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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活一季香一季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老祖母,如今你躺在一片青青的麦田里。醒了睡,睡了醒,在风中张望家园。我们,承袭了你勤劳的一生,种地扬谷,侍弄着自己的那一片人生。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脚下的这片土地。活着的时候,指着墙角的那片薄薄的棺椁说,住进去,就住进了安然,住进了清澈的时间

  老祖母,如今你躺在一片青青的麦田里。醒了睡,睡了醒,在风中张望家园。我们,承袭了你勤劳的一生,种地扬谷,侍弄着自己的那一片人生。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脚下的这片土地。活着的时候,指着墙角的那片薄薄的棺椁说,住进去,就住进了安然,住进了清澈的时间。就能永远,活在大地的胸膛,日日倾听,那饱满的心跳。   我们的土地不算多。好在,我们都是一群知足的人。知道,麦子的一生,谷子的一生,还有玉米的一生,和我们一样,穿越风风雨雨,到最后,才高高擎起那么一点点粮食。觐献。给时光之神。   ——我们怎么可能是神呢。我们不过是神造的子孙,在大地上,虫蚁般忙碌,向着神在的方向,一日日驱赶,鞭笞着自己的灵魂。   老祖母的腰,早早就弯了。时间一轮轮从你的血肉上走过,走老了筋骨,走老了眼神,走老了,你年少时在三月的春光下,羞红的脸庞。那时候,祖父还少不经事,穿着开裆裤,爬到村里最老的一棵柳树上,拧吹柳笛,学鸟语,叫只有你能听懂的那一串话——长大了我要娶你。   我们是农人,我们的双脚,一生下来就拴系在土地上,拴系在一棵棵向时间匆匆赶路的庄稼上。拔节。生长。在宁静的夜色中,听村庄在憨厚的呼吸里,入梦。那些闪烁的群星,有多喜欢眷顾于我们,一枚枚,棋子般散落在天上。蟋蟀唱起歌谣,麦草散发清香,浓浓的,乳汁一样的雾霭,聚集,聚集,而后,散布在田野。让每一个在乡村游走的孩子,都有一口活命的奶水。   我学会了在一滴露水里,凝视乡村。珍珠般透明,折射出五彩斑斓;袅袅的炊烟,和低矮的屋檐。晨起的祖父掮起杞柳筐,走在一头赶路的牲口后面。那头赶路的牲口知道祖父的心思,将粮食和草化成的粪,不偏不倚,落在路中央。你看祖父的眼神呐,好像一辈子就为一泡粪土活着,在晨曦中,收集满一筐子,羊粪蛋,驴粪蛋,和冒着热气的牛粪。倒在门前的空地上。让它们自己燃烧。有些东西就是在时间里慢慢酝酿和燃烧的。像酒,很多粮食蒸透了,发酵,一滴滴,滗沥出馥郁的浓香。像酱,好生生的黄豆,在时间的守望里,长出绿毛,才有了我们赖以佐食的慵长时光。   老祖母,你是一块地。   老祖母那块地上,永远生长着粮食。村庄,在河水的缠绕里,久久不愿老去。老祖母在屋檐下梳下一缕缕花白的发丝,藏在木板门后面的墙缝里,就以为藏住了时间的苍老。老祖母不想,让谁看见自己老去的样子。祖父当年吹着唢呐,迎娶老祖母时,那件火焰一样的缎子面袄,老祖母在五月的阳光下,一次次翻晒。最后,微笑着穿在身上。躺进,那片薄薄的棺椁里。活一季香一季,这是老祖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在田埂上一遍遍看着熟透的庄稼,才明白,渺小或伟大,都得活色生香地活着。   飞鸟一次次掠过头顶,时间的翅膀,一翕一张,告诉我们,人的一生就是要不停地劳作,耕耘。蠹虫,最是不劳而获的家伙,钻进我的书橱,贪婪地吞咽知识和思想——只是吞咽纸张而已。你绝不相信,一只小小的蠹虫,能有多大出息。吃饱了肚子,大腹便便地爬出来晒太阳。这个阴冷的家伙,是错了的。一旦阳光落在身躯上,就会麻醉般静静死去。曝晒,只有庄稼和干净的灵魂,才适合在阳光下曝晒。我们不想化成一只翅膀斑斓的蝴蝶,也不想做扑火的灯蛾。我们在土地上行走,在大地上沉醉,我们的血液和骨殖,最后,将会植入脚下的土地,这片时间的荒野。没有遗憾和愧疚,没有深深的自责与忏悔。   老祖母,你是否累了。走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尘埃落定。在村子的不远处。我知道,我们早晚会去看你,追谁你。但是现在,我们还要好好地活着。一粒种子一旦落进泥土,便会在春天张开小小的花朵。你说的。活一季香一季。田野上的庄稼和草会记得,你皴裂的手指,抚摸过的子孙会记得,池塘边的那棵祖父攀爬过,拧吹柳笛的老柳,会牢牢记得。记得一个人清贫的一生,在村庄的时间荒原上,花朵般绽放。将淡淡的体香,飘满一整个季节。   时间始终活着。像你。   我们在母亲的子宫里,体验过生命似水的感觉。呱呱坠地,用惊诧的眼神,张望这个纷繁的世界。然后,闭上眼,沉痛大哭。哭是哭过了,有些东西注定会死亡,有些人和事,过了许多年,依然水般清澈透亮。   我们的脚步在追赶时间,时间也在追赶我们的脚步。原野上的谷子和玉米熟了,稻草人始终保持最初的信仰。祖母,那件火焰一样的缎子面袄不是你挂上天的吧,在黄昏的时间中,散落一地霞光。村庄是你的,田野也是你的,这生长繁盛在大地上的庄稼和草,都是你的。梦里,你佝偻着腰,踮着小脚,穿行在一望无际的时间荒原。从老年走向中年,从中年走向青春,又从青春,走向温暖的襁褓。我看见你笑了。清澈的眼神,一如我小时候看你的模样。你的手抚过我的面颊。你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胸膛。你在暗夜里点燃一根火柴,像星星,像月亮,像头顶的那轮火红的太阳。

  老祖母说给我们一个又一个故事,我们听着老祖母的故事在村庄里长大。我们曾经深信不疑,我们现在依然深信不疑。只有老祖母才会疼爱自己生命般,疼爱着我们。   有时候,我们的脚步越走越远,领你回家的一定是她。   有时候我们走向天涯的身影越来越淡,喊你折返的一定是她。   有时,我们在时间的水流里找不到自己,帮你找到自己的一定是她。老祖母才不会发脾气呢,老祖母把村庄,庄稼,和我们,都看成是她的孩子。 静悄悄的月光下,老祖母很轻易地就能站在乡村的屋顶。月光漫过她的发梢,月光浸透她的眉睫,月光水一样拍打着老祖母的衣衫。我在淙淙的月流里分明看见,村庄依然活色生香地活着,老祖母依然活色生香地活着,活一季香一季。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3-11 14: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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