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村
7月的时候有人给我发过这个村子的照片。苍……
开车沿车巴河谷行进,就遇见了尼巴村。用木材支起来的层层栈道曲曲折折,将整个坡面上高高低低的土木家屋都串在一起,格外的显眼。
7月的时候有人给我发过这个村子的照片。苍翠的树林,成群的飞鸟,一层一层的栈道及房屋,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金黄色的光芒与墨绿色的阴影。发照片的人说这是甘南藏了百年的藏寨,偏居一隅,隐世独立。
百年藏寨说的应该是坡面上的那些家屋,依山坡一层一层建上去,长年被阳光照射,每一根木材似乎都散发着阳光的光泽和味道。山坡下河谷地带的村庄应该是新建的,门窗砖瓦全是现代的,强劲的寒风将陈列在村前的玛尼旗吹得哗哗直响。
桥上的经筒也转得飞快。平常的经筒是放在低处人能够到的地方,给人转的。桥头的转经筒却放在长杆的顶端,又在经筒上放一个支架,将一个一个不锈钢的小盆竖起来,固定在上面,那些小盆就跟风车一样轻盈盈地转着,真是独出心裁的设计。经筒迷醉于不止的河风,跟着那些小盆不停地旋转。
走了几步,在桥头的空旷地看见一个穿皮袍的老者,在跟先前进去旅行的一拨人争吵什么。老者须眉浓重的一张脸不知怎么,显得特别严厉,法令纹深深刻在鼻翼两侧。再加上他的皮袍,肥腰、长袖、大襟,一挥手臂就给人一种强悍的威严。村庄里寥寥几人从家门里出来观看。那空旷地的一边是一座白塔和一长排气氛整洁严谨的大经筒,另一边铺了大青石,天寒地冻,冷寂干净到有点荒凉。有一只角上系了红布条的羊在不远处恬静地找东西吃。我先前没注意它,后来从那老者低一声高一声的吵嚷中得知,它是一只放生羊,来旅行的这些人竟偷偷将它绑了塞进后备箱,要带走,幸亏被他发现了。老者的眼神很可怕,骂这些人不可理喻,这些人都不敢抬头看他。再回看那只羊,一双水润的眼睛里布满温顺,就像那些吃穿不愁、醉得昏昏沉沉的幸运儿,在广袤的天地间享受着身心的安宁。那些人走了,老者看了我一眼,略微顿了一顿,又看向那只羊,像人们在圣物面前叹息那样,叹了一口气,然后脸色阴沉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默默地望着车巴河。可是河水已经结冰了,变得坚硬灰白,看上去冷冰冰的。
这真是一个比往日更阴沉的冬日,迎面刮着刺骨的寒风还有碎雪碴子,完全没有转晴的希望。我沿着栈道往高处走,越往高处越没有住户,一些家屋的门上挂着锁,一些是开着的,光线从屋顶的窗口照下去,在陈旧的地板上打出斑驳的光影。栈道上、屋顶上、房间里,都能遇见放生的羊,身上系有红色布带。它们在这里已经变成了慵懒的散步者。
一只小羊开始注意我,在我背后跟了一段时间。它的眼睛是黑色的,有一种清泉般的明亮,我停住脚步,它也停住,带着探究的神情,温和地看着我。可待我伸手去摸它时,它又一蹦三跳,从上层栈道去了下一层栈道。
当我站在一扇土黄的木门前,看见门上用烧黑的木炭写下的“尼巴村202”时,才注意到别的家屋门头都有钉上去的铁制门牌号,唯它没有,而且字体歪歪扭扭不说,“村”字还写错了。门半掩着,一推就开了,墙裙、地板、柜子、衣橱都是油松木,这种木材在藏区很常见,用得时间越久越油光锃亮。火塘里没有烧尽的木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上面还放着一个烟熏火燎过的大肚子黑壶,地板上有羊粪和尿迹,也应该是个没住人的房屋。房屋一旦不住人,里面的一切都容易变成乌七八糟的破烂,且味道难闻。屋顶的窗口有光进来,我在破烂的暝暗与光的梦幻之间踱来踱去好半天,没发现什么新奇的物件,突然看见墙角有一只冻僵的死老鼠,犹如映见了自己的痛苦和丑陋,猛得一哆嗦,就赶快出来了。
沿着栈道又上了几层,站在高处朝下面看,新盖的房子像堆积的盒子,挤挤挨挨,铺满平坦的河谷。照片上那些夜晚流淌着群星的河流、遥远碧蓝的天空、晾晒草垛的架杆、葱茏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都已被大自然收了起来,只剩下以苍白雪原为底色的暗黄土墙和高大树木的枯枝败叶。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望过去是刚才的那位老者,他穿着一双笨重的高筒黑皮靴,边往上走边将我刚才所经过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寨子是寂静的,只有风的声音,这一刻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头发斑白的守墓人,穿行在冰冷寂静的墓地里面,一张粗粝的脸上全是苦闷。
他进了“尼巴村202”那扇门,从里面扯出一张落满灰土的氆氇,“嗙嗙”地甩打在门前的柱子上。难道他是住在里面的?我刚私自走进去让他生气了,而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反感?我跟他就隔着一个栈道,我在往右走,他在往左走,彼此都看得见。我要不要对他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被冷风一吹又散掉了。
当我继续往上走的时候,他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坐下来揉他的膝盖,揉了半天,又站起来匆匆往坡下走。村口又来了第二拨旅行的人,一辆越野车,下来三四个着装时尚的年轻人。这次他们没有进村,就只在桥头白塔那里搭起设备,嘻嘻哈哈地拍照录影。此时已经开始下雪了,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那浓妆艳抹、衣着裸露的轻薄女子,将一条奶白的腿搭在桥栏杆上,不停地转换姿势,然后又将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色皮草从肩头扯下去,露出一个肩膀和半个背,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
那位老者一直站在离那些人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直到那女子穿上黑色渔网袜,又弯下腰将满头长发甩乱,像一只巨大的黑蟑螂那样伏过去,要趴在那白塔上拍照时,老者立即走过去喝止。那些年轻人哪里会服气,争吵了起来,我离得远听不清,而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桥头高杆上的转经筒自顾自转得更起劲了。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女子不知为什么竟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怪异、胆怯,然后匆匆跑过去,先一个人钻进了车里,剩下几个人跟老者周旋。老者还是一副强硬的态度,即使从村子里面出来的穿绛红色僧袍的喇嘛推他劝他,也一概不管,皮袍的长袖子一甩一甩地,将那些人往村外赶,像一个牧人在赶他掉了队的牲畜。
风很紧,雪也越下越大,密密层层地飞旋着,分不清到底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来的。我一步一步往下走,除了茫茫大雪,其他的一切都一点一点慢慢隐去了,像一个老电影的结尾——前人和他们生活早已消失,留下来的东西,总给后人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感情,慢慢也就很难表达清楚地隐去了。一时我又想起那些幽暗的古装电影,地面上一直都是湿漉漉的,后来看书才知道,那些去老旧房屋里面拍电影的人,因地板年久失修,失去光泽,就在拍之前往上面喷洒一些水,利用水的光影,就能创造出崭新而辉煌的奇迹来。拍出来的古代,简直不能叫古代,而是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