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病床上的老人已经出于弥留状态,唯一的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守在身边,眼含热泪望着老人一步步走向人生的终点,心如刀绞而又无能为力。突然,老人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吐噜了句什么,女儿庆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试图听清父亲临终要表达的意思。可是,他太虚弱了,光张嘴就是发不出声音。老人越是着急,不想把秘密带走,就越是挣扎着要表达出来,最后还是徒劳无益地使尽力气喊了几声哑语后,遗憾地停止了呼吸,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庆云哭的稀里哗啦。可怜的父亲!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最后想起来要告诉我,已经力不从心,天不遂人愿啊!要是母亲在就好了。可惜母亲去世的早,父亲辛苦一辈子,又当爹又当妈,也没享了多少福,每每看见自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的脸上就绽开了菊花。有爹就有一个家。没有爹娘了,怎么就觉得自己成了孤依无靠的孩子了呢?
父亲去世的十几天里,庆云总是魂不守舍,吃饭睡觉,眼前都是爹的影子,总觉得爹还没走,就在自己身边陪伴着。想着想着庆云就当真了,伸手一摸却抓个空,喊一声无人应答,泪水哗地就下来,这才知道父亲是真正离开了。
为了弥补自己心灵上的创伤,庆云没事就去老屋看看,踏一踏父亲留下的足迹,去嗅一嗅父亲留下的气味,心不在焉地胡乱踱着步,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屋子里面的瓶瓶罐罐。无意识中,一个密封的小瓶子拿在了手中。这是什么呢?怎么从来没见父亲拿出来过?里面好像还装着什么东西?瓶口还封着腊呢!莫非?……庆云心中忽地闪了一下:秘密?真的有什么秘密?
拆开封口蜡,小心打开,一块红布映入眼帘。这能是什么呢?慢慢地抽出来,抖抖索索打开:是一张契约,落款的日期是半个世纪前。“今有史洪全收养张建国小女庆云生日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六日四时四六分定不面……”
庆云一下子震住了:半个世纪的父女情缘,自己竟然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她呆在那里,一时间头脑起了风暴:她想起了父母起早贪黑辛勤劳作,而自己在家里吃睡不起的情形,想起了上学路上雨大风狂,父亲整个身子罩着她到学校,而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的情形,想起了父母为了她出嫁准备了那么多东西,八铺八盖,箱柜满笼,说是让闺女风风光光出门,幸福快乐过日子的情形,想起了生孩子时父母喜不自胜,手忙脚乱,眉开眼笑的情形……过去的半世情缘,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历久弥新,芬芳四溢。庆云又一次涕泪磅礴,感激涕零。
终于她不哭了,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没有根了,自己的根扎在那云深不知处,随着风雨飘来荡去。她开始想寻找自己的根,寻找血缘里的那份牵绊。经过四处打听,她终于知道了父亲张建国的下落。
当风尘仆仆的庆云和老伴不远千里赶到张建国居住的干休所,通报要探望的时候,干休所负责人却犹豫了。因为张建国得了脑血栓,身体虚弱,禁不起刺激。可这是半个世纪的期待呵!双方都想一探究竟,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遵从干休所人员的安排,庆云终于见到了父亲,当张建国抖抖索索抓起女儿的手,再也不愿意分开时,庆云心中的闸门打开了,感情的洪流一泻千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苍颜白发的脸,从上面读出过去血雨腥风的战斗岁月。爷俩手执手相看泪眼,哭一阵笑一阵。久经磨难,张建国的记忆大不如以前,许多事情记不清了,表达也常常含糊不清,不过仅仅从表情和眼神,大家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痛切心扉的思念。
双方都太激动了,以至于干休所人员不得不把他们强行劝解开,说再过两天情绪稳定了,爷俩再续前缘。情感激荡的庆云回去以后大病了一场:几年来的朝思暮想,终于成了现实,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她一松劲,整个机器运转不灵了。她想老父亲怕是更经不起折腾吧,好好休养一下,养精蓄锐,找机会父女畅谈,一探身世究竟。
世事总是难料,那一天再也没有到来。等庆云第二次赶到干休所时,张建国因情绪激动突发脑溢血宣告不治,干休所人员正准备给她送信儿呢。
父女一场,刚刚相认,就这样永久分离!庆云心里这个痛呀,觉得自己比黄连还苦!她和老伴及儿子全都赶来参加张建国的丧礼。不再言语的老爹,把许多秘密都带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干休所人员领着她去了张建国生前居住的地方,一一交待张建国的遗物。有些遗物作为文物是要上交的,有些庆云可以拿走当作纪念。庆云没有目的地看着,摸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自己健在的双亲!这些军功章呀,穿过的鞋袜呀,用过的水壶皮带呀,和自己距离太遥远了,一点也找不到亲近的感觉。当她目光扫过一件小小的花棉袄时,心里不觉一动,顺手拿了起来。
这件花棉袄,和小时候养父母给她做的一模一样,针脚很细密,棉花填充的很厚实,穿在身上肯定很暖和。看着庆云的神情,干休所人员介绍说,张老生前一有空就拿出这件花棉袄,抱在怀里抚摸,说是当初为女儿准备的,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怎么样!
庆云听了泪如雨下,父爱母爱一直都在!从来不曾离开!现在,庆云也把小花棉袄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细细体会那种血浓于水的情感。
在翻来覆去的的抚摸中,庆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感,花棉袄里面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时地触及她的神经,柔软之处,又有一种略带硬性的东西,像父亲的手,苍老而多茧,涩涩地撩拨着她。这父母绵绵不绝的爱呀,虽然人已远去,但爱流淌不息!
抚着摸着,庆云脸上的疑虑越来越重了:不对劲呀,这种感觉不像是棉花,是一些别的东西在里面!难道?难道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庆云向干休所人员借来一把剪刀,从一处边角剪开。果不其然,里面夹了一些过去的剪报和纸条,颜色大都发黄,数了数,一共十一条。
大家都凑了过来,心照不宣地研究这些东西。时间太久了,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经过前勾后联,还能通晓大意……
读完这些纸条和剪报,大家一个个都沉默了,眼前两个伟岸高大的形象耸立了起来,有血有肉,触摸可及。干休所人员说:“我们当初只知道张老的妻子是一位革命战士,因为去世的早,加上张老得了脑血栓,许多信息语焉不详,现在读了这些,可以确定无疑地说,两位老人太值得让人敬佩了!”
看着,听着,想着,庆云又渐渐模糊了双眼。可怜的母亲!由于家庭困难,小小年纪就做了童养媳,生活里低三下四,遭受了多少辱骂和毒打!倔强的她离家出走,走投无路奄奄一息时,八路军情报员张建国恰好路过救了她,从此义无反顾走上了革命道路。两个人志同道合,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共同战斗,渐生情愫,结为夫妻。由于工作需要,怀了孕的母亲东奔西跑,孩儿辛辛苦苦生下来,还得时时防备敌人的追杀,就这样不得已把孩儿托付给了好心人,谁知一别就是永恒!
庆云泣不成声,一滴滴泪水伴着一声声思念。她颤着音追问干休所人员:“我母亲也有下落吗?她最后牺牲在哪里了?”
干休所负责人摇了摇头,一脸愧疚,好像全是他的责任!由于当时年代敌我拉锯很厉害,斗争太激烈了,不少人参加革命没有看到胜利解放。母亲和他们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在历史深处。不过据张老生前回忆,大概在地图上这个位置。干休所领导看着庆云:“我们在烈士陵园为她修了一座墓碑,您可以去那儿祭拜一下。”
庆云摇了摇头,悲伤地说:“我还是到她老人家牺牲的地方去看看吧!”
在亲生母亲去世的地方,生长着两棵很大的桑树,在风儿的吹拂下,树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声响。庆云默默地听着,看着,想着。她觉得,这满树的声响,就是母亲对自己的亲切呼唤!老人家的骨殖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尘归尘土归土了。庆云在一片空地上划了一个大圈儿,摆上供品,倒出一大包纸钱,望空祭奠。黑色的纸灰袅袅上升,缓缓地旋转,又恋恋不舍地落下来,围了庆云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