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有些瞧不起父亲。
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突然发现父亲变得眼泪多了起来。不论是说到早已作古的爷奶,还是讲起他牺牲多年的战友,甚至都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坐在那里,默然着就泪眼婆娑了。为此他还专门在上衣口袋里准备了一块手帕,经常把手帕打湿。
二姐看见了,就偷偷和我们说,看看,咱爸还是个大老爷们儿呢,眼窝子太浅。
虽然我对父亲也有成见,但是我知道父亲决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他绝对是一个爷们儿。父亲当过兵,参加过解放战争,上过战场,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过十几次,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奋不顾身,最后负了伤才不得不复员回家。而且父亲参军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当年他和三叔与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投身报国,可惜他没能通过体检,三叔却通过了。于是他就央求奶奶,借口三叔年龄小,没出过远门,由他偷偷顶替三叔去了部队。所以在部队里他一直用的是三叔的名字,即便负伤复员后,在国家发的《伤残军人证》上,写得也是三叔的名字。生活中,父亲也是个特别要强的人。在村里,我们是寡姓人家,经常受到一些人的排挤和刁难,但是父亲从没向任何人低过头。他还告诫我们,不论遇到什么事,自己首先要刚强。他经常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论谁多厉害,总不能抓把土就把你给盖上了。
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本该扬眉吐气的父亲却突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不论谁要是一提到从前的那些事,父亲就禁不住把手帕拿出来,不停地擦眼睛。有时候三姐就假装凶他说,你看看,又抹扯去了,快赶上个小孩子了。父亲听了也不恼,还会真像个小孩子一样破涕为笑了。只是隔一会儿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哎,你们也别笑我,等你们到这个时候就知道了。说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两只大大的眼袋低垂着,显得那么深沉,一直深沉到过去以往的岁月里。
后来父亲的做法就让我们更加不理解。哪个儿女家里他也不住了,非得缠着母亲回到老家的院子里生活。老家的房子,还是一开始建的土房,矮小逼仄,早已破烂不堪,后面的山墙已经有些倾斜,只好用石头垒了两道横墙来加固。我们弟兄三个早都已搬出了村子,到了不同的城乡生活,老院子想放弃了,老房子也就没有了翻盖的意义。可是最终还是拗不过父亲,我们只好把老房子重新收拾了一下,把父母送回了老家。好在两个姐姐家都离老房子不远,能够照顾得到父母,所以我们大家也就放心了。说来奇怪,父亲生活在城里时,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每天都是闷闷不乐,颇显颓唐枯寂,等回到了老房子,没几天就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和村里的年轻人比力气呢。当我们回去看望老人的时候,四姐就说,你看你这个老头,真是怪啊,放着城市里的楼房不住,非得回来住这个小窝窝来。
父亲听了还是不生气,仍就笑着说,现在你们也别笑我,等你们到这个时候就知道了。
从此父母再没离开过老院子,离世的时候也是躺在老屋的炕上,走得极为平静、安详。
那时我不知道父亲说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反正坚信,我以后肯定不会是他这个样子,父亲这样说,无非掩饰自己的反常行为罢了。我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我从小就不爱哭,似乎不知道“眼泪为何物”。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村里一家用烧红的铁丝给木头钻眼,完事后,就在水里蘸了一下后扔在了地上。我不知道,看见后想捡起来,结果把手掌烫的皮开肉绽,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皮肉烧焦后的臭味,大人们心疼的脸上淌汗,我也痛的龇牙咧嘴可楞是没哭一声。
我有时候给自己定义是一个倔强的人。我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就要坚强。
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壮志未酬,总想着离开故土出去闯荡一番。于是就把伟人的诗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似乎家乡就是一副枷锁,家乡就是一个囚笼,只有走出去才会方显英雄本色,在外面打拼出一片天地才能证明自身的价值。所以参加工作之后,我不断得超越自己,努力实现新的目标,从最初的农村中学起步,择地三迁,栖于良木,得贵人相助报恩,受小人排挤以德,素锦流年中,时光在生命之树的枝桠间奔走跳跃,命运的音符在人生的五线谱上闪展腾挪,不知不觉间生命的年轮已经画过半百这条红线。在日常交往中,我突然察觉自己渐渐变得爱怀旧起来,特别关注原来单位的发展,喜欢打探曾经同事的消息,更是在不经意间就会想到老家的那个院落,想起为自己的童年遮风避雨的那处老房子。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我的记忆被一串串地梳理,就象是结绳记事,用最原始的手段呈现着那些朴素而又真实的画面。于是一次次得就有了总想回老家看看的强烈意愿。
老房子已经不在了,老院子却已经焕然一新。前几年弟弟举家从外乡又搬回了老院子,他平整了土地,重修了院墙,推倒了老屋,盖起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当时我有些不解,问弟弟怎么回去了?弟弟说,他乡的土地能养人,家乡的土地也能创业。出去闯荡这么多年,才发现还是老家好,不走了。
于是我在老家又有了一个驿站,有了一个让我能和故乡切肤亲近的地方。
现在每年我都回老家几次,每次回去我都会围着弟弟的新院落转上几圈,远眺山峦如黛,近看草木葳蕤,总有一种别样的心情。虽然老院子不在了,老屋也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可我还是试图努力寻找着它们的印迹。一遍一遍得在心中目测着老屋原来的位置,翻开砖石瓦砾,撩开杂草树枝,找寻着老院墙的遗址。只要是能看到一点旧痕,便已心头涌动,眼泪迷离了。原来我的眼泪也是很多的。
村里有老人看见我回来,走过来打招呼说,你走路的样子真像你父亲。我才讶然发现,自己有了和父亲一样的体态特征,和父亲一样的生活习性,甚至和父亲一样的心情,留恋起这块生我养我的地方来。
故乡,是每个人内心最热爱的地方,而这种真实的感受却往往都是在到了一定年龄的时候。想远离家乡,是一个人成长的标签;想回到故乡,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不要轻易否定一个老人的话,更不要轻视一个老人的力量。
我终于相信了父亲的话。也终于明白了,父亲说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