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元脱贫
春元年纪一大把了,很穷,没有评上贫困户。
开春的时候,村里通知他办理老年农保。他想了好久好久,到晚上还没想通,就让隔壁王二麻子给村长打电话,问老年保是啥子。
村长大声说:春元,你满60岁了,有政策哟,你来办就是。
话筒里面寂静无声。村长连喊几声喂喂喂,没有反应,以为春元高兴傻了,心想就让他高兴一会儿吧。正要挂机的时候,才听见春元的声音幽幽而来:“咹?我都满60岁了弯?我的娃娃,还小哒。”
村长默然。春元在电话里一直喊:“村长,村长,村长……”
春元的房子三面都是竹林,太阳总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在他的屋顶上呆一会儿。有人在用力推门,边推还边说连喊三声都不开腔,这人不是聋子就是夜壶。直到人都来到跟前了,春元才从羊圈里面抬起头,看见村长陪着他们。
春元想说正在打整死羊子没听见,一看人多就把话吞了回去,傻乎乎的望着他们。他在熟人面前都拘谨,有陌生人的时候更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了。
村长给旁边的人讲:春元每年都养羊,养得不好,冤枉钱花得不少,硬是富不起来。他指着春元手上黏黏糊糊的东西,问他不去洗一下吗?春元回过神,赶紧在衣服上又抹又擦。村长一转身进了他的厨房,马上捂住鼻子退出来。直到春元洗了手,村长才让他带着把房前屋后全都看一遍,连笨重的石头柜子也没放过,伸手进去抓了一把谷子。一股霉臭味熏得村长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很响亮。
村长说,春元你别喂羊子了,这么多陈年烂谷子,拿来喂猪才对。
春元说:“我的谷子吃不完,不卖就没地方堆。”
村长听他说还有粮食卖感到很惊奇。问他:你不过才九分田嘛,一年到头能卖多少斤?
春元说:“王二麻子每年都要买走五百斤。”
村长明白了,转过身去说这家伙看来是真穷,脑瓜笨成这个样,怎么能翻梢?
有人问春元:“他们说你的女儿不小了,可是我看到你家只有一张床,你们睡觉怎么办呢?”
春元摸摸手,望望村长,又摸摸手,喉结滑动几次,嘴皮却像粘死了一般,神态失常。
那人问村长:既然是真穷,怎么不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你们认真调查过吗?村长答不起,春元听不懂。
村长要走了,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说:“春元,你把灶台好生收拾一下嘛,一盆米汤都馊了也不倒掉,未必然你还想喝下去?”春元后面的话说得很利索。“村长,那个不是米汤。昨天晚上我把稀饭煮多了,娃娃高矮都不吃,还剩了点。”
“难怪你的谷子吃不完!”村长扭头而去。
春元的日子照常过,不管村长来不来。空闲了才想起,村长不来,也有好长的时间了。
天气渐渐暖和,雨水越来越多,房梁上滴着水。比这更糟糕的是,女儿好像变了一个人,经常开口要钱。以往要钱,春元都给,学生娃娃总要买点笔墨纸张什么的,几块十来块而已,很好打发。可现在不一样了,要了还要,不说理由,还问不得,一问她就哭,哭够了就跑,跑到同学家中喊都喊不回来。春元无奈,把衣服兜兜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出几毛钱来,家中又没啥值钱的东西可以卖。他急得团团转,到处找人借钱,连借几次,人人都烦,见到他的影子全都躲着走。
春元想到了村长。巧的是,村长也想到了他,又到他家里来了。
这回他的嘴皮子滑溜多了,一再抱怨女儿不听话,爱要钱,不给不得行,给少了也不可以。“家里没有收入,开支一样不能少,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啊,村长!”
村长打断他的话:给,该给!
春元满脸苦相:“我晓得该给,我莫钱得嘛。屋头没有东西卖,借钱借不到,拿啥子来给哇?”
村长不听他乱扯,找他只为核实一件事:三年前租过土地没有?租金收了多少钱?经过提醒,春元想起,确实租了几分田给别人种西瓜,收了七百元。“有这回事。”他肯定。
村长很迷茫,喃喃自语:单看这点收入明显低于贫困线,怎么就没评上贫困户呢?是不是还有收入?
“要说有,也有。”春元吞吞吐吐。“西瓜老板喊我守夜,每个月给四百元。”
村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直说春元面带憨像心眼明亮,不老实。
可是再一番追问,村长才得知春元的心酸。西瓜老板把什么事都交给春元干,偶尔还请他下馆子撮一顿,没有人不知道春元交了好运。谁知好景不长,不晓得咋回事,那年西瓜还没有卖完,老板就跑了,至今不见人,工钱都还欠着。那时候恰好在评议贫困户,其他人争得不可开交,唯独没人给春元提名,也就没评上。
春元说,村长听,很认真。然后村长掏出小本子,把春元的收入和开支逐一列出,细心计算,连最近卖鸡枞菌的五十九元钱也计算进去,结果是连续三年的收入都超过了贫困线,超也只超出那么一点点。村长和春元一样摸不着头脑了。
那天过后村长就成了他家的常客,连跑几趟,村长好像找到了原因。几十年了,春元实际上没有好好种过田,不是懒,是因为他缺少计划安排,怎么种怎么收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加上身体瘦弱经不得劳累,活儿再多手脚也快不起来,平时都还好,一到农忙季节整个人就跟瘫痪了一样,简直下不得田。他的收入,是偶尔帮别人守守果园看看鱼塘得来,零零碎碎的并不多。
村上开了一个会,村民代表们公开讨论春元是否应该评为贫困户。到了会场,春元挺难为情,脸上木木的。村长介绍情况的时候,有人就起哄,喊春元再熬几年,娃娃都十二三了,长大嫁人也就五六年的事,到时候选个有钱的女婿,坐享清福。现在的女娃子些,金贵得很!春元站在中间,脸皮臊得通红,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村长把春元家里的情况拍成了小电影,还没放完就打动了代表们。然后举手表决,一致同意春元按照动态调整政策成为建档立卡贫困户,理由是他缺劳力缺技术,又无稳定有效的收入,不能维持父女两人的基本生活。会上确定村长是春元的帮扶责任人,春元不脱贫,村长就脱不到手,两人当场签下帮扶责任书。
春元还是木木的样子,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代表中有人感到很失望,抱怨春元的脑袋是个木疙瘩:“咱们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连香烟都舍不得散一支。看今后还有哪个球大爷肯给他帮忙?”
村长又到春元家里来了,说是政策好得很,脱贫不能等。这脱贫呢,先要有个良好的精神状态,比方说个人卫生和家庭环境就应该好好打理一下。你说你这灰头灰脸的样子一看就是倒霉相,房前屋后乱糟糟的像草窝,院子里面脏得来简直没法下脚。这人呀,要是长期生活在不良环境里,哪能不生病?没有健康,哪来好日子?正说着,村长的电话响了,有急事,必须马上走。
春元觉得村长的每句话都有道理,可是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绕着房子转了几圈,他好像找到了村长说的问题。
春元砍竹子,竹子倒下卡在房顶上,一用力瓦片就哗啦啦掉一地,屋面上亮出一个大洞。春元急了,搭起梯子上房捡瓦,不料地面太滑连人带梯子重重地摔了下来。村长一得到消息就往他家里赶,看到春元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气息奄奄的样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打电话要车,张罗着送他去医院。
春元呻唤几声,幽幽地说:“我不去医院,我吃过药了。”
村长从地上找到一个药盒,大惊失色。说:春元你想死吗?杀虫剂你也敢吃!
春元从蚊帐里递出一包药片,说我吃的是这个药,不是杀虫剂。
村长接过来一看,是一包压扁了的旺仔小馒头,哭笑不得。
春元没有大碍,是摔下来时吓坏了,睡两天又有了精神。
村长问春元,养了几年羊子,有些啥经验啊?春元看看空空的羊圈,说不出来。之前,他的羊子买一只死一只,现在没胆再养了。村长说政府给你提供了生产扶持资金,用好了才会产生良好的经济效益。春元你毕竟条件太有限,你就适合喂养羊子。村长还说提供种羊包干技术,不过,羊圈必须经常打扫,消毒杀菌更是少不了。
村长说的话,春元都照办。没几天,村长亲自把三只肉鼓鼓的小山羊给他关进了羊圈,只要求春元保证每天有足够的草料和干净水。如果养得好,再奖励三只。否则,连这三只也收回。春元连声答应,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村长仍是他家的常客,一来就像半个主人。春元的房子破了,他俩自己动手修补,说是牢靠稳当还不花钱;春元的灶台都快倾倒了,还是他俩一个做一个帮半天就糊好;春元的羊圈比先前敞亮,地面和小羊的身上一样干干净净。村长还打开春元的石柜子,那些发了霉变了色的老谷子全部清理不要,另外买回新大米。春元理了发,剃掉胡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整个人都年轻了。
女儿照旧不肯回家,回来也只要钱。眼看就要上初中了,小脾气却越来越多。那年,春元捡了一个大着肚子的疯婆娘,养了两个月生下孩子后就死了。娃娃从几寸大养到现在,没养成凤凰倒养成了野鸡,只怕翅膀一旦硬起来就要满天飞。想到这些,春元直叹气,钱在手里都要捏成渣渣了,还是下不了决心。
三只小羊跑过来,踢起脚丫撒着欢。他想到村长说过,女儿家家的晓得要钱了,该给就得给。“给就给!”心头一下子就不堵了。
女儿高兴极了,竟然肯留下来看他的羊圈,还跟他说了很多话,把学校里面的新鲜事讲了一大堆。春元这才知道,女儿的读书成绩不太好,甚至不想上初中了,想去打工。
他慌了,忍不住就给村长说了。村长一脸轻松,说他有办法。
第二天,村长开着车带来几个年轻人,说是镇上的志愿者。不等春元开口,他们就挽起袖子,腾出了一个房间,摆上带来的单人床、书桌和小衣柜,房间焕然一新,看得春元傻了眼。
这个办法果然好,女儿回来后惊得张大了嘴巴,明白过来后,抱住他哭得稀里哗啦,春元吓得手脚无措。
村长又给他送来了小羊,不止三只,是六只。羊圈太小,再多一只就显得拥挤,村长心里有数。
春元很想感谢村长,偷偷买了烟和酒。村长却让他管好羊子就行,该干啥就干啥,不要把小羊渴坏了饿慌了。村长给他算了算这笔账,如果顺利,春元养的小山羊将作为种羊被合作社陆续收购,价格可不低,九只全卖的话可以赚到七、八千元,春元脱贫就没有问题。
春元抱着他的小山羊,热泪打湿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