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赋
“熏陶”“陶冶”“陶醉”“乐陶陶”“陶然忘机”……这些精神性词汇,都由“陶”字这一源头所派生、延展。如果没有这一汉字及其蕴含的物象,汉语的表达力将多么苍白,生活将多么苍白。东汉时代的许慎,从甲骨文的“熏”字里,看见四点火焰上方历练中的陶器,从“陶”字中发现上山采泥的人、以手抟泥的人。这人,这泥,对回答“何谓中国”“何以中国”之问题,多么关键!没有这人这泥,就没有了陶盆、陶碗、陶壶、陶杯、陶缸、陶瓮、陶坛、陶碟、陶钵、陶瓦、陶砖、陶池、陶罐、陶管、陶缶、陶笛、陶埙、陶渊明——也就没有了苏东坡在流亡途中所作的一百余首《和陶诗》。我最爱其中四句:“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
显然,这“陶”字中的人,是陶人;泥,则是与水相遇后形成强劲粘性的泥,以手工赋形,再由火焰赋魂。
普通陶人,寻常的泥,构成中国那广大而无名的部分。在童年与少年,在豫南,我常看见一座座陶窑高出地表数丈,如孤岛,似山岳,把寻常泥土变化为陶器,广泛参与民间生活。比如,夜壶,一种陶制的小便容器,也可注入煤油、插入棉芯后成为强劲灯盏,这是故乡各种陶窑的主要产品之一。来丁蜀,我才知道,夜壶的雅称是“月别”,多美好!四更天,一个人掀开被子,侧身将白昼积累在腹部的内在压力,哗啦啦倾泻而出,吹灭油灯,窗户微白,月亮也逐渐别离人间,多美好。
这陶人如果非同寻常,就可能是广西坭兴人、云南建水人、重庆荣昌人,或宜兴丁蜀人,代表了中国杰出的一部分。我在丁蜀晃荡这几天,坭兴陶、建水陶、荣昌陶、丁蜀陶,这四种名陶的制陶人欢聚一堂,正借助前墅古龙窑,烧制最新作品。开窑仪式上,他们兴奋的脸色被摄像机捕捉,在电子大屏幕里闪烁,与范蠡、火神和窑主吴永兵的目光,交相辉映。他们带来的各地陶泥,自然也非同凡常:坭兴的钦江两岸的东泥与西泥,建水五彩山的紫陶泥,荣昌鸦屿山的红泥与白泥,更可能是丁蜀镇黄龙山上的紫砂泥——世界唯一。由此生成的紫砂陶器,独一不二。异地异国的制陶人羡慕之至,来丁蜀寻找与顾景舟大师相见的机会,在南街与蠡河边流连,感叹:尘世广大,为何只有一座黄龙山……
小李开车,带我绕黄龙山转一圈,向这一座涌现无数紫砂名作的山岳致敬。它正被封闭、保护,未来将建成黄龙山地质公园,供游客怀想山体幽深处的奇迹。路边广告牌或丁蜀旅游手册,常见一句古语:“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这“一丸土”,指的就是紫砂泥。用“丸”而非“斤”“吨”作为计量单位,可见此地陶泥之珍贵。
紫砂泥矿坚硬如岩石,刀劈斧凿而毫无惧色,浸泡在水中,即缓缓融化为泥,类似刚强汉子在爱情里顿然变得柔弱,再经过人间烟火薰陶,焕然一新,彻底完成自我形象的塑造:高贵,沉静,悠远。我问小李:“山封了,陶泥不开采了,陶人怎么办?”她答:“家家户户都存有陶泥,还能使用很多年呢。当然,要爱惜,用到精品上。”这些天,在丁蜀镇的各种店铺、作坊里晃荡,我的确看到陶人身旁、墙角、后院,堆叠着紫砂泥。室内外装着监控摄像头。桌子上,摆满制作紫砂的工具:木搭子,木拍子,鳑皮刀,钜车,尖刀,明针,独个,印锤,顶柱,毛布,铜管,木鸡子,喷水壶,盖圈,瓤只,虚坨,套缸,篦子,勒子,线梗,复子,搪盖石,挖嘴刀……上百种各式各样的制陶工具,像交响乐团,陶人面对它们,像指挥,让每一种工具,准确、宏大或细微地呈现其存在,完成一件紫砂作品。
尤其是那一个小转盘,木质或铁质,像旋转舞台,让陶泥在旋转中日臻完美和动人。
丁蜀紫砂泥有以下品种:岩中泥(夹在两层矿石之间薄薄的一层青色,于隐忍中保持生机),红棕泥(色泽微红如初恋),大红泥(稀少,美艳惊人),小红泥(灼烧后泛朱红,像少女一夜间化为少妇),本山绿泥(暗绿或浅粉绿,烧成器皿后呈现米黄色,类似春色穿越酷暑后变作秋景),黑铁砂(含铁成分高,犹如怀持铁器的侠士暗夜独行),紫茄泥(稀少,坚润如君子,偶尔一见,云胡不喜?),清水泥(色泽温和如溪流),拼紫泥(由不同泥料调配而成,像不同云彩拼出傍晚的紫霞满天)……
由紫砂泥矿化作紫砂泥,需经历以下过程:开采(到山体的不同深度中去),分拣(去芜存菁),风化(露天陈放两年左右),粉碎(粗细因品种和用途而定),陈腐(加水,在晦暗中存储三个月左右),练泥(排除泥料中的空气后,终于成为可以制作的陶泥,前后历时三年左右)。从矿,到泥,再到一件紫砂陶器,这一过程,完全就是在演示如何陶冶一个英俊之人,多么艰难,就多么罕见。
“拳头大的紫砂泥,价格大约是多少?”我提出这一问题,有些俗气。小李答:“珍贵的陶泥品种,这一拳头大小,就值几万元呢,做成的紫砂名品,价格是几十万、几百万呢。顾先生的紫砂壶,拍卖价达到一个亿了!可他一生住着旧房子,除了爱喝茶、抽烟,没别的爱好。琢磨、制作一把壶,要用半年、一年。壶成型了,盯着看,不满意,就毁掉那一团泥重新做。惜壶如命。他不喜欢的人拿着大叠的钱来买,也不卖。他喜欢的人,真心相送。还捐壶拍卖,款项用于救困助学。有一个人偷了先生的壶,价值几百万,他竟去法庭上讲情,说,一把壶没一个人重要,如果这壶把一个年轻人毁了,多难过啊。那窃贼听了,嚎啕大哭……”
顾景舟最喜欢的陶泥品种,是底槽青,亦即分布于底槽的青泥,处在黄龙山陶泥矿井最深处,是一系列风暴、海啸和造山运动的产物。像君子,承受时代的重负,卓尔不群。底槽青矿料外观呈紫褐色,有星星点点的青绿。以水融入后化为泥,质地细腻,色调沉稳如人到中年。入窑烧成后,颜色绚烂缤纷,有青叶色、黄酒色、紫霞色等等,似返老还童。矿料中那些星星点点的青绿,在烧成的紫砂器皿上,隐约如星辰,是极品。紫砂,不需要像瓷器上釉来掩饰和美化,肝胆相照如君子。这一切,似乎都契合顾景舟的命运和秉性。
一九一五年,顾景舟生于丁蜀,家境困顿。六岁入东坡书院读书,辍学后,因天资聪颖,为书院一先生所爱惜,带领他读古诗、作文章,春秋三度。十六岁始习陶艺。患天花,死里逃生,清俊面部留下斑点。变得寡言、敏感、孤傲,少与俗世相往来,惟与同道亲近,在泥料与窑火间安顿自我。迟至四十九岁,娶了小自己十余岁的女子徐义宝。在妻子、门生和吴湖帆、江寒汀、韩美林、冯其庸等等知己爱护下,日渐达观。中年后面色加深,那若干斑点淡远微茫如星辰,更显得气象高迥。闲下来,喝茶,他摸摸脸,像摸一把包浆深沉的紫砂壶,吟诵:“两三点云不成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徒弟们都知道,这是师傅镌刻在一把壶上的自作诗句。也知道他开心了,在自我调侃,就彼此看看,笑。顾景舟不笑,咳嗽一声,徒弟们静下来,继续埋首在陶泥里。
二十来岁时,顾景舟就名动江南。受邀为商人仿制前朝名壶。即便只有老照片作参考,也能以假乱真、以假胜真。对于仿制之举,顾景舟暗怀惭愧,也心有不甘,往往在商人反复查看所未能发现的壶嘴幽深处,署“景记”等细微签名,保持自我的存在,亦藉此向前贤致歉。五十年代,顾景舟受邀为故宫藏品作鉴定,发现其中有陈鸣远印鉴的紫砂壶,正是自己的仿作。不安。他指着壶嘴幽深处的签名,解释来龙去脉。其他专家赞赏:“故宫有这样一把壶,有顾景舟作品,也是幸事和美谈!”“这就是退藏于密嘛!圣人以此洗心。”因反对“制壶机械化”,顾景舟一度受冷落,躲在丁蜀南街的小阁楼,自成一统。只要桌上有陶泥,就有了安慰和归宿。上世纪七十年代,确立紫砂宗师地位后,依旧远浮躁、致幽远,在陶泥中完成辉煌余年。八十一岁去世,把自我归还大地,回报陶泥与火焰所赋予的一生辛劳和光荣。
“道器合一”,大道与器皿合为一体,是我在丁蜀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也时时回响于顾景舟内心吧?从照片里看,他身姿清癯,恰似去掉一切雕饰的硬朗方壶,满含一壶阳羡热茶,深情以待。人与壶合一,就是好壶、好人、好岁月。
穿过丁蜀镇,街道和田野边,常见各色陶缸堆垒成的围墙。那陶缸,自然是用平常陶泥烧制而成,价值低廉,着重于实用功能。进入陶瓷博物馆,展品中,一个明代荷花缸吸引我:釉色如黄昏,外壁浮凸以精致的牡丹、兰花、菊花、梅花四种图案,线条细腻,表达四季变迁。它来自南京宫廷,盛满雨水以防火,种一缸荷,从春日荷叶初绽、夏日荷花盛放,到秋日枯萎、冬日瘦梗如古士子铮铮傲骨,可愉悦皇帝和后妃们一年的眼眸,引发沉痛和忧伤。故,价值高贵,更倾向于审美功能。上述两种功能的缸,乃至其他陶瓷器具,虽然价值各异,其含蕴的陶泥却并无“低廉”或“高贵”之分别心,自尊而坦然。泥、水与火焰,三者合一而不分裂,就是好泥、好水、好火焰。像一个人的爱,心与身统一而终老,就是好心灵、好肉身,无论身份低微或华贵,面容素朴或艳丽。
赞美泥,赞美这陶泥赋予中国的烟火万象与人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