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前的那条小路
负载人情素营造的点,必然联系着生活的线,交织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圆。老家门前的那条小路,记录了许多时间里的吉光片羽。
眼前,一个娃儿晃晃悠悠,甩出两条细细的胳膊在空中保持平衡,臃肿的衣衫让蹒跚的脚步更显局促。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行走的记忆。三十多年前,同样也在这条小路上,父亲和母亲的两双大手紧紧拉扯着我,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我可以独自撒欢。
儿时的夏夜,这条小路不会因为光束的缺席而倍感寂寥,伴随着萤火虫的点点星辰,人影攒动,捉迷藏,跳房子、斗蛐蛐,嬉笑声、打闹声,搅动了田间一池的青蛙,惊着了平日里正襟危坐的大黄狗,直到小店里麻将局散场,大人们领着各自的娃儿回家,小路才静下来,徒留惊魂未定的蛙声与犬吠。
傍晚时分,大阿嬷家氤氲出浓烈的香气,大阿嬷的丈夫是爷爷的亲兄弟,过世极早,我与他素未谋面,百年间,一个家族沿着这条小路繁衍生息。大阿嬷非常疼爱我,按辈分,我唤她儿子为伯伯,伯伯常年出海,家里不愁鲜货,再佐以大阿嬷一手好烹艺,每逢饭点,我必然拉着兄弟姊妹们一人捧一口蓝边大碗,大部队跨进大阿嬷家,每一口大碗里都被大阿嬷叠上平日难得的鲜货,隔壁的小孩只有艳羡的份。
绕过一块菜地就到小阿嬷家。小阿嬷在灶前烧柴,一根一根地往灶膛里续柴草,她专注的表情让我对锅里的食物产生极大的好奇,掀开锅盖,浓厚的水汽也遮掩不住芥菜的青绿,用筷子戳上一段,蘸一口酱油,就能下一大碗米饭。
后来,大阿嬷不在了,伯伯举家搬迁到外地,多年未归,小阿嬷老了,菜地荒废了很久,可那时的滋味分明钻进了内心。
老家门前的小路保存了一段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美好。房前屋后,几家同龄的孩子三人一伙,两人一串,一起上学、放学。我们是一群野放的雏儿,那会儿没有哪家父母会守在校门口接送孩子,这正合我们意。攒了几日的小费在兜里叮当作响,我毫不遮掩,一来,我确信父亲母亲不知道有这么一笔钱的存在,他们遣我做事必然要付出报酬。虽然这会让父亲的烟酒总要比别家的贵出一、两毛。二来,这笔钱会在我到家之前全部花出去。小孩子注定是绕不开零嘴的,有了这笔钱,我无心留恋课堂,一整天都期待放学。所有的钱换来的零嘴将裤兜塞得鼓鼓囊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滋味吗?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当初的孩童褪去稚嫩初长成青涩的少年,我们不得不负笈前行,每个人都在全力奔跑,为自己不可预测的未来冲刺。当时就读的中学往年普通高中录取人数基本维持在60上下,意味着这个数据成为了衡量我们这群少年的唯一标准。不进则退,三年的努力始终百白名徘徊,副校长兼语文老师的一次谈话,预言了我未来的命运——凶多吉少。回家的路上,脚下的小路感觉飘飘渺渺,好不真实。未卜的前途,让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一种无助的彷徨。六月,千军万马涌上这条狭窄的小路,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博弈。愈是在屈辱和磨难之间,愈能激发人战胜自己和他人的勇气,我不愿沉湎懦弱的泥潭里,奋力一搏,在青涩年华中绽放出一朵属于自己的娇艳花朵。
这条小路蜿蜒着通向远方,渐行渐远的人流中,很多将此生不复相见。他们大多数存在模糊的记忆中,直到08年的仲夏,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清晰的感受。妥协沉疴的爷爷化成一方小小的黑白相片,我们沿着小路出发,爬上一处山峦,最终把他归还到高高的山巅。自此,再没有爷孙俩挽手走在这条小路上的足迹,只留下力透纸背的思念在记忆中永生。
亲情、友情、爱情都是在这晃晃悠悠的时光里酝酿,甜蜜或幸福,苦涩或沉沦,一闪而过的人世间,我们的记忆无法对所有的地方都印象深刻,除非那些地方激发出独特的体验,与我们的生命发生了某种形式的联系。
小路上和我们同行过的人,最终在时间的筛子下过滤,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愈渐模糊,离别幽怨、柔情蜜意都将此情可待成追忆,或悲或喜、或爱或恨都将成为故事中的故人,随风飘散。
泛黄的毕业照,一张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字到唇边的戛然而止驱散了即将浮现的记忆。“二十年之约”的信誓旦旦飘散在凛冽风中,埋藏的时间胶囊永远尘封在某处废墟之下,站在小路上目送儿时的玩伴各奔东西,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吉日良辰,百米红毯格外鲜艳,在众人的目送和祝福下,在父亲不舍的牵绊中,在母亲的殷殷嘱咐中,我走向了人生新的彼岸,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我交给了同样温暖的另一双大手,庄重的仪式后,黄家女变为王家媳,彩带、鲜花遍地纷扬。少男少女们要完成人生角色的转变,都要踏上这条通往幸福的小路。
时间不曾有过片刻停歇,奔腾不息,小路坚硬的地表渐露沧桑的沟纹,略显几分垂暮老朽疲态,令人不禁怅惘,俯下身端详,猛然惊诧于最沧桑的部分已然生出些许绿意,下一个春天,又会有新的生命从这里出发。母亲怀中的婴儿挣脱襁褓,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纷纷奔涌下一处人生的路口,家门口这条小路会慷慨地保留着他们完整的足迹,就像多年前的那些光景。
生活不管如何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家门前的这条小路都是此行的起点,路或急或缓,周围风光旖旎或苍苍凉凉,尽头蜜意缱绻也好形单影只也罢,至少存在过、闪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