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和理想
庭院里总是会飞来几只鸽子,它们小心翼翼地在那里寻找谷粒,通常情况下,它们不会停留太久,因为它们很谨慎,任何细小轻微的动静都会使它们受惊而立即飞离庭院,但它们也不会飞离太远,一般停落在庭院旁边,寻找机会,认为安全了再飞回庭院,而让鸽子们如此执着的回到庭院的动力,就是放在庭院角落里的那几袋粮食,以及粮食周围散落的几粒麦粒,对鸽子来说,那就是它的理想。
我从小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想要拥有很多钱,因为有钱了就可以拥有很多东西,小时候是因为有钱可以买到很多好吃好玩的,没想到长大了还是一样,也是为了吃和玩,不过,好在理想从始至终都没有实现,即便是在别人眼里看来是那样幼稚,我也不必苦恼这完全没有升华的理想。
今年冬天比较冷,我早早地离开了K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老家,想开开心心地过完今年剩余的日子,也想把那些多余的东西埋掉,这样我才不至于为没有实现的理想而感到愧疚,可是回到老家并没有预想的那样开心,今年真是太难了。
虽然没有实现理想,但我努力过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起早贪黑地努力挣钱,做过很多工作,钱包越来越鼓了,那时我竟产生了一定能成功的勇气,当然随着疫情的到来,一切都化为泡影。理想的破灭,并没有让我放弃理想,如果年轻的时候不能抱着理想妄想,那老了只能对着镜子流泪。所以,我还在妄想着自己能实现理想,至少自己还没到可以妥协的年龄,仍有挣扎的余力。
待在家里的日子很是平静乏味,望着庭院里飞来飞去的鸽子,会感到非常的无聊,偶尔饶有兴致地吓吓鸽子,发现那些鸽子不长记性,一会就会忘了我的恶作剧,仍会来院里继续觅食,这样一来,我便更加的无聊。
当我走出家门时,来自理想的烦恼接踵而至,看着空空如也的钱包,我无所适从,走在外面很是不安,我什么也买不了,无聊至极,最后也只能回家,不再出去。
我不再理会鸽子了,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冬日里的阳光最舒服了,暖洋洋的,我眯着眼,靠在墙上享受片刻的温暖,在阳光的抚摸下,积攒已久的疲倦向我袭来,于是,我起身带着困意进屋了。
做梦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很多人一醒来就会忘记,只有零星半点的模糊印象还停留在脑袋里,而这只是提醒你刚才做了梦,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你只会盯着眼前的东西发愣,似乎你想找到什么东西,来填补突然出现的空虚感。我看着庭院里的树发愣,刚才做了一个梦,好像我又回到教室里和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学习,不知道要学什么,但没来得及学习就醒了,醒来后,我看到院里光秃秃的大树,有几只鸽子停在上面,仍然妄想着那几粒谷米。我努力回想刚才梦到的那些人,可无论是熟悉也好,不熟悉也好,都记不起来具体的名字,只是隐约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些人。这带有模糊印象的梦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似的,充满了迷茫。
庭院外的柏油路上传来提前录制好的吆喝声,一遍遍地通过喇叭循环播放,刺耳的噪音加上极快的语速,根本不知道在喊什么。我带着好奇,爬到院墙上向外张望,一辆载着各种蔬菜水果的小货车缓缓从路上驶过,挂在车顶喇叭不停地在喊,虽然我听不清在喊什么,但看到车厢里的水果蔬菜,大概就清楚了是在吆喝什么。尽管如此喧哗,但路上依然很冷清,无一人出来,小货车孤孤单单地驶离这里,慢慢远去。
我想从墙上一跃而下,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身体,脚踝承受不住自上而下的重力,直接侧身硬抗,导致我一头扑倒地上,头磕在旁边散落的砖头上,顿时,来自头顶和脚底的疼痛一并袭来,痛得我直咧嘴,好在院墙不高,不然可能要挂点彩了。我从地上痛苦地爬起,看到脚边的砖头,又小心翼翼地将砖头挪到墙根,恐防再绊倒别人。
砖头摩擦地面清脆的声音引起我的兴趣,那半截砖头,已有些年头了,遗落在角落里,平时很难引起注意,我看着那半截窑制的红砖,一下子想到了多年前站在砖厂的砖窑顶俯视下面抹好的红砖,那时候我以为这些生产红砖的方式会一直留存下去,但现在已经都不复存在,有些已经都成了历史,因为生产这些红砖所付出代价是向天空排出无法清除的污染颗粒,当然这些问题对厂里生活的人来说,简直微不足道,他们甚至不会担忧海平面是否会升涨,他们只担忧红砖能否涨价。
我第一次去砖窑顶是在小学的时候,那时我总跟在一些满脑袋想玩耍的疯孩子后面,有时甚至会逃课跟他们去玩,他们那次带我来到砖厂,并通过砖窑两边的铁环梯爬上窑顶。当我的脚踩在满是煤渣的窑顶的时,我感到脚下温热,很是舒服,我来不及想怎么回事,就被窑顶的那些如碗大小模样的铁盖所吸引,小伙伴们则蹲在其中一个铁盖附近,用旁边的铁丝拉开铁盖,我过去看到铁盖下面是烧得通红的砖头和发出灼热气浪的煤渣,他们拿出偷来的土豆,将其穿在铁丝上慢慢放下洞,然后把铁丝挂在铁盖上,用铁盖盖住洞口后,起身跑到住在窑顶的烧窑人那边。烧窑人是个不错的大叔,露着一嘴白牙,灰渣在他脸上留下了黑色的皮肤,导致我们看不清他的脸,有时会担心他生气,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赶我们走,而是和大家开玩笑闲扯,偶尔会用铁钩拉开一个铁盖往里添煤渣,我们也会将烤好的土豆分给他一点,大家都很开心。后来我又来到了这里,身边早已没有那些了小伙伴,我只带着自己的理想,奋力推着载有两百多斤砖坯的人力板车,在铺着灰渣的土路上艰难前行,小心翼翼地驶入砖窑,然后将车里的砖坯一片片卸下来,在闷热的砖窑里面,我再也想不起当初踩在窑顶时的温暖,我汗流浃背,脑袋里只想着快些把砖坯卸完,好出去到外面呼吸一下凉爽的风。
那时候,我看着我们送进去的一车车砖坯变成一块块红砖,再拉出来整整齐齐地抹在砖窑周围,然后是一辆辆三蹦子或者拖拉机冒着青烟昼夜不停地拉走这些还有余温的红砖,我觉得这样的场景可能永远都不会消失,因为建筑施工不可能会停止,而我也有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在我还未完成理想之前,仍需要埋头苦干,一想到这里,我感到很绝望,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当躺在床上休息时,身体里的每根骨头发出的疲倦有多痛,闭上眼睛就能触及到一片混沌的梦,里面什么也没有,连理想的影子都没有。没想到后来证明,这只是昙花一现,成为了历史,变成了一部分人脑海里的一段记忆。
我抬着崴了脚的腿,缓缓走到房门前,在折椅上坐了下来,用手揉着受伤的脚踝,此时树上的几只鸽子飞落下来,在院里紧张兮兮地寻食。我没有理睬鸽子,脚踝上的疼痛已经有所缓解,我抬头盯着蔚蓝的天空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为什么理想难以实现呢?
对于自己的理想,我显然了解得并不多,刚开始以为想要玩和吃,不会太难,应该很快就会实现,但没想到如此简单的理想,竟会如此的复杂。他们都告诉我,在K城想要玩好吃好,必须得去城中心的黄金街,而想去黄金街实现理想,你得需要有钱,有足够的钱。所以我首先得去挣钱,变得富有,这样我可以实现理想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论如何努力挣钱,总是不够富有,反而是越来越贫穷,理想变得愈加沉重,看着自己又累又困,有些茫然,不过还是愿意继续走下去,但那无法排遣的孤寂还是最难以忍受的,只有自己懂得那是几乎能将人所有的激情都能吞噬的黑洞,包括理想,就像以前那样,一切都消失于平静。
那是一个明媚阳光的午后,我被派往了黎明小区,坐着公司破旧的面包车,带着行李去赴任新的岗位和环境。一路上沉默不语,开车的同事绷着一张疲倦的脸,机械地打着方向盘,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正好我也不想说什么,于是盯着窗外飞逝而去的泡桐树发呆,一时间车上除了呼吸声外,也只有面包车震颤的嘎吱声,我们驶在崎岖不平的沙石路上不停抖动,摇晃中我困意袭来,然后沉沉睡去,等我醒来已经到了黎明小区门口。
黎明小区在K城西郊旧厂区附近,公司在那里准备建造仓库和实验室,需要有人去值守检查,于是我带着行李前去报道了,同事扔下我后就走了,只留下一阵扬起地沙尘,我扛着行李走进小区,然后循着导航来到一座旧楼底下,抬头看着楼上传来的电钻声,心里犯嘀咕,这里难道就是工作场所吗?带着疑虑上了三楼,看到楼道里堆满了水泥碎块和变形的钢筋,我迈过这些垃圾找到宿舍,里面除了一张拼接好的单人床外,什么也没有。
面对废墟一般的宿舍,我难以入睡,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屑,满鼻子的灰尘,我打开窗户,等空气置换干净,此刻外面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我站在窗口,影子拉得很长,铺满了整个房间,心里多么希望太阳早点到来。
在这里漫长的值守中,我渐渐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这里暂时是不会有人来的。虽然公司那边常说会派人过来的,但一直没有动静,反而是唯一一位留在这里的同事离开了这里,对此,我并不觉得意外或者惋惜,因为这里实在太孤独了,离开这里也许能找到“活气”,他也不会再烦恼了。
小区比我预想的还要宽绰,楼层分布得比较分散,整个小区我走完将近花了半个小时。这里没有边界围栏,小区后面直接和河道小滩接壤,除了隔着一条水渠,基本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这样的情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得上是“广袤无边”了,我每次沿着水渠边道散步时,看着旁边湍急的河水,远处的山峦,还有一间蓝色铁皮包裹着的平板房,觉得这里空旷得有些绝望。
在同事还未离开的时候,他总抱怨这里太冷清,诺大的小区里平日里见不到几个人,我们每次爬到楼顶巡视仪器时,都会寻找从下面路上出现的行人,但收获不大,同事总是会摇头叹息。他的烦恼远不止这些,他在楼里住得不舒服,有时会跑到小区外面的网吧去包宿,对于,他这样一个从熙熙攘攘的市中心来的人,很难一时适应小区的冷清。当我们休息时,他总会抱着一本地理杂志看,边看边跟我说哪里哪里风景不错,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去。我不知道他的愿望以后会不会实现,但他要实现这些愿望肯定是要花钱的,所以我认为他会留在这里攒钱,没想到他并没有坚持多久,他说的愿望只不过是给他自己编造的一个美梦。他离开的前天,我们在小区便利店门口见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橘猫,它眯着眼爬在笼子里睡觉,同事看到小猫很高兴,走过去蹲在猫笼前想逗一下猫,小猫察觉到有人过来,立即爬起来,朝我们兴奋地叫,他和小猫逗玩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自从他来这里以后,从没这么开心过,也没有人像这只猫一样毫无顾虑跟他交流过,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显得太过冰冷了,空旷的小区,加上小区陌生面孔的隔阂,已经封闭太多了。当我们离开时,他没有回头,小猫在我们身后不停地哀叫,想试图挽留我们,但我们不可能一直陪着它,也只好慢慢离开了那个放在门口孤零零的猫笼,等到我们走远了,我才发现他的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怕我笑话他,赶紧用手擦掉,然后沉默着离开了,隔天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只给我发了消息,说离职了。
自从同事离开后,这里更加寂静得可怕,现在整栋楼只住着我一个人,每到夜晚走在楼道里,只有孤零零的脚步声,像个幽灵,来回飘荡在楼道里,灯光下藏起来的黑影,在幽暗的角落里,变得越来越大,随时有跳出来的可能,我小心翼翼地走回房间,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直到我躺在床上,所以一切都在梦里消融。但有时,我会被外面的惊雷给吓醒,整个房间充斥着沉闷的声响,窗外闪烁着闪电扭曲的身影,我充满恐惧,躺在床上瑟瑟发抖,从梦中醒来时的不安和惊慌失措被无限放大,我只能在恐惧中等待这些结束。
一个人的工作是枯燥乏味的,我早已没有了干劲,每天机械麻木地检查着仪器,站在楼顶看着冷冰冰的小区,内心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理想离我远去了。在孤独的侵蚀下,我慢慢淡忘了理想的美好,对吃好玩好的想法已经变得可有可无,我习惯了这里寂静,无论这里热闹,或者冷清,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按时做每天的工作,如果休息了,就到水渠边道散散步,不再会有任何的疑虑或苦恼,就像这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我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习惯了小区里的一切,住在楼里我也不再感到害怕,只是每次待在楼顶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不再看楼下或者周围的环境,而是眺望远处,久久地望着远方,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那些丢失的东西。后来,公司那边终于派人过来了,于是一切都变了,我所习惯的生活也都不复存在了——那些年轻人,给我带来了“希望”。他们充满了激情,给我讲述城里好玩的事情,我在他们那稚嫩的脸上看到原本早已消失的理想,楼里不再有寂静的回声,河渠边道散步也不再是一个人了,我在他们身边又燃起了那个理想,但自己已经不再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小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改变什么,仍然是那样冷清,我知道他们的激情迟早会被时间所吞噬,能否坚持到最后,也是个未知的事情。
我愣神之际,父亲喊我过来搭把手,将院里的粮食抬到仓库里,于是我从折椅上慢慢站起来,抬了抬脚,确定没事了,便走到院里帮助父亲。父亲嫌我墨迹,随即问我脚怎么了,我以为他没有看见,只好解释是刚才被砖头绊倒了,说着指了指墙角的半截红砖,父亲责怪我不小心。
我和父亲将粮食都抬进了仓库,现在院里已经没有粮食了,就连地上洒落的粮食也都被我收拾干净,但那些鸽子停在树上没有离去,仍然带着它们的妄念在树上观望,就算在这里失去了理想,但我知道它们还会去别处寻找,它们的理想从来都没有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