮;说到自己的感情经历,突然有了活力,拉着你,滔滔不绝讲述自己所遭遇的男人的背叛,讲完了,又害羞起来,依旧沉下脸,其实并不需要你的开导。她做义工,就是在厨房洗两个月的碗,这种机械劳动似乎有魔力,下山时,据说抑郁症也消失了。
蜀地长相小男生,笑嘻嘻地永远在扫地。道观里高高低低的台阶多,周围都是山林,大片大片的落叶永远扫不干净。遇上下雨天,要扫尽滑腻腻的青苔上的枯叶,也是苦差,也没有看到他埋怨,和谁都积极打着招呼,看上去特别快乐。可是据说有一晚悲痛过度,拿着小刀要自残,被道观里的师父按住,说了半天才好。
都是内心有空洞的孩子,一般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小女生,还在山下过着花团锦簇的日子,真拿出人生的几个月,来山上过清修的日子,是缘分,也是某种古老的习俗,用苦修来抵抗生命里无妄的苦。
也有人做得长的。夏天在山里住着的时候碰到的张姐,冬天上山的时候还在,一待就是大半年。夏天的时候,她在艾灸室打杂,有点横的一张脸,却是什么都抢着做,换床单、洗衣服、刮艾条上的灰。冬天再来的时候,她已经不仅在艾灸室帮忙,而是什么都做了。厨房里也有她,下山买菜也有她,扫地也能看到。据说就是因为手脚勤快,师父们留下她来,做了长期的义工。道观里不养闲人,出家师父们都要一天到晚各司其职地劳动,何况外来的义工,看来她真的是特别肯干,才能留下。
她长相有点凶,眉眼说不出来哪里有点不周正,像赵树理小说里的人物。一般道观里的杂工,要么是朴素的脸,要么是憨厚的,都让人看了记不住。只有她,眉眼之间不知道为什么带点悍然之气,这点悍然反倒让人对她印象深刻,细看,甚至带有点杀气,大概是眉毛太短,又竖着,就有点“横眉立目”的意思。
一向是不盯着人看的,不够礼貌,但终日在山上无所事事,又和当家的师父熟悉,道教里也不忌讳评点身边熟人的相貌,久了,就开始评价:艾灸室里两个干活的姑娘,一个像兔子,另一个,像小浣熊,都是最温顺的动物。做法事的两位道士师兄,面貌韶秀,有狐相,却一点不狡猾。我和当家师父开玩笑,前世可能这些人都是附近山林里活动着的小生灵,一直在道观周边转圈子,前世被道观里的道士们喂养,或者照顾过,转世投胎成了人,这辈子就来道观里生活。都是缘分。
张姐应该也是这种命运,因她勤快能吃苦,让人常常忽略了她的长相,也不太清楚她之前是干吗的,就听说是个老家在安徽的乡下妇女。半年不见,眉眼柔顺了许多,还说是不是常年的道观生活感化了她,也是有缘之人。
没等我宣布自己的结论,张姐就出了幺蛾子。这一天,听说她下山买菜,被狐仙附体,摔了跤,这一跤,很重。
见她在小房间坐着,面朝窗外。我在廊下走过,看她对着窗,没人走过,也是笑嘻嘻的一张脸,不由得问,摔跤了?要紧吗?她扎煞着两只手,手上缠着纱布,伤势不轻的样子,对我说,重,附体了,没想到摔这么重。“附体?”这可是大新闻,我本来就好事,机会来了更是要追问。
道观是正经的宗教场所,唯其正经,所以一般大家不讲怪力乱神的故事,当然,每天早晚课是规矩做的,念经、撞钟、敲磬,可就听不见各种神奇故事,我一直觉得是憾事。今天张姐这么明目张胆地讲,我当然要听。
嗯呢。她神气得很,告诉我说下山路上就觉得不对,一路上感觉有东西跟着她,平时走路压根没那么快捷,现在和小跑似的,几百级台阶十分钟不到就走完了,快走到山口的“遇仙桥”时,更觉得凉风嗖嗖的,不由自已,越走越快,两条腿都半悬空了,“啪”地摔倒,感觉是有东西把她推倒的,可山路上哪里还有别的人?看到有东西顺着她倒下的身体往外爬,“两个手,可好看了,白白嫩嫩的,还有红指甲,就从我身上出去了。”
听起来毫不恐怖,简直像戏台上的忸怩动作,一种并不日常的想象。然后呢,她就摔得浑身都是伤,本来要背菜上山的,结果也背不动了,好在还能自己爬山上来,腿还是好好的。
我满心疑惑,又兴致勃勃,跑去厨房找正在忙着择菜的当家道长胡师父。师父,张姐说她附体了。
胡师父年纪比我大一点,却是十几岁就出家的老出家人,脸一沉,对我说,哪有的事。这种话,在道观里是不能乱说的。可是架不住我缠着问,隔一会儿就去她那里晃一圈,问,附体是怎么回事。
“她就爱说这些,早就告诉她不许乱说。”胡师父说。
张姐过去在老家,就经常被附体,四邻八乡出了名的,听起来就是乡下的神婆,莫非是原始的安徽乡村萨满?皖北的农村里,想来也是荒凉的土地,农闲的时候,突然有这么一位神神叨叨的妇女讲述自己的附体故事,应该有人围观,想起刚才没人,她也对着走廊微笑的那种神气,难怪我觉得她不似常人。来了青城山,觉得这里是宝地,神神鬼鬼都沾边,就努力住下不走了。
当家的胡师父是青城山附近的都江堰人,十几岁就上山,出家后就一直没离开过圆明宫,稀奇古怪的事情,她听过的最多,尤其圆明宫又是个“造化钟神秀”的好地方,占据了青城山半山腰的位置,正对着一大片幽静极了的山谷,每天清晨,雾气缓缓从山谷升起的时候,几乎疑心自己不在人间,随便一张照片,就能入选“最美四川”之类。
浓浓淡淡的雾气,挂在树梢,最接近我们的一棵树,是普通的杉树,可也显得不再普通,几百年的道观里的树木,或多或少,都被人们赋予了来历。
一直以来,这里就是号称青城山采气的绝好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气功大师要买下这里,幸亏当年青城山的道教协会坚持,一直不肯出让这里给乱七八糟的人。
手头的活干完,终于空下来的时候,胡师父耐着性子给我讲圆明宫的故事。八十年代,有个全国著名的气功大师带着一群人住在圆明宫最高的无尘殿里,说这里练功最好,多的时候,足足有四五十人,鸠占鹊巢,煞有介事,每日狂呼长啸,以一种日常的疯狂让这里显得分外神秘。她那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道姑,也不理他们,就是每天打柴、烧水、做饭、念经,心无二用,也住在无尘殿里,结果有一天,一个装束古怪的东北“仙姑”跑来质问她,是不是她暗自“斗法”,让她们的气场混乱,练功练得不得劲。
“斗法?我哪里会。”胡师父哈哈大笑,但那些人就相信。八九十年代是“气功热”的年代,本来信众就多,他们这里又是大师钦定的练功最好的地盘,一抬头,就能看到云雾堆满了宫殿之上,上百年的近百棵桢楠木紧紧环绕着道观,古老中国的修仙场所的绝佳背景,拍起古装片,几乎不用再置景。
也因为此,尽管到今天上到圆明宫还是道路艰难,一般的汽车爬不上来,但各种求仙缘的道友还是往来不断,偏偏当家人胡师父只用各种最简单繁琐的日常劳动来教育大家,道观里几乎不讨论怪力乱神的事情,被问急了,类似于我这种摆脱不掉的老熟人追着讨教,师父才说一声,“后殿里还是有些东西的。”
但张姐这种赤裸裸的宣扬附体的事情,还是会被批评。我看见胡师父和负责法事,也是管理义工的小道长刘师兄说,不让她说这些,你越顺着她,她就越说得凶。刘师兄不以为然,说,让她说去,反正我们这里干净,就算是附体,那些东西也不敢出来。显然还是相信附体这回事。胡师父急了,她在这里这么说,你知道她出去怎么说?把圆明宫说得处处花妖狐鬼的。刘师兄才答应去教训她。
我就好奇师父们怎么当面批评张姐。晚上我们几个打扑克,张姐她们在旁边看热闹,我撺掇着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胡师父笑吟吟,不上我当,说,附什么体,祖师爷在上,你不许胡说。张姐也老实巴交地笑,白天满嘴的神鬼故事,一句不敢再说。我们嬉笑着看着手里的扑克,只装做外面风平浪静。就记得她白天给我的那通比画,她摔倒后,看到从她身上爬出来的东西,那手,可漂亮呢,白白嫩嫩的,她一双粗糙的农妇的大手,在灯下,确实显眼——莫非纯粹是她的想象?
白天的附体的神怪,被她说得像一条蜿蜒的大蛇。想起了那首古老的流行歌曲,“青城山下白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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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