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村 那些人
我特别记住了清白里、天尽头、美栖、淦里、云爱、茂花、湾斗里、老鸦窠、百家塘……这些自然村的名字,仿佛冬日老树上的柿子,明亮淳朴中隐含着温情,很容易让人想起家园、亲人、归宿这些词。
1
淦里村,宜兴张渚那边的一个村庄。
早春,鲍玲打电话给水库边的老头,问:青梅花开了没有?老头说:开了。
老头转而反问:你是不是我寄女儿?总来问花开。
鲍玲哈哈笑。估计老头有个寄女儿也关心淦里村青梅开花的时间,这真是件美好的事。
最初,是我带鲍玲去这个地方的,结果她现在比我熟,老头成了她通报春消息的线人。
到淦里去看青梅花,要掐准时间节点,早去看不到花开,晚去了花就谢了。去年2月14日我们去,枝头上只见零星的花绽放。鲍玲就把守水库老头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里,方便探听花情。
青梅到处有,我尤喜爱淦里的青梅。因为有个水库,其美在对岸,你远远看着,就像你仰慕的人,在对岸,你无数次凝望,丰盈在心。正是这种遥望,不可近,才构成了独特的美。
2
万石镇有个自然村叫湾斗里,村很小,却诞生了音乐教育家闵季骞、二胡演奏家闵惠芬、画家闵伯骞、闵叔骞等艺术家,以及农业化学家闵九康。
这是块风水宝地。在给村取名时,闵氏祖先动了一番脑子,根据周围地形,悟出一个“斗”字。居住地外围殷村港有一条向南的支流,在一公里许向西来了个直角弯,形成一个“十”字形。闵氏就在此落脚生根,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一个小村落。
水流成“十”字,在里边砌房造屋不是“点”吗?十字里有点是“斗”。“斗”是二十八宿之一,又是量谷之器,聚财之器,财和才同音,有财又出才,取名湾斗里,是个吉祥的村名。
凡是村名后带“里”字的村,一般都是古村落。“里”是古时行政区划单位,宜兴方言把“里”字念成“勒”,所以当地方言叫湾斗勒。
我记得那年采访93岁的闵季骞先生,他脑萎缩厉害,上午吃的啥,中午就忘记了。但他记得自己的村庄,跟我说:我是湾斗勒人,村前屋后有大片竹园。小辰光,我砍了竹子做胡琴的琴筒,用黑蛇皮蒙琴,把祖母“拂尘”上的马尾巴拆下做弓子。
我记得那年农业化学家闵九康回乡,83岁的老人像个少年。他讲小时候在湾斗勒村粘知了,别人用面粉团,他找田里的蜘蛛网,知了黏住了逃也逃不掉。他讲宜兴人重读书,过去大户人家孩子出生,家里长辈用筷子蘸点黄连,嘴上抹一下,喊:先苦。再蘸点白糖,说:后甜。最后蘸点墨汁,说:多喝墨水。
我记得那年旅美琵琶演奏家闵小芬回乡演出,在保利大剧院的舞台上,用宜兴话跟观众说:我是湾斗勒人。
无论走多远,都记得自己的来处,一句“我是湾斗勒人”真切动人。
3
陈墅村古名叫“沉住”。相传,很早以前,东太湖地区为三阳县,由于连年地震,整个县城和许多村庄都沉没了,但沉到现在的陈墅村就停住了,故这个没有沉没的湖边村庄称为“沉住”,后来演变为现在的陈墅村。陈墅是全宜兴距离太湖最近的村庄,靠湖岸最近的房子直线距离不满百米。
陈墅村古来就富有,除了土地肥沃、种田产量高外,过去太湖边的芦是送上门的财富,鱼也是送上门的财富。这个村的人很有个性,能说会侃,外向热情。
陈墅村现在并给了周铁分水村,村里人意识里不想“沉没”,每次村与村搞活动,陈墅村兴冲冲出文艺节目,代表自己村庄出现。他们村有一班人会丝弦乐,有两个妇女鼓敲得非常好。
4
清白里从前叫马家庄,因为马氏十二世孙马公遇的缘故,后人称之为清白里村。
马公遇是宋代理学家朱熹的学生,被先生赞为“操若清冰,行同白璧”。他看到官场腐败,终身不仕,并劝说当尚书令(宰相)的弟弟马公迪辞官还乡,一起传道授业,开蒙启顽,自守清白。公迪留下家训,清白为人。卒后落葬地,乡人称清白先生墓。时光流逝,马家庄地名被当地人称为清白墓,后来叫清白里。
好多年前,我到鲸塘镇去,特意去找清白里马家老宅,见里面住着马氏后人马骏山夫妇。女主人坐在井台边洗菜,见外人进来,有一丝惊讶,却没有过多在意。因为经常有人来看这幢清代老建筑,他们早已习惯了不速之客的造访,任你在老宅里晃来荡去。问起老宅的历史,清白村的来历,他们会笑着讲上几句,但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楚,只晓得先祖马公迪人称清白先生,至于他隐居乡村传道授业以及后代子孙的情况基本没有概念。
这样古朴的宅院现今在乡村已经不多见了,公迪先生“清白为人”的家训如飘逝的烟云。对于清白村的来历,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则完全不知道了。
不知现在是否还保留着这个村名,但愿没有在拆迁、并村中消逝。
5
湾浜是老村落,过去,船从太湖进港河,舟楫七转八弯,就叫湾浜村。
我总喜欢称呼湾浜村的周伯洪“伯洪哥哥”。他面容干净,说话会脸红。他是乡村读书人,日常爱书、惜书,即使订阅的杂志,看过后都会用细麻线装订成册,手工细致。湾浜村以周姓为主,周氏先祖留下遗训:秉性方刚,隐曲乡居,不侍朝堂。
伯洪哥哥跟我讲,好多年前,分水的中平炉厂房子改造,在旧墙中拆到一块碑,现存放在分水原来的村部院子里,碑文记录的是清朝时期重建分水万寿桥,背面刻着捐款的名单,他特意记下桥碑文,断句加了标点发我看,我记得这几句:
十月经始,百日告竣,费约千金,有志竟成,民无病涉矣,或曰桥名万寿,祝悠久也……
难得有伯洪哥哥这样的人,把村子的历史着紧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我突然想起好友妖刀说的话,新时代的乡村,正该像活了千百年来的大树一样,有深刻的年轮记忆,也有新枝冲天,她的成长是返本而生新,原生态的,活泼泼,自在在的。
6
有次我们在阳羡溪山的街市上,看到一家铺子的玻璃门上,写着一串地名:滆湖、临津荡、马公荡、都山荡、泊溪潭、白茫潭。我和李慧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猜想,这家店的主人一定是官林那边的人,心里装着自己家乡的风物。
李慧触景生情,感叹她没有自己的村庄了。
她的村庄叫“大树下”。
相传历史上曾经有一棵大树,树多大呢,砍掉后的树桩用黄豆铺晒,整整铺了三石六斗。大树下最初是李氏族姓的生息地,村民多高大、魁梧,以挑山货、到渎上挑菜卖为生,所以附近人都知道,“大树下”的人力气大,又穷,是卖力气讨生活的。后来又来了一支袁姓在大树下开枝散叶。到上世纪70年代,“大树下”由南至北由松坟头、李姓大村和袁姓小村三部分组成,中间以田野和当地人称为“漕”的小河相隔,河虽小,却东经吴老二潭,与烧香港大河相连,南与五指河相连直通和桥钟张运河。过去,河水清澈,村民在河里淘米洗菜,淘米篮顺带上几条鱼是常事。漕边有三棵合欢树,最大的一棵,三四个小孩子爬上去,树都不抖动,合欢花开时,满漕水波晕红,晚上香气沁人。村子东面种桑,南面植松,春天菜花灿烂,秋天稻香扑鼻。
村庄好多年前拆迁。现在,只剩“大树家园”这个拆迁小区的名字提醒人,这里曾经有一棵树盖数里的大树。
李慧最近刻了一方树叶形状的章,名“大树下”,她何尝不是把消逝的村庄刻在自己心中呢?
7
一个游子,他凭什么与故乡相认?当他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看到村庄拆了,记忆被连根拔起,这将是怎样的惆怅?抑或有一天,子孙们想要看看父辈们的出生地,转来转去,无从找起,那是怎样的茫然?
如果可能,如果可以,请尽量给那些消逝的村庄留一个纪念。不要嫌弃这些村名乡土气,那是我们的来处。哪怕退一步,留个村名作公交站台名,也好让人有根可找寻,有标识可相认。
无论如何,得留点什么印记,而不要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