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3年第2期 | 王芳:单刀会
水浪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水浪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关汉卿《单刀会》
1
迷恋田野,就像皇帝迷恋皇权、赌徒迷恋赌局,所以只要偷得浮生之闲,我就会行走在荒山野径,行走在残墙古庙。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与关公相遇,有时候浓墨重彩,有时候擦肩而过。最常见的便是一幅画面,刚看见一道雕花古墙,窥视得几分垂落的大梁拱壁,就会有人告知,这是关帝庙,残破无人修。每逢这样的时候,总是垂头,敛起几分悲凉。
那年,在故乡行走,想为故乡写一本《山河版图》。寻山觅河,却不停地与关帝庙碰面。我之所见,皆是明清遗构,亦有入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相关人员告诉我,仅在我的家乡潞城这么一个县级机构,古籍记载便有46座关帝庙。以此类推,放眼所及的寰宇内,该有多少祭祀关公之处?当然,那时候也只是有这么一丝猜想从脑中一闪即逝,没想到,竟然在今日成为我叙述的一个理由。
在我寻找上党关的路途中,我见过最简陋的祭祀。上党关是长治西大门,藏在盘秀山中,矗立在古平阳潞州道上。找到残破的关城时,也看见了关公。关城的城墙做了后墙,挖出小小的拱券式窑洞,一座小小的关公瓷像端坐在拱券内。
工业社会的快速发展中,交通方式日新月异,高科技缩短了人们的距离,公路、铁路、高速,渐次开通,古平阳潞州道被废弃了,大山里的上党关也被废弃了。贩盐、运输、经商、赶考,人们不再从这里经过,关公也被人们遗忘在这里,香火成了零星的祭祀、偶尔的闪现。
这样的相遇是常态,并不隆重。吉光片羽当然抵不上宏大的历史叙事,所以,真正需要寻觅的那一刻,需要到解州去。
2
中条山下,关羽提刀而立,手捋长髯,双目炯炯,注视着他所守护的茫茫世界。
生,他半生征战;死,他大义参天。死去后,又以忠义之魂不远不近地守着芸芸众生,无论这些人贪婪还是节欲,忠诚还是背叛。
站在山下仰望,感觉他从未离去,尽管没有人见过他的真身,却又恍惚每个人都看见过他。中条山下,他站立的地方就是他的故乡。站在故乡的他,神情里仿佛多两缕慈祥,多两分喜爱。
他的目光直线距离抵达的是他的家,左眼注视解州,右眼注视常平,而我寻找他时,需要在他的目光与路程之间画出一条虚无的辅助线。
他出生在常平,如今的家庙就是他的家。成百上千年的柏树,默默地等待着,把年轮捋直了,一直向上,向云端攀爬,枝叶在阳光的注目下投递一丛一丛的斑驳。它们长着长着就会倾斜,大约是不想遮挡殿宇的真容,只坚守柏树自己的职责,坚守者永不能盖过被守护者的光芒。
1800多年前,关羽在这里出生。
也许有一株树曾经见证过一个婴儿的啼哭,那株树把这个人间信息辈辈传递,这些树便兀自挺立成守护的姿态,且越来越虔诚,风雨、雷电、地震、冰雹,都不能让这些树退缩。
关羽在树下玩耍,也在树下读书。
耕读为业是他们家几代人的生活姿态,他的父母、祖父母营造的是中华传统的生活氛围。他能体会到家人的期望,甚至能感知到,中条山吹来的风都带有文明的气息,那是河东大地千年蕴含的精神,或仁或义,或精或诚。风被中条山弹回来,又在解州回旋,直到被他渐渐吸收,吐纳入肺腑,融为精魂。
那棵虎柏,长啊长,就长出了虎头虎躯。那棵龙柏,长呀长,就长出枝丫,旁逸出俗世的欲望,长成人们的精神支柱。15岁那年,关羽种下这两棵树,幼树还是从中条山上移过来的。种下树时,是想让这小小的绿植陪伴自己成长。人长一寸,树也长一分,这样的本命树便是见证。当初的愿望,人们已经无从追溯了,其实连当初看着他栽树的父亲(关毅)也不知道,两棵树,一棵陪自己读书,一棵陪自己习武,读一页书,枝叶便哗啦一下;练一个循环的工夫,树枝便摇动一下,直到龙精虎猛,直到文武双全。两棵树欣喜若狂,在院子里跳起了舞,枝叶舞动间,天雷勾动电闪,大雨瓢泼,那不是惩罚,而是庆祝。
河东的人们都知道,这块中华祖脉之处,最注重文明传承,传承不在别处,就在家学渊源。父亲给关羽讲过祖父(关审)熟读《春秋》,关羽便把《春秋》化作精血。父亲还讲过先祖关龙逄的故事,生活在大夏朝的这位先祖官居大夫,夏桀残暴,先祖犯颜直谏,死于炮烙。《春秋》中不仅仅有许多先贤,更主要的是,影影绰绰地活动着先祖的身影。
关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19岁,已是成人的年纪,该去建功立业了,那也是父亲、祖父和先祖的血脉传承和衷心期望。
于是,关羽离开了家。
把父母妻儿,还有本命树留在家乡,一去不复返。
关羽离开后,有一棵树倾身而长,把枝叶团成云朵形状,以这种半匍匐的状态去实现对一个人漫长的等待,尽管那时候关羽并没有注视到它,后人把这棵等待着的倾斜成45°角的树叫做云柏,意思是形状如云朵,云开满树。
他离开家后,并没有太久,也就倏忽几日,家人等来的却是坏消息,官府来人了,要捉拿关羽归案,说他杀人了。父母为此跳进家里的水井,妻儿远逃到中条山中。
一个曾经欢声笑语充盈的门庭冷落了,只留下几株树,不会言语不会杀人的植物保全了性命,这个家成了树的世界。多年后,院中又长出一棵桑树,一年五次开花五次结果,那是多么殷切的期盼啊,带着一个家族五代的期盼。渐渐地,在这个家的周围,许多树不停地长出来,围绕着这一块地方。这里便在树的包围下,逐渐安详,逐渐灵气充盈。
树的世界庄严而神秘,庞大而浩瀚。这便是我们寻来时看见的场景。
树世界的中心,有一座八角七层砖塔,一块砖一重檐,包裹着坚实的悲哀,那是乡人一块一块地烧出来、搬过来、垒起来的,就垒在他父母跳下的水井上,乡人把敬佩和怀念垒在塔的建立过程中,残损了也有乡人修补。
砖塔与树,灰与绿,硬与软,动与静,构成家庙里的参差美景。它们替关羽守着家,守着祠堂,守着家人,守着土地,守着永远的等待。那是乡人心中的忠义画图。
3
关羽杀人了。
那人该杀。
关羽当日离开家,当然是先去解州城,就像我们今日从自己的乡村出来,也是循着更高一级的州府而去,那是自己首先想得到的更广阔的天地。
八里外的解州城自然比常平村繁华,毕竟是州府所在地,但也泥沙俱下。自幼心里培植的正义感,驱使他手刃了一个恶霸。别看旧时各种例律特别健全,却难保证公平和正义,官府捉拿杀人者,关羽只好匆忙离开解州,去往他乡。
他以为他会回来。
谁知,自此后,偌大的解州,再无关羽的身影。
自此后,涿州到荆州,关羽追随刘备一生。
漫长的人生路途上,他横刀跨马演绎出一幕幕传奇……
桃园三结义……守荆州……身死当阳……
这一幕幕就是一阙阙人生壮歌。
他死后,天地同悲,风雨鸣琴。
他则因威震华夏,获得武神的封号。世上武将千千万,只有他有此殊荣。
意念是强大的,世界上所有的怀念与感叹,积聚成强大的力量,把他的英灵留在了世间,他无以为报,便把守护的责任背在身上,一次次显灵,一次次让人们如愿以偿。
为祭奠这样的如愿,多年后,第一座关庙在当阳诞生,而后的公元589年,故乡解州也建起关帝庙。
相比身死地,出生地更带有他原生的力量,慢慢地,解州关帝庙成了皇家祭祀之处,当然也是民间最大的祭祀地。
公元1703年十一月初九,千古一帝康熙来到解州关帝庙祭祀。
康熙帝是从小熟读史书的。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的女真人应该怎样将汉文化与清朝文化融为一体,以实现统治江山、驾驭民众。并且自己的曾祖父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称汗时,就在城里建起武庙,虔诚地拜过关公,之后才一跃而起,在马背上开始对中原的征战。马背上得天下,少不了关公的护佑。今日江山一统,如何能不来祭拜这守护神?再何况,自隋朝在解州立武庙,历代皇帝就没少了祭拜,自己比明朝、元朝、宋朝的皇帝们又不差,焉能不来?
那些汉臣给康熙讲过历代帝王对关羽的追封:
宋徽宗先后四次给关羽加封,崇宁元年封“忠惠公”(自此人们习惯上称他为关公,一称上千年)。
崇宁二年封“崇宁真君”(至今他的殿宇都叫“崇宁殿”呢)。
大观二年封“昭烈武安王”。
宣和五年封“义勇武安王”。
到南宋时期,宋高宗于建炎二年封“壮穆义勇武安王”(当然是根据蜀汉后主刘禅追封的“壮穆侯”而来的)。
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封“壮穆义勇武安英济王”。
元文宗天历八年封“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
明神宗万历四十二年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
在康熙看来,自己的文治武功自然不在诸位皇帝之下,怎能落人之后?想了又想,便提笔加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
在当时足够神威的关庙里,康熙接见了当地臣属,兴致一来,挥笔写下“义炳乾坤”四个字,端详半刻,自己也很满意。臣僚们忙做成匾额,金龙做框,环绕蓝底金字御笔,悬挂在正殿里。
他的后代们有样学样,开始一种另类性质的表演:
乾隆来过,写下简简单单的“神勇”二字。真难为他,那么爱写诗的一个人,这回只写下两个字。很想对乾隆说:简洁才是智慧的灵魂。
嘉庆来过,追封“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
咸丰来过,追封“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关圣大帝”,还留下了“万世人极”四个字。
同治来过,追封“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关圣大帝”。
光绪来过,追封“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
到光绪追封完,关羽大神的这个封号就太长了,且不讲究押韵,读起来这么拗口,不过,他们的心是虔诚的。
就连慈禧西逃时也来过,留下了“威灵震叠”四个字。
从公而王而帝而圣,从解州出发的关羽,一步步成长,责任越来越大,担子越来越重。
而家乡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压力,只是默默地把遗迹遗物收拢来,存好,那是有效的祭奠。
挂在御书楼上的“绝伦逸群”四个字,遒劲饱满,是当地清代知州言如泗题写的。言如泗是孔门弟子言偃子游的后代。言知州知道,那四个字是诸葛孔明对同僚关羽的孺慕之情,多少年,两人一文一武,心意相通,各美其美,共同打造蜀汉江山。所以,在言知州主持增修过解州关帝庙后,也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嘉靖年间、万历年间,当地工匠都曾铸造下铁狮铁人。狮是西方狮,人是胡人,解州风情尽显。这些坚硬的家伙,威武雄壮地守在庙里。
三根铁杆交错竖立,组成梐枑,守在端门前。我方知道,这个物件有这么一个文雅又带有武气的名字。
九龙壁的琉璃虽不发光,却也带着河东工匠的景仰。
春秋楼前的古柏神奇地长成龙的模样,龙头龙身龙尾,奔腾起伏,仿如马上要腾空而去。三十年前,我来,它是这样。三十年风停雨伫,依然这样。
香案,脚印,石鼓,门挡,斗拱,青龙偃月刀,不需要言语,世人皆敬重,那是神物的累世修行。
终于看到关羽了,就在春秋楼里安坐,一手捋长髯,一手捧《春秋》,端然肃穆。
一瞬间,人也安静下来,仿佛听到了中条山的松涛,听见了黄河的波涛浪涌。近两千年来,他一直在读这本书。他就读了这么一本书,便成了宇宙间的神祇。我们读了许多书,却一天比一天愚顽。一本书一个人,照见我们的愚蠢。
是神,也是人,遥不可及,又伸手可触。关羽大神,原来,我和你,是这样的距离,隔着千重山万重水,隔着世俗与三界。
4
在我的家乡,就那么一个春秋时期被称作潞子国的小城,也有关公显灵救人的传说,曾被我收录进我的书中。民间对关公的崇拜可见一斑。这种出自精神层面的活动是自觉的,也许就是这样的缘由,关庙越来越多。
作家王西兰在《不朽关公》中说道:
是荆州人的良心责备和精神负担促使他们首先建庙祭祀,到明代,祭祀关公已成国家大典,到清代雍正年间,朝廷钦命全国县级以上州城府治都要建关帝庙,并于春秋两季,例行祭祀大礼。
至此,官方和民间的双重推动,关公祀遍世界。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关帝庙,最北最北的建在黑龙江,最高最高的建在西藏日喀则老定日岗嘎镇,最远最远的存在海外,最小最小的立在穷破的山村,最虚空地站在每个喜欢他的人心里,于是就像我在文初讲到的,我们只要出发,走向任何一个地方,都能与他相遇,不论是现实还是梦境。
5
生活在元大都的关汉卿,是位“琼筵醉客”。他熟悉勾栏瓦舍的生活,也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戏剧世界里。只是现实与理想,总有丰满与骨感的差距。那时候,蒙古人和色目人是上等人种,汉人地位低下,文人修得满腹经纶也没有科举可供他们满足经世纬业的理想。
站在繁华的元大都,这些人其实挺绝望的。
中国文人历来如此,“隐”与“显”是他们不得已的人生命题,关汉卿与一大批文人把自己隐入了戏中。
在杂剧那样火红的时光里,关汉卿饱蘸浓墨与激情,写下《单刀会》。
对《单刀会》,余秋雨曾这样评价,“这是元朝文人所做的缅怀之梦,是在精神上向古代求援。关汉卿借关羽的横刀立马,供关羽的情怀与气度,为的是振聋发聩,扫荡疲困,给屈辱的人民灌注信心,给萎靡的中原输送活力。”
确实是,纵观历史,谁又能像关羽这样,给人以不竭的力量?
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纠纠一丈虎躯摇,恰便是六丁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
——《单刀会》第一折
关云长千里独行觅二友,匹马单刀镇九州。人似巴山越岭彪,马跨翻江混海兽,轻举龙泉杀车胄,怒扯昆吾坏文丑,麾盖下顔良剑标了首,蔡阳英雄立取头。
——《单刀会》第二折
这词这曲,仅从字里行间,也能感知到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身行在舞台上,魂行在宇宙中。
而剧情其实特简单:鲁肃为了索要荆州,设宴邀请关羽,关羽明知这个宴会别有用意,出于英雄襟,还是单刀赴会,宴席之间,鲁肃依计行事,关羽凭一腔豪情,唇枪舌剑,鲁肃一筹莫展。后关平前来接应,关羽脱离险境。
关汉卿并不看重戏剧情节,而是通过他的春秋笔来写关羽的神态意态与风貌(余秋雨语)。
待得关羽出场,戏已经演到半截了,起势,定场,捋髯,舞刀,一系列动作下来,关羽便活了,活在舞台上,以至于每个人都会以为关羽就是那个样子。
这不能不说是关汉卿的巨大成功,元杂剧也因有这样的剧目而彪炳戏曲史,横扫多少年多少代的戏曲江山。
6
多年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依然会不定时地演出田汉的《关汉卿》。在他们眼里,关汉卿是大都人,就是他们北京人。
但在我们山西,并不这么看。世界上的真相只有一个,需要去追寻。
世传关汉卿为关公后人,民国时有好戏者,就常在剧评里写道,关汉卿乃关羽后裔,但同时也总有人提出质疑。直到运城临猗县关原头村关氏家庙中,惊现了清道光十三年的关氏家谱。
家谱记载详细,关氏始祖关龙逄,圣祖关羽,先祖关兴,到关公四十二世嫡孙名关直,关直生从义,从义生季元,季元生子汉卿。也就是说,关直是关汉卿的曾祖父,关汉卿是关羽的四十五世孙。
据《不朽关公》可知,关兴为关羽二儿子,关羽死后,关兴后裔逃回解州老家,关原头村家谱便记载的是这一支。
关汉卿家世渐渐被承认。
既是关氏一脉,关汉卿当然是听说过先祖事迹的。当时创作《单刀会》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不好揣度,但能感知到,关羽的气节以及悲壮的人生结尾就涌动在关汉卿的胸腔里。那一刻,天地间有根丝线接通三国到元朝的历史跨度,一腔热血化作文字,化作匕首,化作碧霄白玉花,从关汉卿的胸和脑中溢出来,于是笔走龙蛇,字字珠玑,落在案几上,落在狼毫的撇捺顿挫间,落在伶人的口中,落在那个朝代所有满载着痛苦的人心中。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7
《单刀会》从元朝诞生起,不断地上演。元杂剧自不必说,接续杂剧兴起的昆曲用元杂剧原词演,继之兴起京剧,后来各地方戏山头林立,“风搅雪”现象就很普遍了,也即一部戏中,二黄、西皮、吹腔、昆曲夹杂以地方性曲调。晋剧重新排演关公戏,保留了这段唱,问起他们,他们回说,晋剧也有昆曲。也许可以这么说,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还是被人们小心翼翼地保留着,一唱最少六百年(昆曲的传承年代)。
到罗贯中写《三国演义》,单刀赴会成为重要情节。
有学者撇开《三国演义》,据《三国志》中的《鲁肃传》《吴主传》以及《三国志平话》《三国注》等史说考证,认为这一节,史与戏不同:
其一,单刀会并不发生在陆口临江亭,而是在益阳。
其二,当时,刘备屯兵公安,孙权屯兵陆口,各指挥所部争夺三郡,并不是戏中所说,刘备在西川,孙权在江东。
其三,关羽领兵三万准备收复丢掉的三郡,鲁肃领兵数万对抗,为免大动干戈,鲁肃倡议与关羽会晤,企图以谈判取代和化解战争。所以,不会设伏。双方因曹操已南下取汉中,决计妥协,分土而治,不会像戏里一样剑拔弩张,最后不欢而散。
其四,这时赴会,双方诸将皆“单刀俱会”,也就是众将都不携带重兵器和长兵器,仅身佩单刀,杂剧中所言,关羽持青龙偃月刀赴会,是关汉卿的艺术构思。
其五,身入敌方的不是关羽,而是鲁肃,鲁肃到关羽控制地区会晤,此种颠倒在宋代的《三国志平话》中已经发生。
其六,史无周仓其人。
其七,借荆州并非事实,当时的刘备已靠自己的能力取得荆州大部,真相是孙权不甘心刘备占据荆州大部,乘刘备入川取益州,便派人取零陵、长沙、桂阳三郡,因而才有“诸将军单刀俱会”之事。
关于事实真相,《不朽关公》也作了说明。
史归史,戏归戏,后世眼中的三国早已离历史本身甚远。并不是只有戏曲作了改造,各种艺术形式,再加上人们口口相传,也让事实真相远离人间。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喜欢戏之情由,也不妨碍人们探知历史真相。各花入各眼,各取所需便是。
而人们更愿意去相信戏,相信传说,好像所有的高光时刻加在关羽身上都不突兀。
在几千年的社会递嬗中,世人对他要求太高了,佛教里的伽蓝神,烟火世界里的财神,加上大帝的身份,想必他是很累的。也许他是累并快乐着的。因为他在满足人们的愿望中,成为华人最大公约数的隆重信仰。
关公信仰是宗教信仰的一部分,而一种信仰能在如此广大的范围内得到长期延续,证明它适应了社会和民众的双重需要,对社会稳定和传统延续都有积极作用。盛世时,人们寄托衣食住行的需求,乱世时,人们企求不要战乱,身在海外,在心灵满目疮痍时救赎人心。
人们用这样的宗教信仰接续《春秋》大义,在政治信仰之外,形成广阔、深厚、可触、可感的民间信仰,解决社会缝隙中的各种问题。
人类社会能这样自然选择,是关公之幸,是中国之幸,是所有华人之幸。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天若不生关羽,可能也同样。
8
那么,人们把关羽供奉起来,当成信仰,又出自什么呢?或者说有什么文化意义呢?
人们把他塑造在舞台上,敬畏他,热爱他,并由此诞生一个绿袍赤面长髯的形象,戏曲为此还诞生一个红生行当,又是为什么呢?
著名作家张锐锋在《时间丛林里》一文中写道:
关公不是作为他自己,而是作为正义、英勇和忠诚的化身,作为一个民族的灵魂被老百姓世代供奉在庙宇里,他面前的香火是人们献给自己的理想的,人们点燃的原是自己内心里善的愿望,封表炉里冷却了的火光,投射到一千八百年前的烈士身上。关公已经是一个神,他已作为一个文化事实站在生活的高处,代表着华夏民族的世俗理想,他在历史中色彩鲜艳的形象,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精神符号存在于我们的世界。
然也。
香火不再缥缈,逐渐具象,点燃的是人们内心里善的愿望,点燃的是正义、英勇和忠诚,人们相信自己在净手焚香之后,会获得这些品质,浑身长满力量,然后可以去改变环境,改造世界。人们祭拜他,不仅仅是文化上的寻根,还是精神符号的传递。
自此忠义满人间。
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人们用精神去激发积极的情感因素,排除负面情绪,从而获得各自想要的成功,这种力量是物质力量的延伸和强化。正因为人们尝到了启动精神力量的甜头,于是更是喜爱他们的精神符号,喜爱那个美好品质的精神化身。关羽由此获得永生,人们借此获得精神忠义的传承,社会由此得以稳定,国家由此获得超出国家手段之外的有效治理。
你看,多赢。
真是皆大戏喜。
关羽大神的故乡,中条山下,关羽依然肃穆静立,他早已懂得这世间的奥义,于是处变不惊,“身兼数职”的他还将庇护从今往后的百朝千代,即使塑像有一天会倒,庙宇有一天会残破,而精神不死。
9
解州关帝庙里的雉门关上,台阶上铺好木板,就是一个古戏台,关公戏继续上演着,其中就有《单刀会》,又不仅仅只有《单刀会》。那些红生,在戏开场前,都要祭拜过大神,才提刀入场,台下的人们早已满目肃静。
“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这是他的诗,凡真英雄皆有柔肠,是气节,也是志向,更是明月夜短松冈。
想起,佛曾告阿难: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妙音需要妙指,关公的故事早就流传,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关汉卿。此前未有,终有宋一代,再演多少事,并无妙音。此后多少代,再无《单刀会》。那词,那曲,那意,那情,当得起空前绝后。
世间再无关羽。
世间也再无关汉卿。
所幸《单刀会》不是广陵绝响,它以不同的形式,或词,或曲,或全剧,在舞台上存活,尽管不同的剧作家总妄想改编它,但至今没有一个人成功。
关羽只在优秀的艺术家身上复活。
而让传统的人文思想与当今时代发生联系,关羽是最好的媒介。
王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黄河》杂志编辑,《映像》杂志副主编。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在《人民日报》《文艺报》《中国作家》《时代文学》《当代人》《长江丛刊》《天津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上百万字。著有人物传记《听一出戏》、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以及散文集《戏中山河》《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