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5期|周缶工:老屋衣马
朝向老屋。粉墙斑驳几截壁画/阳光在后背铺陈,读深褐羊毛衫上/间隔纯白拉丁字母。回声透过明瓦/照亮堂屋梁下的燕窝。望过去/扇扇窗户似黑洞。在自己影子里/看书刚好,黑铅字拉出绿投影/一丘秧苗摇曳。紫尾巴公鸡/奋力追白芦花母鸡。车窗覆太阳膜/长咖啡色绒毛。尘粒温柔/收起的翅膀扑棱棱,静候起飞/小孩用手指,移植老墙上旧作/画三叶草,七瓣花和小人手拉手/尿片满衣架,洁白齐整的烫米粉皮/哇!新生儿哭声让众人手脚忙乱
——《老屋前晒民国的太阳》
那日在堂弟的新宅前小憩,看书,伏在木椅上晒太阳,恍惚间老屋海市蜃楼般出现。神思缥缈中写下这首诗作,旧日光景与当时情境交织,心中感慨不已。老屋建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已拆除十余年,堂弟的新宅就建在其故址处。多年身在异乡,在梦中我常会回到老屋,彼时人事一一重现,交合糅杂,像是连续剧集。里面情节、对白、衣物、车马,鲜活生动,我总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去日还是如今。
伢妹子 围衣 竹马
伢妹子是老家人对小孩的称呼,伢子称男孩,妹子呼女孩,伢妹子自然指代小孩。我做伢妹子时,懂事不是一般早,至今能记起两三岁时的事来。我在祖屋后边的西厢房里出生,先天不足,十月怀胎时母亲身上几次见红,好在最后还是呱呱坠地,没什么大碍。祖母说,生我那天午后她和几个女人家坐一起喝茴香茶,父亲正在伙房里纺棉纱,母亲未时发作,申时分娩。刚降生缺少乳汁,母亲分外着急,到处托人买奶糕,那年头物资短缺,难得到手。正束手无策时,也是天意,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母亲到邻乡去碰运气,没承想路途中有货车掉落物品,上前一看,竟是成捆的奶糕,由此解燃眉之急。那时,整个大家族已经好多年没有降生过伢妹子了,看我自然是金贵,众多姑妈叔伯,上学做工之余都把我捧在手掌心。我才一两个月大时,每到晚上,众人就用煤油灯盏逗我追看光亮,一个劲儿夸,这个伢子必定聪慧,眉目清秀,眼神透亮。
到我两岁时,家人就给我穿上了围衣,胸前系上口水褂,胳膊上别着保命符。所谓围衣,就是扣子从后面扣拢的小孩衣物,比较宽松长大,里面可以穿布衫棉袄,关风保暖,也便于收拾。伢妹子穿上围衣时,就差不多能下地行走了,一直可以穿到四五岁。依稀记得,我穿着围衣摸着墙壁,从大人往日抱我经过的祖屋堂屋后门进去,觉得里面漆黑一团,分外怕人,不敢再踏足往前,站住大声啼哭。母亲从后面赶来,往地下吐口水,骂,雷火烧你的,别吓着我家伢子!将我抱离。平时父母长辈抱我经过那间老堂屋时,都会将我窝在怀里,不任由我张望。过段时日的一个午后,我终于迈步从后门进入祖屋,站立后,发现有光亮从头顶照射下来。往上张望,原来是屋顶安着明瓦,阳光照见悬着的匾额旁,有黑色的飞物在盘旋。多年后,我和堂叔还在争执,那飞出鬼魅行迹的黑物,究竟是燕子还是蝙蝠。
自此,我的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小步子迈得越来越开,独自一人走得也越来越远。到了开春的时节,我发现像变戏法一样,老堂屋里、土台阶上放着许多拌禾桶,里面不知藏有什么物品,上面覆盖薄膜和稻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农药水的气味。许多年后才得知,那是生产队在集体发稻谷种。过段时日,稻谷种发好了,老堂屋里有时空旷,有时又堆满了犁耙、水车、轮子等农具。叔祖父喜欢去河里捉鱼,他的一副渔罾也常年四季挂在堂屋的墙壁上。油菜花开的季节,祖屋前后都飘着花香,蜜蜂在土砖墙上打洞,伢妹子拿竹扦探进去,待那小生灵退出来,就用玻璃瓶接住。每到傍晚时分,一户人家做饭炒菜,满祖屋都会有油烟味,各家伙食如何,自然都不是秘密。我到识字时,会默诵堂屋里四个门框旁白色墙壁上用红漆书写的毛主席语录,至今依稀记得这些句子:公社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那字体很工整,框在一个长方形表格里,前面画着一颗五角星。还有,是用繁体字书写,很奇怪,我小时竟认识那些繁体字。
事实上,祖屋那间大堂屋是公用的,除了前面的大门和左后方的后门,左右墙壁上开着四个门口。叔祖父家从左前门口出入,我叫他贵公,他一直单身,没有娶亲。叔曾祖父家入口在右前门,和我嫡亲曾祖父是同胞兄弟,他那一房屡遭变故,人丁不旺。我懂事时七八间正房里只住着他和一个独孙,我唤作仁爷的远房堂叔。后面两个门口各自只通向一间房,由一位叫周梓兰的聋人住着,一边做伙房一边做卧室,他非本家,系贫农,住房为土改时从家族中划拨。
那聋人有个诨名,叫“渐聋子”,不知何意。也单身,一人住两间房,中间隔着公用的老堂屋。他心肠好,借了半间卧室给屋场一户罗姓人家,让其在里面放一张床,寄住两人,一对兄弟。那兄弟俩在北盛仓街上帮工做事,喜欢在墙壁上张贴花花绿绿的贴纸,贴纸显得鲜活养眼。渐聋子当时五十来岁,脾气有点古怪,但喜欢伢妹子,小时我和弟弟常往他住处跑。那年头没什么玩具,祖屋后面有个荒废的灵官园,长着各类竹木,渐聋子会用刀砍回大小合适的竹子,修剪枝叶,拿刀锯,用火烤,做成竹马,我和弟弟一人一个。我们骑着竹马在祖屋周边奔跑玩耍,嘴里叫着,驾!驾!
春上下雨的天气,渐聋子总会拿个捞网,雨停后下到河里去捞鱼虾螃蟹,我负责提桶子。每每能捞上小半桶活物来,以螃蟹居多,回到家用脚盆装着,满屋子腥味。那河里的螃蟹都是青黑色,其实没什么肉,渐聋子总爱用油去炸,一只只被炸得壳盖通红,芳香四溢。重重叠叠堆满一海碗,渐聋子大声嚷嚷,吃,可以补钙!他说话很大声,像打雷。据传他小时候并不聋,有次屋场死人放铳,他被震破了耳膜才变成聋子。也非全聋,扯破嗓子在他耳边叫他尚能听见。我不敢吃那炸螃蟹,试过两次,吃后都腹痛不止。母亲说那是凉性的东西,我体质不好,所以吃了会肚子疼。
现在回想,祖屋占地真不小,以堂屋为中央,左右共七大间,前后房,两边回廊、弄堂连着偏厦,上下两层,加起来怕有大大小小四十来间。粉白墙壁,黑色烟瓦,雕花窗棂,石灰瓦当,红石砌到窗台,往上是方正的土砖,怕是那个年代地方上大户人家民居的标配。外面走廊上相对成双的正方形红石屋柱,挨地做外鼓造型,往上直耸入栋,颇有阵势。上面连接屋柱和前墙的横匾,雕刻着八仙过海等神话人物,显出一种富足气息。堂屋的大门,枣红油漆,厚约两寸,高达两丈,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关拢。门框也是红石做成的,顶端绘有阴阳八卦图,左右两边有供人坐的石墩。前面墙壁上,画着一些表格和宣传画,我懂事时已看不出全貌,随石灰墙掉落了很大面积。祖屋再往前,连着别人家的天井和房屋,只是祖屋格外高大规整,左右对称,前后通透。
祖屋前后沿屋檐下面都有过水的沟渠,老家叫作“浇坑”,平时的生活用水,大家顺手都往里面倒。有终年不枯水的地段,里面长着许多浮游生物。雨季来临,浇坑就成为溪流,往屋场外排水,户外是白茫茫一片,恍似水乡泽国。雨下得不紧不慢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屋檐的水滴渐次落下,排成一行水帘,落在浇坑里,荡出波纹。我总会想,有没有鱼类洄游进来,叔祖父能否就在屋檐下放罾网鱼?待雨收住,伢妹子会折纸船,放在浇坑的水流上玩耍。
在我还穿围衣时,每到春上,祖父都要请来泥瓦匠人,上房去捡拾烟瓦,怕雨季来临后漏水。我见那匠人在屋顶行走如飞,简直和能飞檐走壁的家猫有的一比。那老房子冬暖夏凉,夏日晚上,很多人将竹床抬到堂屋里,穿堂风格外清爽。我从不敢晚上睡在里边,抬头看见月光从亮瓦里渗下来,感觉有点毛骨悚然,更怕白天盘旋的蝙蝠会突然落下来咬人。祖屋的缺点是容易上潮,春天泥巴地上总湿漉漉的,要小心滑倒。捡拾再好,大雨时房间里也免不了渗漏,雨水和着扬尘灰,变成扬尘水,用桶子接着呈酱油色,据说能入药。
还要说到老堂屋里的那架老纺车,用于纺棉花,从我懂事起就挂在后门入口处一人多高的墙上,木质结构,上面的铁制部件都锈了。一径挂到我二十多岁,几十年下来,那纺车也没掉落,直到老屋拆除。其实祖屋就是伢妹子的乐园,堂屋里走廊上是过家家、捉迷藏、抓“特务”的好地方。男人家忙农活儿,女人家洗衣裳,伢妹子穿围衣骑竹马,怕是当年祖屋前后最常见的场景。
魂魄儿 白衣 战马
祖屋的住户,除贵公、仁爷、渐聋子外,还有另一位叔祖父富公占用了东头一间正房和偏厦。富公家里人口多,生了两男两女,一家六口人挤在几间老屋里,除去厨房、伙房,一个卧室要放三张床。做伢妹子时最喜欢去富公处,他家几个子女和我天然亲近,大人待我也和善。富公当过一段时间生产队长,被分配了一个四方盒子状的大喇叭,印象中早晚会准时播放。他家有个弄堂,就势做了一个洗澡房,把水提进去洗澡,水会直接流到外面浇坑。那时我觉得那比自家用脚盆方便许多,心里羡慕。用脚盆洗澡确实麻烦,洗完还要找人将用过的水抬出去倒掉,颇为费劲。
富公当年算屋场的头面人物,种田之余,常外出忙副业。细叔是他小儿子,大我七岁,最为勤劳朴实。我和弟弟过去,偷偷溜到细叔房里,他床铺底下有富公从外面收回来的汽车零部件。我们看得新奇,拿出来反复摆弄。那时一年四季,床上都挂着蚊帐,想来一是夏天用于防蚊蝇,二来也能隔出相对私密的空间。细叔的母亲最是亲和,我们唤作细娭毑。那时她有一架木织布机,一天到晚得空就在上面织土布,木织布机吱吱呀呀。
老屋房里地面大多凹凸不平,特别适合伢妹子打纸油板和算盘子。当年我打纸油板技艺不佳,但折纸油板是把好手。打纸油板要善于使用腰腹力量,手板带风,动作干净利落,才能使趴在地上的纸油板翻转过来。要么打算盘子,将算盘拆下来,一粒粒算珠当算盘子,玩耍双方彼此站开位置,口里用土话喊,此址!此址!(这里!这里!)估摸着能瞄准打到,一方就喊,站着!对方将算盘子放地上由其击打,往往相隔一两丈,都能一击成功,没收对方的算盘子。若没打中,算盘子落地滚出不远,就改由对方击打,如此反复。当年,细叔是个中好手,踮脚眯眼,两指夹着算盘子击打出去,十拿九稳。
娇姑是富公的长女,我入学时,她已读高中,那会儿待我甚好。母亲说,娇姑最爱抱着我四处转悠,我未满两岁时,她不小心让我从书桌上摔下,导致我右臂脱臼。去到医院检查,负责接诊的医生托大,胳膊接上去了,却轻微弄反了位置,造成我的右手臂至今还翘着,看起来像个犁弓。母亲抱我过去找那老医生,老医生答曰,没法,只能将手扯脱,重新再接。母亲怕我受痛,作罢。后来算八字的人言,我蛇年生人,马年算命,八字有点大,须得破相才能成人。我生来体质不佳,又经此劫难,小时候一直营养不良,非常瘦弱。甚而几次重病,差点夭折,求神拜佛寻医问药,到后来身体好转,终于成人。当年每到热天,母亲看着我的右臂总会笑言,将来长大去瞧女子,要记得穿长袖,不要让人看出端倪。瞧女子是老家话,看对象之意。
仁爷家在老堂屋西边,除了渐聋子占着的一间,剩余大片房屋都归其所有。仁爷幼年丧父,他父亲是个读书人,名唤奇勤,过苦日子时偷占公粮,被发现后羞愧难当上吊而死。不久他母亲改嫁,他只能和其祖父相依为命。其祖父叫长庚,生得高大威猛,和我嫡亲曾祖父秋梧兄弟俩一文一武,在老家一代过去很有名声。幼时听曾祖母讲起,长庚长相丑陋,秋梧面貌英武,当年相亲,用秋梧代替长庚过去,女方甚满意。婚事当天洞房之时,女方发现人不对,惊出欲寻短见,曾祖母过去劝说多时。曾祖母说,真造孽,你那叔曾祖母秀丽可人,嫁与长庚,确实作践人。不过木已成舟,她生养出三女一男,过继一女给曾祖母,后来遭逢丧子之痛。曾祖母为妯娌鸣不平,她自己命运也不济,曾祖父秋梧三十九岁就因脑热病过世,她从此守了几十年寡。
做伢妹子时最怕见到长庚叔曾祖父,他相貌着实丑恶,声如洪钟,那时已经驼背。他一生好赌成性,我懂事时他常坐在睡椅上,和一班人打骨牌。他饭量惊人,性情暴躁,对独生的孙儿仁爷格外看重。临死前,他交代仁爷,在房中某处,留下了多少银元云云。办丧事时,因其身材过于高大,屋场近旁买不到合适的木棺材,只能将就用陶制的“瓦长生”。那是我记忆中在老堂屋办的头场丧事,叔曾祖父没有儿子,就由孙儿仁爷代行全礼。当年屋场风气重开,那年月又允许做道场吹喇叭扎灵屋了,对伢妹子来说可谓眼界大开。丧事过后,仁爷无心农事,天天背着一把锄头,按照他祖父的遗言,挖掘那些银元。整个房间刨了个底朝天,周边地基也松动了一遍,半个银元也没挖着,只寻到几个旧铜板。仁爷没有他祖父那么高大,但一样长相不佳,三角眼吊梢眉,满嘴黄龅牙。那年月他占着那么多房屋,田亩富足,算是上好人家,却一直没说上对象。等屋场人开始买自行车时,他也凑钱买了一辆,不过他不会骑,骑出去还要找司机,让大家笑话,未几只能卖掉。
仁爷读过几句老书,说话磕巴,老是甩文,让人啼笑皆非。偶尔得空去他家,发现里边总有霉味,是时常关门闭户没有通风所致。我和弟弟将他家所有房门打开,从最西头那个门口往老堂屋望去,正对着贵公家东头的门口,一排过去数个门口,门框渐次变小,有点晃眼。那时地上的门槛都有一尺多高,旁边有猫洞,我们比赛单脚跳行,从西头一个个门槛跳将过去,到最后滚落地上。仁爷的卧室收拾得干净,我最记得里面挂着一幅飞天年画,飞天轻姿漫舞,衣袂飘飘,很是生动。那时有人开玩笑,难怪老仁不用找对象,夜夜有飞天相伴。仁爷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舍得吃,他后来尽管一个人度日,买肉买鱼却都是几个人的量,可以吃好几天。
和仁爷相对住着的贵公,屋场人都说他有乃父之风,生得好皮囊。只是性格有点孤傲,据说少年时曾在省城求学,不知何故回乡,后在乡办丝绸厂搞事务性采买,又不了了之。曾祖母一直给他张罗娶亲,却一直山就水不就,没有后文,拖了下来,他一直单身。做伢妹子时最喜欢去贵公家“扫荡”,抽屉里、箱柜中总会有一分、两分、五分的零钱,或是各种戏文书本,他任我们拿去,从不骂人。夏日,他总喜欢身着白衣,汗衫或衬衣,从不穿其他颜色的衣物。冬天,则披着一件绿色军大衣,很是英武魁梧。
贵公和我说其幼时的掌故,抗日后期家里驻扎过一支国军部队,营长就住在他东头这间房,骑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那战马很矫健,从屋场去北盛仓街上买肉,两里地只要抽一鞭子,打一个响鼻就跑到了。屋场后面的水圳,七八尺宽一跃而过。贵公说他当年只有五岁,特别喜欢那白战马,营长带他骑过好多回。有次他牵着白马去喂食,将家里半亩黄豆苗糟践得差不多,家里人作声不得。那营长说离开时将战马送给我,没承想后来马没留下,他倒是将屋场长得最好的喜姑娘带跑了,贵公回忆道。喜姑娘系远房堂姐,跑路前当过一段时间阔太太,坐轿子出进,抽大烟,极尽张扬。
贵公为人爽朗,出手大方,自然招人欢喜。屋场人说,他是没娶亲,其他人帮他娶了亲。言外之意当年有别家妻女和他相好,也招致他最后孤苦一人。贵公在老堂屋出进,另外有个后门开在我家的西厢房附近。月黑风高的晚上,会有妇人从后门出入,不着痕迹,此系旁人说辞。他在屋场有个诨名,叫“魂魄儿”。魂魄儿,意为来无影去无踪,来得快去得也快。曾祖母在世时最为疼惜他,帮着洗衣浆裳,端茶做饭,希望他能成家。他也纯孝,只道,喜欢独来独往,活了半辈子,不想折腾。到现在年岁已高,他性情仍旧孤傲,坚持独自吃住,从不相求于人。
未亡人 青衣 红马
曾祖母从我记事起,就喜欢穿老式青衣,斜排的布扣,头上扎一条手绢,将银色的头发拢得一丝不苟。她本名李贞秀,十三岁从永安高中村嫁过来,面容姣好,身材玲珑,和秋梧曾祖父十五岁正式成婚。曾祖父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在地方上享有侠义之名。曾祖母告诉我,当时兵荒马乱,曾祖父胆识过人,独自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那个冬日沿着捞刀河岸堤,翻山渡水,将她接回家。那枣红马长得好,没有一根杂毛;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天,路上寒风凛凛,到最后天下大雪;我坐在马上,他牵着马,也不怎么说话。老人家当年细言描述,我问,为何不两人一起走路?曾祖母答,她生下来裹了脚,走不了长路,两个人骑马,又怕将马骑坏,遭人笑话。一对新人,一匹红马,在雪地中前行,那场景惹人怅惋。
曾祖母三寸金莲,很小的脚,当年都没有现成的鞋买,尺码太小,只能自己做。她说过去的习俗,到屋场当媳妇生活两年,才和曾祖父正式成婚。结婚当天重新从娘家出发,快到屋场时坐花轿抬进门。那匹枣红色的马,兴许作为一种见证,他们夫妇俩都舍不得让它做重活儿。每到晴日,曾祖母还要用梳子帮它理长长的鬃毛。那马本也金贵,当年南方地区马匹稀少,是曾祖父在北盛仓街上的牛马会用两头牛才兑换来的。
听祖父说起,曾祖母直到过二十岁才开始生养,他最大,接下来三五年产一子,共生了三个儿子。后来又将长庚叔曾祖父的一个女儿承继过来,一家六口,小日子还算宽顺。当年,除了耕种族上分配的十来亩田地,曾祖父还外出张罗各种往来生意。收买猪鬃、鸭毛、果品,贩卖布匹、棉纱、桐油,干了许多行当,都得心应手。家境尚可,曾祖父伙食办得比一般人家好,北盛仓街上有名的张屠夫,隔三岔五就差人送猪头肉猪下水到家中。每每邀其父母过来分食,老太公文二爷生性节俭,就会呵斥,有这样过日子的吗?吃完再吹胡子瞪眼睛回去。遇到邻里有饥荒,夫妻俩总主动接济,不待人家开口,遣人将油米送去。
曾祖母平日不多话,遇大事有主张。她娘家不宽裕,总要设法帮衬。诸如,介绍兄弟过来附近富户家中做工,给妹妹做媒嫁到屋场里的好人家,协助筹集资金修建房屋等。最值得称道的是筹建新房,她嫁到屋场时祖屋新建不久,很是气派大方,主建的泥工师傅是河对岸大桥冲的柳修敬。她记在心里,力主娘家建房也请其主持,一应物资材料都按照祖屋的来源选取。钱财欠缺,就和曾祖父一起,找她家爷文二爷拆借。红石转运困难,就想办法雇人先用土车子拉到捞刀河岸边,再用渡船运送。最后新房落成,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建筑,她娘家人都觉得面上有光。现在过去,那些后人还会说起,当年我曾祖母能干贤淑,发内又发外,帮了娘家不少。
日子就这样相安过着,无奈到曾祖父三十九岁时,家中突遭变故。曾祖父性喜饮酒,某日酒醉,突然头脑发热,疼痛难忍,当日便去世。发病时,地方上本有著名郎中赵义生可以医治,曾祖母遣祖父去请,赵郎中在外行医,祖父一路追赶,总是前脚走后脚到,没会到人,未能如愿。说起这些,曾祖母总眼圈泛红,说是天意,不逢救。想来几十年过去,当时撕心裂肺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从那时起,她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未亡人,只穿青衣,除了娘家,不再出客,见人总是自称“未亡人李氏”。
孤儿寡母自是艰辛,曾祖母凭着自己的倔强,外圆内方操持着整个家庭。曾祖父过世时最小的贵公才一岁多,当时日军犯境,屋场人外出避祸,躲到一处桑树地里,贵公突然啼哭不止。日军就在近旁,有人提出将小儿掐死算了,曾祖母不舍,急中生智将乳房塞到贵公口中,贵公就此停止啼哭。又一次,屋场人被日本兵赶到一处,同行长相较好的妇人用黑锅烟灰污脸,反而引起注意被奸淫,曾祖母将已过哺乳期的贵公报在怀里做哺乳状,得以幸免。
一家人要生计,她让祖父在务农之余,学曾祖父做小本生意,贩卖棉纱食盐。某次,祖父挑食盐担过北盛仓,被街上的兵丁截住,她央人去求情,对方因曾祖父生前名望和曾祖母的不卑不亢而破例放行。过苦日子时,家里人口多没余粮,最为愁困之时,当年被接济过的邻里纷纷送来米粮。因而,她喜欢说一句口头禅,檐前的水点点滴,好人还是有好报。
我记事时起,曾祖母就和贵公同住,最疼这个满子。她帮贵公洗衣物,一个大脚盆,木提桶,让我们这些小辈帮忙提水过来。浆洗过后,就晾在祖屋前面红石屋柱拴着的竹竿上。晾上去要左右扯平,一丝不苟,晾干后再小心折起来,放进衣柜。没有几件家具,也总是反复擦拭,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场人常笑言,贞婆婆打理的房子,地上捡得盐吃,折过的衣服像一本书。我看她老人家到死时都很精致,没有一点败象。听祖母说过,曾祖母年轻时爱美,会用对折的新白棉线,一头系窗棂上一头牵手里,叠在一起夹掉脸上的汗毛;之后选精细的米糠头粉末,小心涂抹脸上,再用棉布擦拭匀净。短缺的年代,就用这最原始的方法就地取材,去装饰自己的面容。曾祖父在世时,打扮给丈夫看,曾祖父过世后,就打扮给自己和子女看。这份爱美之心,兴许给了她许多走下去的勇气。
曾祖母一直不愿意出客,几十年只破了一次例。那是她长孙女我姑妈孟嫦出嫁时,她去当了一回上亲,差不多二十里地,用竹轿抬过去,我随行也坐轿子,老家叫“押轿高亲”。她愿意破例,是因为当时姑妈说的对象家庭条件一般,祖父祖母都不太同意,她要用这种方式表明她的认同和支持。后来,姑妈果然发了家,对曾祖母异常孝敬,曾祖母过世后她年年都要进山扫墓,在坟前摆上曾祖母生前最喜欢嗑的葵花子。
我曾在祖屋里问过曾祖母那匹红马的下落。那时她年近八十,仍精神奕奕,穿斜排布纽扣青衣,满头白发用手帕拢住,一口白牙整整齐齐,没掉落一颗。她说,曾祖父过世后,那枣红色的公马一段时间无人驱驰,没多久竟然也生病萎靡了,不出一个月就倒地而亡。没让人吃死马肉,找人运到河滩上焚化,剩下的骨头之类就地掩埋。我不禁感叹,马犹如此,人何以堪?
闯荡者 蓑衣 骡马
听长辈们说道,祖屋建于20世纪丙寅年间,是老太公文二爷为秋梧曾祖父迎娶曾祖母所建。在建房之前,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促使曾祖母年方十三就出嫁。老太公当年本育有三子两女:长子世斌、次子长庚、三子秋梧、长女青葵和满女绿菱。世斌年少轻狂,和本家一位兄弟的妻室勾搭成奸并被抓了现行。文二老太公是读书人出身,最讲礼义廉耻和家族声望,当即用家法拘捕世斌,捆绑在家只待族上开祠堂门审讯定罪。在此当口,世斌趁人不备,吃洋火柴头中毒而死。老太夫人姓张,名竹婆婆,对长子过世很是怨尤。老太公当时颇有身家,以放账和收租营生,遂决定拆除旧屋建新房,请当地最好的石匠、木匠、瓦匠、漆匠主理。工地在屋场后方拉开阵势,用一年时间落成,建好后在老家一带远近闻名。从不远处的官道上看过去,白墙黑瓦一字排开,巍然屹立,气度不凡。第二年,秋梧曾祖父将曾祖母迎娶过来,是为冲喜。
我曾和祖父打趣,说其父辈名号,世斌、长庚、秋梧、青葵、绿菱,颇有大家风范,文意盎然;到他那一代,用辈分加“勤俭富贵”四字来命名,就大为逊色,村气十足了。祖父言,他的叔伯姑妈一辈,大伯世斌早死,二伯长庚好赌,大姑青葵最仁义,满姑绿菱最漂亮。那时文二老太公最不喜两人,其一是长庚,他性格暴虐,赌性深重,常在山穷水尽时找老人家接济资助,屡教不改,甚而某次竟欲拉老太公一起去投水寻短见,秋梧曾祖父只能拍案而起,兄弟成仇。二是不喜幼女绿菱的丈夫,庚秋。
青葵、绿菱二人都嫁与了田家,一在河背田,名田长秋,一在押口田,名田庚秋。长秋娶妻青葵,为人老成持重,在老太公的指引帮衬下,很快发家致富,后来秋梧曾祖父的养女又嫁与其子,亲上加亲。青葵最仁义,除了过年过节礼性到堂,娘家人无论谁生辰都记得,并有礼奉送。绿菱嫁与庚秋,庚秋乃无业游民,整日游手好闲。不知何缘故讨得绿菱欢心,让老太公无奈又不忿。那年月,庚秋伙同一班人,每天上山打鸟,下河捕鱼,不干正事。祖父记得,庚秋当年骑着一头白首黑身的大骡马,穿皮靴,披蓑衣,肩背鸟铳,来去匆匆,极似一名江湖闯荡者。骑骡马来去自如,威风凛凛,骡马耐力好经折腾;披蓑衣穿皮靴不怕日晒夜露,时刻做好上山下水的准备——祖父如此解读当年他满姑父的入时装备。每每到了屋场进到家中,庚秋就把蓑衣一脱,骡马缰绳一扔,只等饭菜上桌。老太公皱眉不已,却碍于是女婿,非自家人,不好老说教。绿菱对庚秋也只顺从,常对父母言,不必着急,女婿还未上大用,到时自然就好。
祖父说自己见识过庚秋的枪法。某日,庚秋来访,祖父让其试试鸟铳,当时有鹞子在附近大樟树旁盘旋,只见其抬手就是一枪,鹞子应声落下,祖父等小辈欣喜异常,跑过去捡那飞禽,害得不杀生的老太夫人跌坐地下,只念阿弥陀佛。祖父说庚秋虽然狂悖,但为人义气,对满姑绿菱尤其温顺,后因其身手被人看中入了行伍,举家迁往外地,上下发达,也得了善终。
老太公操持家业,勤勉谨慎,却耐不住家中有败家子、叛逆儿。然则长庚终没有败光家业,只是人丁不兴。庚秋先不经人事,后走上正路,尚算圆满。祖父说,祖屋有过热闹的时候,文二老太公、秋梧曾祖父生意上佳的时候,每天车马出入,人来人往,长年短工请了一大帮。土车嘶鸣,牛马叫唤,那段时日祖屋和家人最为风光。遇喜庆之日和贵客来访,就在老堂屋里举办宴会,用上好的海参做菜,称之为“海参席”。家风严谨而仁厚,当年有外来长工名王五一,做工时得重病暴毙,老太公亲自为其料理了丧事,抚恤了家属,并辟出田土将其安葬。许多年后,那坟地被征收,所得款项全家人一致决议赠予家道衰落的仁叔治病,前人栽树后人遮阴,也算一种因果循环。
最记得曾祖母做七十岁生日,在祖屋举行宴席,办敞门酒。我那时才五六岁,满眼好奇,在人缝里钻进钻出。只见得客流如潮,一乘乘竹轿将满头白发、一身青衣的老女人家抬进来,颤巍巍站起,给同样白发青衣的曾祖母贺寿。老人家互相搀扶着,手拉手,笑得满眼泪花。我在一旁观望,根本不知道也分不清谁是青葵,谁是绿菱,或是旁的长辈,只被大人叮嘱,叫这位老姑,那位老老姑,应接不暇。户外放倒的门板上泡着茴香茶,洗脸盆里放着崭新的毛巾,旁边的开水壶在火炉上吱吱叫着,女人家在边上忙活。堂屋里八仙桌条凳相对摆放,屋场帮忙的伙计们往来穿梭,大红对联照眼,酒菜热气蒸腾,每个房间都高朋满座,上菜、喊席、劝酒、招呼、接应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时鞭炮连天,从早到晚无尽热闹。
印象中这是祖屋做的最后一台喜事,曾祖母之后大病一场,差点故去,从此宣布不再庆生。往后后辈们陆续成家,渐次搬离,开枝散叶,有喜宴酒席也各自举办,老屋日渐冷落凋零下来。直到年久失修,成为危房,最后不得不被拆除,腾出地基后另盖新房。
曾想,可做一部舞台剧,布景就是老屋,各个房间次第上演不同的情节。这边小孩降生,一家欢庆;那头老人故去,满室悲戚;中间正在嫁娶,喜气盈庭。四季更迭,时代变迁,人事浮沉,一幕幕人间悲喜剧交替上演。一个房间灯光熄灭,另一个再亮起;阳光才洒满屋前,雨季又如约而至;此际起高楼宴宾客,顷刻情人怨伤别离。
每每想起老屋,我周身就会笼罩一种清凉的感觉,仿佛置身在老屋当中。耳边常隐约响起一首老歌,《不夜城传奇》,那曲调如水流淌,温婉平静而深情。歌词稍做改动,用来吟唱老屋正有恋恋风尘的意味。那词句如下:老屋不曾沉睡过去,仿似不夜城,这里灯火通明;是谁开始第一声招呼,打破了午夜的沉寂;空中弥漫着风的气息,人们的呐喊,响着生活的回音;天地忙忙碌碌的脚印,写的是谁人一生的传奇……
【作者简介:周缶工,本名周光华,1977年出生,浏阳北盛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散文》《随笔》《散文海外版》《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西部》《火花》《绿洲》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