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来仪
绝大多数南京人都是很不熟悉仙林这个地方的,因为百年来栖霞区历来是南京最穷的郊区。半个多世纪前,我们曾经到附近的十月人民公社去支农,那是伟大领袖视察过的地方,山少地多,农业较为发达,而距此地不远的南边仙林一带,却是一个丘陵起伏、湖泊湿地较多的地区,山多地少。显然,这里很难发展农业,即便“农业学大寨”的春风,也没有吹到这里,然而,这里的原始自然生态环境却是南京最好的。
20多年前,仙林大学城尚在图纸上游荡着,我就驾车去了仙鹤门,在“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的土路上,穿越用长长的毛竹竿挡住的铁路道口,艰难地来到了这个叫做仙鹤门的地方,一片荒凉。待到南京师范大学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学校进入大学城的时候,仙林大道便已开通了,从321国道的玄武大道右转,老远就看见了仙林地区的标志:那个鲜艳夺目的红色亭阁,出现在路边的小山顶上,而石壁上刻着的金色的“仙林”二字,则明示已经进入了仙林区域。开始,我认为这名字太俗,但一查史料,方知其悠久的来历。
那座百米高的土丘叫仙鹤山,原有汉代一座还颇有名气的道观,也是南京最早的道观。这里曾经也是楼宇殿堂齐全之处,可惜逐渐毁于民国和上个世纪50年代。这些历史我以前却毫无所闻,大约也很少为南京人所知。
如今重新修葺一新的两层八角飞檐的仙鹤亭,也颇为壮观,为什么仍然鲜有人问津呢?我相信,除了住在仙鹤山庄小区附近一带的居民去登临过仙鹤山,百分之九十的南京人都没去过,原因就是那里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津,连一个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何以登小丘饱览仙林胜景焉?
其实,仙林真正有历史名气,应该是在明朝朱元璋攻打南京时。见此处地势险要,他便在此建造了一座外城门,名曰仙鹤门。也许这是他在登基前所建造的第一座属于朱明王朝一统江山的南京城门吧,虽不壮观,但在仙鹤观屯兵驻守一年多后攻下南京的他,庆幸有这外郭城门的拱卫,才顺利拿下了梦寐以求的南京城池。
当朱元璋在锣鼓喧天的庆典中,决心建造世界上最大最长的城墙的时候,是否就是已经建好的仙鹤门触发了他的灵感,把内十三外十八的城门构筑成这个城市通衢的景观以永固江山呢?谁也不得而知。如此说来,朱元璋将仙鹤门归于外十八城门之首,足见对它的重视。
而在南京保卫战中,唐生智这样昏庸的指挥官让日军很快就破防了仙鹤门。和当年朱元璋一样,日军在此建起了碉堡,随着朝阳门(中山门)、正阳门(光华门)和聚宝门(中华门)陆续被破,南京宣告失守,让南京人蒙受了巨大的耻辱。
我家住在仙鹤门的东南面,这里原是绵延起伏的丘陵湖泊地带,自打被开发为大学城以后,长达10公里、宽至140米的八车道的仙林大道两旁,南北楼宇洋房别墅迭起,交通阡陌纵横,地铁呼啸奔驰,俨然是南京最优雅的副城区了。我曾经把这里比喻成“四叠纪”文明形态的历史交汇处,是人类文明进化的博物馆,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集聚在一个时空中的奇观,才是它最大的特色。
最高不过200米的灵山山脉上多为杂草与灌木,即便是树林,也并非是那种高大的阔叶林树木,亦非针叶林树木,而是皆为鸟儿衔来的各种各样杂树种子长成的杂树。倒是漫山遍野高大的旱芦苇和白茅草煞是壮观,秋天一到,长长的芦苇梢和白茅在风中摇曳,野山地里的风景便有了十分的活气和浪漫。
山里的野猪、野兔、獾子等动物稀少,倒是野狗不少,然而这却不是原生态的兽类,而是人类豢养的“弃儿”。
这山上最多的则是各种鸟儿,据说有上百种,我却不以为然。成灾的是麻雀,多的时候,成排集合列队,站在漫长的高压电缆上,将电线活生生地拉成了一道向下的抛物线;偶见白鹤,既非丹顶,也非羽冠,就是那种最普通的白鹤,其数量也寥寥,不如我在汤山树林里看到的一群几百只的鹤群壮观;见到的最漂亮的山雀是戴胜、红头长尾山雀、朱颈斑鸠和仙八色鸫;而见到的最普通的鸟群是斑鸠、白头翁、喜鹊和灰喜鹊,漫山遍野都是,但凡有树之处,便有它们的身影和鸣叫声。
每天清晨,我最喜欢的去处是这里的两个湖泊,一个名曰羊山湖,一个名曰仙林湖,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湿地。我从不相信什么“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也爱山,但沿海地区的江南江北无大山可观,加之自小长期生活在水边,也因在里下河水乡里摸爬滚打了6年,每天都与水泊船帆为伴,潜意识中的水文化早就满溢在生活的表层和思想的肌理了。
东方既白,当我行走在湖边或湿地的小路上,一俟见到湖里各种各样的水鸟在游弋,便心情大悦起来。
这里最多的是白鹭,小学课本里读到的第一首最有画面感的古诗,就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谁说老杜不浪漫,他送给我的浪漫,是我一生受用的风景。
过去,我总是把白鹤与白鹭混淆,其实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鸟类种群。白鹤属于鹤科,体型大,以食植物为主,兼食鱼类,我们院子里偶尔会有一种灰白色的大鸟出没,栖息在鱼池上方,我怀疑这就是鹤科的一种,它看准了池鱼,便一个俯冲,叼起一尾挣扎着的鱼儿就展翅而去,真是“白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它们迁徙时像大雁一样,我们上小学时的第一篇课文上,就是这样描写的:“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然而,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意景象,看到的却是当一群白鹭飞临湖上时,它们就立刻各自单独寻觅自己的领地了,我只见过白鹭在群主的召唤中,同时飞离湖泊湿地的景象,那是“一群白鹭上青天”的壮观风景。
生长在仙林的大小白鹭似乎并非候鸟,是常年生活在南京的鸟类吧,我一年四季都能见到它的身影,或许它才是仙林的灵魂鸟类。
白鹭属于鹭科,体型比白鹤小得多,但也分大中小三种,我们常见到的是大型的,小型的并不多。我推测,这里没有水田,因为过去在苏北水乡稻田里,常常见到那种娇小苗条的长腿白鹭,乡里人叫做“咯咚子”,这是一个仿声词,因为它的叫声如此。而今,我见到仙林湖里湿地里的白鹭,体型也很苗条,贴着水面飞翔时,其气质高雅,美轮美奂,令人心旷神怡。但是长期观察下来,我发现白鹭成群地飞到湖里后,它们都是分开的,踽踽独行是它们的生活习性,而多数时间,它们各自都是蜷缩在岸边,有时也会在人行步道上漫步蹀躞。我常想,倘若芦苇都会思想,难道它们就不会思想吗?也许,独自伫立的白鹭在思考的问题是:你们人类侵占了如此多的土地和湖泊,难道就不允许我们自由自在地徜徉和蹀躞在湖里湖边吗?但我一走近它,想将它的行状拍摄下来时,它便与我拜拜了。
我经常在九乡河大桥看到一只白鹭像哨兵一样伫立在水流边,“在水一方”的它,似乎并无浪漫苦恋的感伤神情,两眼连“间或一轮”的神态都没有,竟然可以纹丝不动地站立一两个小时之久。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我看见它猛然叼起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却仍然很是淡定,缓缓走向岸边,显然,它的耐心比人类要强大得多。
要看浪漫吗?这里也有。偶尔见着一对对鸳鸯在湖里游荡,它们并不像白鹭那样,你走近用相机拍摄它们,它们也满不在乎。也许它们光顾着谈恋爱,不屑于缺恋少爱、无趣生活的人类的干扰吧。
我也曾经偶然看见一对黑天鹅交颈在河面上,便用手机放大拍摄了它们的欢愉。动物世界里的种种行状,让我陷入了无限的思考之中:一边是林立的现代化高楼大厦和隆隆疾驶的地铁,一边是近于原始的植物和动物的栖息风景,人类的未来与如今艰难生存的鸟群会是同样的命运吗?
春天又要来了,第一个报春的树就是这种最最普通的柳树。十几天前,我就在湖边的岸柳上看到它在吐露春天的气息了,那柳条开始有点发绿,渐渐地,又冒出了小小的嫩芽尖,这两天则益发绿了,在微风中摇曳着、召唤着。
看到被刈倒的大片大片的旱芦苇、水芦苇和茅草,以及湖边的菖蒲,明知这是园林工人让其春天长出新枝叶的举止,却还是悲从中来。回想起半个多世纪前,苏北的农民为刈芦苇作柴火燃料,被困在宝应湖中饥寒交迫的情形,倘使有今日这样无人认领的垃圾,简直就是一笔巨大的横财,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沧海桑田,仅仅半个多世纪,我们的生活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反差。
可是,这两天白鹭却突然渐渐地少了,难道它们不喜欢这里的春天,迁徙到别处去了?经过一个冬季对人类疫情的思考,或许它们冷眼看人类,认为“生活在别处”更好?万一一年四季都能见到的白鹭走了,我只能黯然神伤,流下并不廉价的热泪。
没有漂亮的鸟儿,没有鸳鸯和黑天鹅的风景,我都可以忍受,唯独天天见面的白鹭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线。
来到仙林居住也有6年了,并不指望白鹤来临,只须有鹭即可。栖霞区将“仙鹤来仪”作为这个地区的精神地标,希望它成为永远的长寿之地,而此地空有“仙鹤门”的地名,既无“仙鹤”,也无“门”,历史走了,我也不相信什么仙鹤来仪的祝愿。
想起唐人元希声一首诗中的那句出典于《诗经·大雅》“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有威者凤,非梧不居。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无凤可居,无梧可居,无鹤亦可居,唯独无鹭不可居也。
我的理想就是留住白鹭常驻此地,也不枉平添一丝原始风景的野趣,让余生在些许浪漫的风景和风景的浪漫中,慢慢地老去消逝。
倘若连白鹭都不愿与我们为伍,我们的生活还会回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