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会讲故事
今年我买了一个盆栽郁金香,尽管被我放在青花瓷盆里,但还是有着强烈的异域之风,和常规……
郁金香是春天的花,本该4月开放,不过这些年在北方的冬季花卉市场常见,佳节期间更成新宠。
今年我买了一个盆栽郁金香,尽管被我放在青花瓷盆里,但还是有着强烈的异域之风,和常规的岁朝清供花卉太不一样。不过,我这么放也是有依据的。郁金香是荷兰国花,据说在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博物馆有一件镇馆之宝,就是青花瓷郁金香花插,几乎是一人高的塔形,共有八层,每层有四个插孔,我想象它插满鲜花的形状一定有些奇怪。那是18世纪荷兰代尔夫特自己产的中国风青花瓷,因为中国货太贵也太难搞到,当地人就做了些“高仿”,且进行了地方化改造,于是就有了青花瓷花插这个“创新产品”。其实,除了青花工艺是学了中国的,这件瓷器从器型到工艺水准和中国都毫无关系呢。
郁金香这种花是讲述植物全球史的最佳例证,更是体会人类将地方风土升级到世界审美和神俗两界代表的好故事。从18世纪开始,植物通过分类学、美学等沟通人与自然,今天更可以在园艺、药学、地理、商业、文学和美学等领域被审视,每个人依据各自的关注点,都会讲述关于一株植物的不同故事。
词源学家掉书袋,说郁金香的波斯语为dulband,土耳其语为tulbend,意即“缠头布”,因为郁金香花型很像奥斯曼帝国时期男子包裹的层层叠叠的头巾。该词通过拉丁语和法语进入英语,演变成tulip。而土耳其语tulbend一词通过另一渠道进入英语,拼写为turban,是“头巾”的意思。中文的“郁金香”表示一种金黄色的物质,有芬芳馥郁之意,就像《周礼》中记载的“郁人”下所注,是古代用来酿制祭神酒的郁草。但东方学家劳费尔和薛爱华都谈过,“郁金香”和中国古书中记载的“郁金”并非一物。“郁金”更多是指与礼佛相关的藏红花,关于它最早的记载可见三国时期的《南州异物志》:“郁金出罽宾国(克什米尔),人种之,先以供佛,数日萎……可以香酒。”藏红花看上去是红色的,但是它泡出的水和提取的染料都是金黄色的。当这些颜色美丽、香气袭人的植物作为香料流传时多是粉末状,所以藏红花、郁金香和蓬莪术(也就是姜黄)常被混淆。
郁金香出现在中国文献里是在7世纪记录唐代典章的史籍《唐会要》里。“伽毗国献郁金香。叶似麦门冬。九月花开。状如芙蓉。其色紫碧。香闻数十步。华而不实。欲种取其根。”这里的“伽毗国”可能就是上文的“罽宾国”,证明唐朝已有整株的郁金香出现,是从克什米尔来的。
欧洲文化交流史家说郁金香见于西方的记载,是威尼斯驻君士坦丁堡大使比斯贝克在一封写于1551年的信中谈到的,他说他在土耳其见到这种花,1562年这种花被带到比利时安特卫普,后来荷兰才成了郁金香的重要种植国。莱顿大学的植物学家克鲁斯认真研究培育郁金香,使其品种逐渐增加,成为欧洲的珍贵花。不过,最近这几年,经济学家最喜欢讲16世纪荷兰郁金香的故事,并干脆用Tulipomania(郁金香狂热)这个词来命名这股狂热。当年荷兰活跃的经济和对郁金香的狂热将这种奇异花当成直接流通的交易货币,甚至一株上好的郁金香就可以换一栋别墅。许多人热衷于投资郁金香的奇异品种,但这种过度供应最终导致郁金香价格下跌,造成人类有记载的第一次泡沫经济破灭。
今天的园艺学家会指导我们,要让郁金香开花,最好把球茎冷冻一下,人工环境下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它放进冰箱几天后再拿出来。研究发现,郁金香特别耐寒抗旱。一般认为郁金香产于中亚地区,随着商队和军队的行进路线向西,到了15世纪才成为土耳其的代表性花。长久以来,西方人以为郁金香来自土耳其,这和他们忘记印度、将数字错称为“阿拉伯数字”是一样的逻辑。近年还有人认为,郁金香产于新疆或西藏,这也是出于植物习性的气候溯源判断。不过我倒是觉得,非要寻找一种植物的最早地域起源,实在是当代人的执念,因为植物如同文化,未必是边界清晰的单一起源,其起源更可能是层累的、演化的。
无论植物学领域怎么认定,至少文学可以提供些旁证,证明郁金香和中亚的关系最为密切:它时而是一种神圣体验、时而是宇宙象征或世俗爱情的代表。中古诗人非常世界主义,他们很多人早就钟情于描绘郁金香:13世纪的诗人鲁米,今天被介绍为波斯诗人,但他的出生地是呼罗珊境内的巴尔赫,在今天的阿富汗,那里也是玄奘书中记载的“缚喝国”,它离玄奘说的“迦湿弥罗国”,就是前文所说产郁金香的克什米尔距离不远。“鲁米”其实是地名,指的是今日土耳其境内的科尼亚,那也是诗人去世的地方。他名字的这个后缀,相当于中国古人称呼别人“郡望”。那你说,鲁米是哪里人:波斯、阿富汗还是土耳其?一言以蔽之:人类社会沧海桑田,地理疆域、民族边界变动不居,后人要定位郁金香起源于某一国,难度颇大。
鲁米的写作也是“多语主义”的,他主要以波斯语写作,也有少量以阿拉伯语、希腊语写的作品。在他的诗作中,有大量对于美酒、爱情、春天和花园的描绘,郁金香更是常见之物。他在诗作《春天是麦西哈》里赞美春天:“玫瑰和郁金香散发着红光显示出,它们内里有一盏灯。”因为花卉是灵魂智慧的象征,与神圣体验相关:“我的灵魂愿待在这春天的花园里,沉醉在隐秘的原野和郁金香花坛中。”
在鲁米去世的土耳其,郁金香还被称为lale,由于土耳其语言上属于突厥语,当代虽然用拉丁文字母标注,但在奥斯曼时期是用阿拉伯文标注的,“郁金香”这个词的字母顺序变化后非常像伊斯兰世界的神的名字,因此郁金香也具有了神秘的力量。再加上有人分析lale这个词与11世纪内扎米书写的爱情长诗《蕾莉与马杰农》的女主角Layla发音相似,更是将郁金香的花语译为纯真爱情。事实上,在中亚世界中,普遍会将爱情比喻为人与神的关系:爱,是世俗的男女之情,也是大爱。鲁米有一首诗《把她带走,偶像应该属于崇拜偶像的人》说一位将军一眼爱上了一位美女,为之魂牵梦绕:“不要觉得可笑/因为,这种爱,是宇宙爱的一部分……/没有追求爱的完美的冲动/天生物就不会演变为植物/植物也不会演变为精神。”
关键在于,在整个中亚人的想象世界中,乐园就是溪水潺潺、花团锦簇的模样,郁金香在其中占有核心位置。难怪几年前我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餐馆里喝茶时,餐馆提供的都是郁金香形状的小玻璃杯。当我游走在世界遗产托普卡帕宫里,被它的奇巧辉煌震撼时,我并没细细思考过,为什么那个花园被规划成完美的几何形,而不是中国园林的随形就势。当时宫殿花园中心就有一大圈郁金香,周围是玫瑰、康乃馨、风信子等各类迷人的花卉——现在终于明白,那就是奥斯曼帝国想象中乐园的样子:完美工整、繁花似锦。
如今,我案头的郁金香尽管可能只是来自华东地区某个花卉种植基地,正被一摞书和写字台上的杂乱所淹没,但它仍是智慧的中心。这,不也正是读书人思想乐园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