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
多年前一次出差,把书房的窗帘全拉上,多日后回家,未及将书房窗帘拉开,就发现窗帘内一个废弃的花盆里,长出了一根秧苗。那花盆里原有的仙人球枯萎,被我拔出扔掉,但未清理盆土,可能是偶然掉进一粒西瓜子,蹿出了那样一根秧苗,它竟想方设法地求得发展,从两块窗帘布闭合的缝隙钻出。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帘,窗外阳光倾泻室内,于是我看清那藤蔓是在钻出窗帘缝后,沿着窗玻璃奋力向上,直至将藤须卷紧窗上的把手,不仅张开了数张虽然稚嫩然而碧绿得动人心魄的瓜叶,甚至还开出了一朵望之惊愕的雪白透亮的小花。天啊,再过些天,会结出一枚小瓜吗?我保留那瓜秧许久,虽然花落后并没有结出小瓜,瓜秧最后也随秋风而整体枯萎,但那本是置身于在黑暗中的瓜秧,奋勇寻觅光明,钻出窗帘缝隙,终于有志者事竟成,成功地到帘外开出了自己的花朵,那情景,直到今天,每忆及,还不免深深感动。
生命都有趋光性。寻觅光明,是本能,也应被觉悟锁定。
几年前又去昆明,下榻的酒店,过了马路就是滇池。碧蓝的天上大朵白云,滇池如一汪摇荡的诗篇,阳光灿烂,光明如泼,啊,海鸥飞翔,成群结队,湖边有游客用食物引逗海鸥,有不少海鸥与游客互动,但我就注意到,另有不少海鸥,他们并不去游客掌心啄食。它们绝不像那被窗帘拦住光明的弱藤,它们不需要从黑暗中寻觅光明,它们已经充分享受到了光明,那么,那些翻飞的海鸥在寻觅什么?我站在岸边默默观察,就悟出,那些海鸥是在寻觅比池鱼岸食更高档的东西,便是生命张扬的自由,随心所欲的欢乐。
到2023年,我就越过八十岁,不往多说,是奔米寿前行了。除去太不懂事的幼年,至少有七十来年吧,生命中一直贯穿着寻觅的热情与执着。细想起来,也曾有过窗帘内那瓜秧执拗穿越窗帘缝隙的奋斗,到如今似乎也有了些许滇池海鸥般的通达与洒脱。
有这样的老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座。就是说,你七十岁了,你去人家那里,人家对你客气,但不便留你住宿,因为如果你睡下后醒不来,算谁的责任?你八十岁了,去人家家里做客,人家尊重你,或许会倒杯好茶请你喝,但不敢请你一桌进餐,因为你忽然噎住竟至窒息,如何向你亲属交代?你九十岁了,人家敬仰你,但不便请你到家“随便坐”,因为一坐或许就瘫在椅子上了。人老了,真的是“玻璃易碎”,需“小心轻放”。这是自然规律,可叹无奈,却也可莞尔。没想到,曾经活蹦乱跳的我,如今也进入他人“三不留”的范畴。生理上老了,心理上却还不老,不老的标志,就是仍有寻觅的赤子心。因仍寻觅,便仍有新的文章形成。
寻觅是福。觅字上爪下见,意味着要用手去抓,要有实际行动,同时要有眼力见,要不失时机,也要适可而止。从觅衣食温饱,到觅施展才能,到觅人际和谐,觅知心伴侣,觅谈伴挚友,觅山川美景,觅历史踪迹,觅行善为乐,觅优雅生存,觅精神充实,觅无怨无悔……觅无止境,却又觅需适度。要树立正确的寻觅观,其实,两句古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最直率地道出了追寻功名利禄的虚无。人间“杨柳色”,是烂漫青春,是平凡生趣,是淳朴之美,是自然之道。觅的最高境界,是回归陌头春色,觅到真我,而又忘我利他。
觅啊,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