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首小诗
读高中时有一阵子,不知为什么,我痴迷于五四时期的小诗。那时候,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找到好多作家写的诗集,其中很多是小诗。我非常奇怪,五四时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热衷写这样的小诗,猜想大概是那一批作家曾经受泰戈尔和日本俳句的影响很深的缘故吧?
我迷上这样的小诗,最早应该是从读冰心的《繁星》《春水》开始。以后,读到泰戈尔的《飞鸟集》,上个世纪40年代上海商务出版社出版,郑振铎翻译,一见如故,特别喜欢,一下子看出冰心的《繁星》《春水》,有明显泰戈尔的影子。接着,又读了泰戈尔的《游丝集》《吉檀迦利》;然后,读了应修人、潘漠华的小诗集,还有汪静之的《蕙的风》。在笔记本上,我胡乱抄录了很多。
“春天把花开遍了就告别了。”
“当我把糖果递给你贪婪的手中的时候,我懂得了为什么花心里有蜜,为什么水果里隐藏着甜汁,当我把糖果递给你贪婪的手中的时候。”
“我要唱的歌至今仍未唱出。我把我的日子都浪费在给我的琴上弦。时间尚未真正到来,歌词并未准确填出,只有盼望的苦恼徒留在心。”
──这是泰戈尔的小诗。
“山楂通红了脸,站在秃枝上和秋风相戏,傲慢而不退缩。”
“疾行的车,迎着扑面而来的雨点──一下一下蚊虫似痛的感觉。”
“暗蓝色的湖水,跟了夏天的急雨一同跳跃着。”
──这是郑振铎的小诗。
当时,我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地喜欢呢,一唱三叠地背诵呢,抄不够地抄下它们呢?
“春天把花开遍了就告别了。”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为什么我就想不出来呢?我写出的往往只是:花落了,春天结束了,或远去了。只是一句陈述句,而泰戈尔写的却是拟人句,而且,那么带有感情。
如果我写过年时候给小孩子一颗糖果,是不是也可以学着泰戈尔这样,用花心里的蜜和水果里的甜汁──两个联想呢?这样,把一个简单递给孩子的糖果的动作,写得舒展而那么有趣了呢!为什么泰戈尔最后又重复了一遍“当我把糖果递给你贪婪的手中的时候”?是诗歌中的一唱三叹吗?看来,重复也是写作一种不可缺少的方法呢。
歌至今仍未唱出,原来不仅仅是歌词还没有写出来,还有自己的心思藏在心里。一直在给自己的琴上弦,原来是心里一直有些苦恼,在等待着时间的到来。这苦恼是什么?这时间是什么?哦,我明白了,就是盼望啊!盼望就是希望啊!琴──歌──苦恼──时间,这些都和心中的盼望和希望密切相关啊!我自己不也是有着这样苦恼和盼望纠缠一起的心绪吗?有了盼望,才会产生苦恼的啊!泰戈尔的这首小诗,和我的心情多么吻合,只不过,他用了琴和弦和歌这样最形象的东西,将心中翻涌的苦恼与盼望这样抽象的词儿,勾连在一起,一下子让抽象变成了形象。这是多么好的方法呀!少年时读书,那么纯真,那么认真,那么投入忘我,那么设身处地,不可救药地和自己密切连接在一起。
我读郑振铎的作品很少,那时候,只读过他写的小诗,他写的小诗很多,不亚于冰心的《繁星》和《春水》。我不知道年轻的郑振铎为什么那样钟情于小诗?我从学校图书馆里,找到了我几乎能找到的所有他写的小诗。
山楂通红的脸,我也会写;和秋风相戏,我也会写;但是,我没有想到后面,他说和秋风相持中的傲慢和不退缩,让山楂不仅好看,还有了性格。
车窗上打上扑面而来的雨点,是常见的,让雨点像小小的蚊虫,让车子有了微微疼痛的感觉,不过是一个比喻,一个拟人,并不难,我也可以学着这样写呀。
雨点打在湖面上,以前我在作文中总爱写:湖面上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我特别爱用“涟漪”这个词,觉得美,还高级。人家郑振铎不用“涟漪”这个词,只说湖水和雨点一起跳跃。仿佛不是雨点打在湖水上,而是湖水在和雨点一起跳舞,不是单向的行动,而是在互动。一下子,生动,活泼,有趣了起来。
在高一和高二很长一段时间,小诗给我很多快乐、帮助和启发,让我迷上了它,和它悄悄地对话,或暗暗地自得其乐,然后自以为是地模仿。特别是应修人和潘漠华的小诗,我更加喜欢,抄录了好多。应修人和潘漠华是五四时期左联的两位烈士,牺牲的时候,他们一个只有33岁,一个只有32岁。多么年轻啊!他们悲壮的命运,也是让我喜爱读他们的诗的一个原因,所谓爱屋及乌吧。在我的笔记本上,抄录有一首小诗,名字叫做《柳》,1922年3月,应修人写的,全诗一共只有五行,我特意在这首小诗周围勾勒了一圈花边:
几来不见,
柳妹妹又换上新装了
──换得更清丽了!
可惜妹妹不像妈妈一样疼我,
妹妹,总不肯把换下的衣给我。
重新看这首小诗,那么的亲切,记忆依旧那么清晰并清新,仿佛就在昨天,还记得当时抄录这首小诗的心情,是那样的兴奋。应修人用孩子的眼光看待春天刚刚回黄转绿的柳树,他把柳树清丽的枝条比作自己的小妹妹,是因为他想起了妈妈,想起妈妈的疼爱。他写得那么的委婉有致,将孩子的感情表达得那么的活泼俏皮,又那么的清新可爱。当时,也想,这么充满天真童心的诗人,怎么可以遭到屠杀呢?人心怎么这么狠呢?他才33岁呀,那么的年轻!心里真的是充满悲伤。
还抄录了一首徐迟写的小诗,题目叫做《幻想曲》。只有八行:
我们坐在飞机上,
看窗外飞过一片白云,
也许有一天,白云是个空中码头,
飞机可以在白云停一停。
那时候,我倒想去散散步,
舒一舒筋骨,喝汽水一瓶。
和那个晕飞机的小姑娘,
扶栏杆观赏天上美景。
写得真好!充满幻想,充满童趣,飞机居然也可以在白云那里停一停,还可以喝瓶汽水,还想象出一位晕机的小姑娘,然后和小姑娘一起在白云上看天上的美景!为什么出场的非得是一位小姑娘?一个小男孩不行吗?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或者诗的奥秘吗?
那时候,读诗时我年少的心,和写诗的诗人的心,都是那样天真美好清澈如那天上的白云。所以,幻想也才会如童话般的美妙动人。真要感谢那时候抄录了那么多的小诗,感谢那些热衷于写小诗的诗人。这样的阅读和抄录,特别适合那时候的我,既不耽误时间,又能学到东西,还能让自己的心在烦躁和繁忙的生活中,得到片刻的轻松和一点似是而非的幻想。
当然,小诗,短短的,浅浅的,像清晨开放的各种颜色的喇叭花一样,那么引人,那么容易记,一般也那么容易懂。但是,有些小诗,当时也并没有看懂,或者是似懂非懂,或者是不懂装懂。不管怎么说,抄录下来这些小诗,对于我是一种磨炼,就像跳进了水里,不管会游泳,还是不会游泳,起码扑腾了一遍,沾惹上一身水花,探试了一番水的深浅。一个孩子,就是这样在懵懵懂懂的不懂、似懂非懂中慢慢长大的。
而且,读着、抄着这些小诗,我的心也在蠢蠢欲动。于是,我模仿着他们,偷偷地也学着写了好多自以为是的小诗。在课堂上,突发灵感,也会从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白纸,写上一两句。写完就随手扔掉了,然后,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
上高三了,要考大学了,时间一下子紧张了。小诗,不再读了,不再抄了,不再写了。青春,就像一首小诗,那么短,还没有来得及怎么抒情,怎么感慨,怎么合辙押韵,就要过去了,而且,一下子过去了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