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山下
雷公山下
姚瑶
经丛林小径往雷公山主峰进发,细密的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间倾泻而下,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彩。一路上知名和不知名的植物在生长,无处不在的生命在生长。
站在苗岭之巅,鸟瞰层林尽染,云雾从深谷升起来,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振兴路上,雷公山下的一派生机勃勃,其间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
一直以来,我以极其虔诚的姿态阅读雷公山,把它当成我的心灵故乡。
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在天地辽阔之间,连绵逶迤的群山给我太多的诗意。比如此刻,在雷公山上近距离与一棵树、与一只蝴蝶、与每一个细小的生物对视,你会发现苍莽的雷公山上,无数的物种依靠良好的自然生态在生生息息,一套完整的生态体系成就了眼前的生物的多样性和苍绿。走进雷公山腹地,在某一栋古朴的吊脚楼前,有鸡鸣、有犬吠,还有湿漉漉的炊烟,我仿佛回到久违的故乡。
雷公山位于云贵高原,地处珠江水系与长江水系分水岭的苗岭最高峰。在我熟悉有限的苗语中,知道雷公山是深山密林的意思,这块神奇的土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当今人类保存最完好的一块未受污染的生态文化净地,是人类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的理想王国”。
从地理版图上看,蜿蜒而去的苗岭山脉,像巨蟒在游走。身在其中,方才感觉到人类的渺小。我近距离阅读一座山,就像一个游子阅读自己的故乡,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撼。
我曾在诗歌《苗岭深处》里如是写道:“山峦叠翠,人间繁忙/在海拔2080米高处,每一块/突兀的石头,都能感受到/第四纪地壳强烈的隆升/峰岭拥抱着,拥挤着,坦露真实/绵延起伏,恍若万马在云雾间奔腾。”
从县城往主峰进发,从航拍的角度观看,汽车像一只甲虫穿行于层层密林。
崇山峻岭长满了无数古树,遮天蔽日的森林覆盖着连绵逶迤群山,使雷公山成为众多古老孑遗生物的避难所。
每一株古树,都是一部绿色的历史。
早听说雷公山上有一株上千年的古杉,一直想近距离观赏。时间给人太多的沧桑感,我无法想象一株上千年的古树,经历了怎样的风雨。
站在秃杉前,用手触摸它历经沧桑的树皮,感受它来自千年的呼吸。我尽量用广角把它收进我的相机,得出的照片依然是不完美的。
坐落在秃杉群怀抱中的格头村显得十分寂静,长谷悠远,拾阶而上的梯田,从山脚向山腰延伸,苗寨吊脚楼分布在山腰之上。
历史的几经更迭,格头村人与世无争,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我们从县城出发,车子在雷公山原始森林里穿梭,稍不经意就会有野生动物闯入眼帘。
数千年来,这里经历了怎样的安宁与寂寞,我不得而知。
我大胆的想象,古老的先民迁徙到此,肯定在秃杉面前驻足良久,最后选择留下来生息。
生长在溪畔的秃杉像慈祥的老人,见证了这个小小村庄的全部荣辱。
村口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秃杉保佑我们祖祖辈辈平安吉祥,是保佑格头人的神树,保护秃杉遗有古训,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砍伐破坏我村范围内的秃杉”,可见,这一株千年秃衫在寨子里的分量。
需5-6人才可合抱的“秃杉王”被格头村村民视为护寨神树,从树的根部插满的香烛来看,这一株古树有着崇高的地位,村子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定与村民烧香祈祷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秃杉作为古老孑遗物种的代表,与银杏一样被称为植物王国的“活化石”。
亿万年间,沧海桑田,地壳运动造化了高山大川。古地中海渐渐消失,青藏高原隆起,成就了如今的山河版图。雷公山在那个年代已经形成,大地上的物种也在那个年代开始生长,生生息息。
人,有时像一粒种子,落在广袤的大地上,然后生根发芽,倔强的须根向纵深探去。在格头村,我见到数株碗口粗的秃杉长在石缝间,坚硬的顽石被强大的根系挤裂开来,最终站稳根基,伸向辽阔的蓝天。在雷公山原始森林中看古树绝对让你震撼。这些顽强的树木是一种怎样的生命追求?达尔文说,生物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它在朝着更进步和更完善的方向发展。
是的,经历脱贫攻坚后的格头村,展现出新的生命色彩。我在千年秃杉旁的一家民宿吃的午饭,主人自己种植的蔬菜,自己养的土鸡,自己种养在山里的天麻,地道朴实的一顿农家饭菜让我久久回味,像我母亲做的饭菜,让回到久违的故乡。
格头村因为秃杉而出名,现代化如此发达的今天,竟然一点没有影响到这里。生活在这里的格头村人,因少受外界干扰,显得更加纯朴。最原始的蜡染技艺在这得以展现,山上采来的植物当做染料,纯手工制图,蜡刀蘸着蜜蜡汁在布上勾勒,花鸟鱼虫在一个个的蜡刀下栩栩如生。
在一个村民家中,我看见一个大染缸里盛满幽蓝的染料,美人靠上挂着迎风招展的一幅幅靛蓝的蜡染,像张扬的彩旗。种种这些,给这个小小的村子带来生机蓬勃。
我就这样在绿色的世界里穿行,见证了大千万物在蜿蜒的群山之间诞生了生命。雷公山下的人们,见怪不惊。满眼的苍翠,于他们来说已经熟视无睹,有一种生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
任何生命总是在拼搏、砥砺、奋斗中才能擦出火花,才能体现它的价值。正如格头村那株千年秃杉,曾经被雷击的树身已经模糊,只见它坚挺的伸向蓝天。
一千年前,在这里诞生了一株秃杉;一千年后,这株秃杉依然挺立。
二
从农耕时代进入工业革命以来,物质高度丰裕的同时,也给环境带来严重的污染,生态系统遭到破坏,物种的栖息地受到严重冲击,许多物种消失或趋于濒危。20世纪80年代初,人们在开展自然保护的实践中逐渐认识到,自然界中各个物种之间、生物与周围环境之间都存在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如何维护生态平衡,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无数只蝴蝶,在翻飞/在风雨桥上翻飞/以压顶之势/有秩序地舞蹈/它们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早春的阳光下,舞蹈/把最美的部分/留给了人间。”我天生对蝴蝶有着说不出的情感,在我诸多的文字里,有着蝴蝶的印记。
蝴蝶,是苗族同胞的崇拜之物。
上古时期,生活在黄河中下游平原地区的九黎部落寻找种稻的土地向北进发,与东进和南下的炎帝、黄帝部落发生生活资源的争夺战,经过长时间的征战,以蚩尤为首的九黎部落在涿鹿地区战败,举世闻名的“涿鹿之战”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振聋发聩华夏文明的苗族大迁徙。
雷公山下的雷山县,明至清初,苗族内部实现了自理。从历史沿革来看,依然有着它的历史刻度和温度。
为了逃避战乱与追击,苗族先民离开故土中原,渡黄河、过长江,秦汉时期先后迁入山多地少的贵州,部分苗族先民来到苍莽的雷公山,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深处的苗族人,对森林资源与生态环境有独到的理解和深厚的感情,他们与世间万物和谐共生,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故乡。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苗族人民对生态遭受灾难后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们对风雨雷电、日月星辰、生老病死等现象无法破解,对万物万事的存在与变化,自然灾害的产生等作了各种臆测和解释并产生了许多神话传说,苗族古歌《洪水滔天》就是对远古生态灾难的生动描述。
在远古时期,由于生产力低下,人们不可能正确认识神奇的自然界,只能把生活中的成功与失败,看作是神灵的恩赐或惩罚,把自然现象加以崇拜,以求得精神上的安慰。如被建筑界赞誉为“民族建筑之瑰宝”的苗族民居吊脚楼就是实践苗族生态伦理观的典型代表。
吊脚楼的因山就势,最大限度地保留着地形地貌的建筑理念,不仅是对自然的尊重和善待,也符合现代科学原理。雷公山的苗族吊脚楼一般都建在20-70度的山坡上,尽量少开挖,不破坏地层结构,有利于地层稳定,减少山体滑坡灾害的发生。在建筑过程中,因涉及与自然物有关的环节都要举行庄严的宗教仪式。比如在砍伐木材修建房子,要举行祭祀仪式,向山神树神报告。开山取石料砌屋基时,要举行类似的仪式。这些,是苗族人民发自内心的敬畏,无论是对有生命的树木还是无生命的山石,都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尊重与虔诚。
远望梯田在漫漫云海笼罩下直连云天。从上至下,梯田做到尽量少开挖,展现了雷公山的地质地貌、植被类型、生态系统、生物多样性和自然景观,突出体现了雷公山的生态价值。
从居住的吊脚楼可以看得出苗族“天人和一”思想。苗族人民修建的木屋依山而建,形成了丰富的建筑文化,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人类走向未来的过程中,必须与大自然保持高度的默契,如果丧失了感知、互动,人类与大自然之间必定会产生深刻的隔阂。
三
正是层林尽染,晚霞漫天。我在某栋吊脚楼前远眺雷公山,更远处是雷公山主峰,远处总能打开我的诗情画意,绵延起伏的群山仿佛缓缓移动,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次亮起来,妆扮无限的精彩。
绕雷山县城而过的丹江河,此刻霞光粼粼,河岸散步的苗族同胞,悠闲自得。河堤浣衣女子穿着缀满银饰的苗族服装,不紧不慢的棒槌声敲打着我心里的柔情。这个女子,是不是我前世的新娘?不得而知。
晚霞下的雷公山,为我们打开生动的一面。
逐水而居,历来是遵从内心的真实选择。
1万多年前,当新石器时代的古先民从渔猎和采集的原始生活转向农业耕作文明时,河流的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转变为中心,迁徙不仅仅是游牧民族的特权。很多民族开始沿河流行走,寻找心中的新大陆,夏威夷、澳洲大陆、甚至美洲大陆的发现,都是民族迁徙史的有力见证。
水,孕育了生命,也造就了人类文明。最初的人类在寻找栖息之地,无需极目四望,只需水流淌到的地方就是家。水贯穿地球的每一个经度和纬度,人们顺水漂流,寻找心中的精神家园,成为生命的一种散漫形态。
这种散漫,却是生命的自觉。若干年前的一个黄昏,古老的苗族先民在一朵浮萍面前,停下匆忙的脚步。
他们像我一样,开始对一条河的诗意命名。比如此刻从眼前流淌而去的丹江河。
再小的的河流,哪怕一沟一壑,都有自己的源头和故乡。我俯下身子,在丹江河畔拾起一枚鹅卵石。这一枚鹅卵石历经了多少岁月的洗礼,我不得而知。但它一定见证了沿河两岸的兴衰与繁荣,圆滑的石头已经有了生命,正如聂鲁达所言:“这充盈着寂静的最高容器,如此众多生命之后一个石头的生命。”
地球已经形成四十多亿年,人在地球上只出现了二百多万年。看看河边经年冲刷的石头以及从石头与石头空隙间长出来的蕨类植物,我瞬间感觉人类的渺小。寒武纪是地球生命大爆发的时期,或许我手上这枚石头就来自4.8亿年前的岩层。那一瞬间,这一枚石头凝结了所有的古老。
此刻,时间选择了静止。
说到雷公山,雷公坪这个地方不得不说。
在雷公山主峰北麓,海拔1850米的地方,阳光陡然间变得深邃、高远,湛蓝的天空辽阔无垠。
一块约400多亩的山间盆地在巍巍群山环抱,像托在掌心的宝贝,古老的先民称为“雷公居住的地方”。一条清亮的溪水潺潺流淌,清澈可见鱼虾游弋其间。四季草木苍翠,苍莽绵延而去,置身大自然之间,突然感受自身渺小。让心回归原始、回归自然,享受片刻喧嚣尘世之外的风景,朝苍茫大地跪下,隐约间可以窥见苗族先祖筚路蓝缕向我们走来。
很多时候,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来缘于对一个民族的自信。
传说有苗族同胞在雷公坪称王,建立了“展细国”。我曾经谋划从雷公坪徒步穿越西江千户苗寨,最终因工作繁忙没有完成。我在西江采访一位姓宋的老人,他侃侃而谈:很久很久以前,苗族的先民们在祖先蚩尤战败后,又遇上了滔天的洪水。剩余的九黎部落扶老携幼,跋山涉水,风尘满天,往一个叫“月亮落”的地方迁徙。在苗族古歌里,许多历史细节被记录了下来,一代一代传唱。直到他们开垦出新的耕地,直到山野里飘起了迷人的稻香……在激越的苗族飞歌中,看着绿树掩映的吊脚木楼和一层层连接碧天的梯田,禁不住会唤起悠远的遐想。
“月亮落”就应该是西江了。这次大迁徙的历史,早己隐藏在远古的历史帷幕背后。西江先民迁徙进入黔东南时,也先住于雷公山上的雷公坪,但由于那里山高水冷,种不出稻谷,于是才迁到西江的白水河畔。从雷公坪中发现发掘的屋基瓦片器皿及农具残片,证明那里确实有人居住。
雷公坪曾是清雍乾农民起义时,苗族首领张报九的根据地,咸同年间苗民起义时,首领张秀眉、杨大六曾在此扎营练兵,聚众反抗清皇朝。太平天国冀王石达开部将李文彩,杨大和也曾参与张杨反清,在此操练士兵。坪子的正南面有青石干砌的巨型“点将台”,传为苗民义军阅兵和点将出兵之地。
又据中共党史资料记载“民国18年(1929年),中国工农红军湘鄂西在贺龙指挥下,挺进铜仁,印江建立根据地时,曾面谕补充团团长胡海(即胡仲毓,雷山人),指示其与当时在队的李光庭(凯里人)等一起来雷公坪开辟红军游击根据地,后因红军长征时联系未果。民国30年(1941年)贵州地下党组织在李长青、喻雷、李光庭等的领导下,也有利用雷公坪天然屏障,形势险要的优势,在此建立济南区之议,后因“黔东事变”失败而搁浅。
有人不断在雷公坪内掘出瓦砾、陶具、铁器等旧物,这些冷峻的旧物足可以佐证苗族先民曾经在雷公坪生息。在每一片曾经闪亮的瓦砾面前、在每一件曾经还有温度的陶具面前、在每一件铁锈还在纷纷下坠的铁器面前,人是极其渺小的。仔细听听吹过耳际的风,想一场遥远的梦,依稀能感受到金戈铁马。
一棵巨大的樱桃树在点将台一角,经历数度风雨,依然依然傲立于此。传说这棵樱桃树是五百年前的最后一世苗王亲手所栽,时光让它苍老,冬去春来,见证着雷公山上的万物一岁一枯荣。
四
初夏的雷公山是潮湿的。每一寸潮湿的泥土都孕育着无限生机。
从山脚的黄里村到脚尧村,我们在雷公山腹地绕行了40多分钟。汽车在原始森林里穿行。窗外,峰峦叠嶂,葱葱郁郁,仿佛置身于绿色的海洋。
车行半山腰,莫屈先生特意停下车子,远望“猫鼻梁”,感慨嘘嘘。
脚尧村坐落在苗岭主峰雷公山北麓1386米的半山腰上,由汉、苗、彝三个民族和吴、杨、匡、蔡等五个姓氏聚居的村寨,是一个袖珍型村庄。
解放前,脚尧被称为老虎坡,最初住户7户,都是从外地逃荒而来。
谷底有一湾小河流,河流是人类生息的重要元素,所谓有水有浮萍的地方,是适合人类居住的,这些是老一辈脚尧人选择留下来的原因。祖祖辈辈过的是“一年辛勤半年粮,半年蕨巴半年苕”的苦日子,有大部分的村民都外出讨饭,被别人称作是“讨饭村”。解放后在党和政府的领导和关怀下,脚尧人的生活得到了一定改善。但是由于自然环境过于恶劣,缺乏科技知识,加上“等、靠、要”的思想观念未改变。典型的用钱靠贷款、吃粮靠供给、生活靠救济的“三靠村”。
“雾当被盖地当床,秋风扫地四壁荒;蕨当主粮灰当盐,有女不嫁脚尧郎。”,驻村第一书记穆修群唱起这首反映脚尧当年贫穷的民谣时,勾起我无限遐想。
这个80后的小伙子眉飞色舞说,现在的脚尧村成了雷山县海拔最高、以前最穷、村子最小、现在最富的“四最”村。
虽是初夏,微风吹来还是凉飕飕的。站在脚尧半山腰鸟瞰山谷底的村庄,详和的小村庄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恍若世外桃源。
从“三靠”到“四最”,脚尧村实现了华丽转身。我怎么也想不到,过去的一穷二白与现在的小康村是什么时候划上了等号?
3760亩茶叶基地,年产值2000多万元,人均2.49万元……这一串阿拉伯数字和远销海外的脚尧绿茶隐隐约约间给了我的答案。
古香古色的吊脚楼,干净整洁的寨子,还有党群活动中心前展示的一台老式推土机给了我的答案。
脚尧人用半个世纪时间写下“穷则思变、敢闯敢试、不屈不挠、苦干实干”十六个汉字铸就的“脚尧精神”给了我的答案。
早听说,脚尧村有个爱做梦的老头,这位老头就是老支书吴秀忠。
为了解决填饱肚子,1972年,吴秀忠推广种植麻谷,然而在别的地方有过单产很高丰收记录的麻谷,根本不适应脚尧这样的高寒山区。
从那时起,这位爱做梦的人带领着脚尧人走在风口浪尖。
那一年,种植的麻谷在山阴处彻底绝收。脚尧人没有被麻谷的失败所击垮,继续推行自己的良种——“三龙矮”。脚尧人又打错了算盘,稻子正抽穗扬花时,一场山雨袭来,谷子要么霉变发黑,要么不灌浆,成了瘪壳。
雷山县委宣传部的同志向我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眼眶含着泪水。
1982年分田到户后,吴秀忠带领脚尧人民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掀起了大搞劈山造田热潮,昔日荒山变成了良田,引进“粳15”“粳9134”“粳921”等粳型水稻品种,解决了有米下锅问题。
追求生活的质量不仅仅是有米下锅填饱肚皮。
为了寻求出路,吴秀忠多次自费前往贵阳、湖南等地学习。一次搭乘一辆运输魔芋的大货车前往湖南取经,回到脚尧后,顾上不一路颠簸,组织村民开会,开始种植魔芋和梨子。
收成倒是有了,靠的是肩挑背托,没有公路运输,大批大批的梨子烂在山里。脚尧人看着重重大山,唉声叹气。
老支书吴秀忠带领村民种过麻谷、梨子、魔芋、天麻,这些都不成功,最终一株茶树选择了低纬度、高海拔、寡日照、多云雾的脚尧。
脚尧人永远也不会忘记1986年那一年,在吴秀忠的鼓舞和带动下,脚尧村全村都种上了茶叶。
现在,脚尧茶场面积从最初的6亩发展到3760亩,以六百多倍的速度再增长。
颇有盛名的脚尧茶,让我感受到舌尖上第一缕春天的味道。
老支书吴秀忠常说一句话:“我是党员,我要带乡亲们奔小康”。
这位1940年出生的彝族汉子,196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把苦熬变为苦干,奋力挖穷根,带领脚尧走上了脱贫致富奔小康之路。
老支书儿子吴先锐一边泡茶一边谈起父亲,感慨有加。他说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倔老头”,在村子里有很高的威望,说话、做事斩钉截铁。这个中年汉子回忆起父亲,说起当年修公路的故事,情绪有些激动。
像某个电影场景历历在目。1996年,国家给脚尧村下拨了50万元的通村公路修建资金,这一笔资金像一剂兴奋剂注入脚尧人体内,好日子向他们招手了。
兴奋过后,脚尧人找到技术专家经过精准测算,要修通从黄里到脚尧的十一公里公路,这一笔资金仅仅是五分之一。如果仅仅靠全村当时的33户76个劳动力开挖,即便不干其他农活,最少也需要20年才能修通。
首笔资金无异于杯水车薪,庞大的工程量像一盆冷水浇在脚尧人头上。看着村人进一次城得步行两三小时,吴秀忠说哪怕有天大的困难都要修通公路。
1998年春节刚过,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吴秀忠带着贵州省委、省政府评为“红旗文明村”奖励资金15万元到河南洛阳红星拖拉机厂采购推土机。
推土机拉到了黄里村路边,该村拒绝推土机碾过他们的地界。
为了尽快修路,吴秀忠回到村里接着召集村、组干部一个接着一个召开会议。在会上,吴秀忠决定先修上面的一段路修通,再往下修。
这是个天大的想法。难道推土机会长翅膀飞过去?
办法总比困难多,脚尧人在推土机下铺垫树枝一寸寸前进。最惊心动魄的是1998年3月一个大清早,脚尧村二、三十个壮年男人一个不落聚在一起,他们背着干粮瞒着家人干一件“大事”。
——这些精干的男人花了两天时间,用粗大的绳索和木棒把一台七吨重的推土机连拖带拉越过长800多米、坡度高达70度的“猫鼻梁”。
看着笨重的推土机越过山梁,这群男人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
2003年10月,脚尧人日夜奋战,历经5年多的艰苦建设,11.5公里的脚尧公路终于通车,硬是在雷公山崇山峻岭间活生生的开辟出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
“震撼”这两个汉字直抵我的内心。同行的黔东南州文联党组书记、主席李文明在他的报告文学《我们这五年》里面有一篇专门写脚尧的,他告诉我:“吴秀忠老支书先后被国务院、省、州、县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农村科普先进工作者、民族团结进步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扶贫开发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脚尧村也获得首批贵州省“小康村”,“五个好”村党支部、全国创建文明村镇工作先进单位、民族团结进步模范单位、全国文明村镇等一系列荣誉。
2013年,脚尧人均收入一万三千多元,提前八年建成小康村,创造了贫困山区农村改革的奇迹。
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庄、一名普通的党员竟然有如此多得荣誉。
脚尧村的茶场漫山遍野,像起伏的海洋,有茶农在绿海间忙碌。我们从茶园经过,村人热情打着招呼。回首这个只有44户202人的小村庄,在雾霭笼罩之中,另有一番情趣。
那天早上,我们去瞻仰吴秀忠老支书故居,满堂屋的奖状见证着这个小小的村庄巨变。
2016年8月,在人世间闯荡七十六年的吴秀忠走了。那个爱做梦的老头用一生的时间改写这块土地,给脚尧留下可贵的“穷则思变、敢闯敢试、不屈不挠、苦干实干”十六字“脚尧精神”。
脚尧人用这十六个汉字谱写了人间传奇。站在吴秀忠故居堂屋前,感受奋进的力量,思考下一步乡村振兴的路怎样走。纵观脚尧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事实上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参考的范本。
一簇一簇的雾从山谷升起来,像万马奔腾。朦胧间,这个爱做梦的老头并没有走远,脚尧精神一直在,接力棒一样传递……
顺着进村公路往村子里走,一路向下。
脚尧人习惯抬头看天,仰着脖子。使我想到泰戈尔的诗句:“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辽阔而深邃;那无真理,让我苦苦地、追随。”是的,力争上游的脚尧人配得上泰戈尔的这些诗句。
脚尧村党群活动中心前有一座小凉亭,大红标语“永远跟党走”特别醒目。一台老式的推土机被保护栏围起来,早已锈迹斑斑,昔日的红色油漆已脱落,印有“东方红”的字样却清晰可见。
“我们把他当成了战士,是脚尧精神的历史见证者,是我们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最大功臣,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脚尧号’”。吴先锐对我说。
把这台具有历史意义的推土机向世人展示,是为了牢记“穷则思变、敢闯敢试、不屈不挠、苦干实干”的脚尧精神,并让这种精神永放光芒。
1950年,处于祖国大西南的贵州彻底解放,脚尧这个藏匿于雷公山深处的云上村寨,虽然拔云见日,却成为雷山县黄里公社大龙大队的一个贫穷落后的生产小队。常年云封雾锁、山寒水冷,日照时间仅为100天左右,年平均气温仅为12℃。受气候影响,稻田亩产仅150公斤左右,“吃饭”成为长期困绕的最大问题,贫困就像一根无影的绳索,整日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如今,脚尧村创新开展“十户一体”抱团发展模式,由村内党员分别带领十户左右的农户组建了产业发展、社会治安、环境卫生等若干联创主体,由先进带后进,由富带贫。
脚尧人没有“等靠要”,而是敢于战天斗地、自力更生、团结奋斗,向贫困和命运发起坚决的抗争和挑战。驻村第一书记穆修群如数家珍:七八十年代依靠科学调整产业填饱了肚子,八九十年代修建小水电、架设电网解决亮灯,到后来兴修公路解决运输,再到选定茶叶产业发家致富。脚尧人民用50年时间写下不朽的诗篇,实现从“三靠”到“四最”华丽转身。
人们建议,在坡度高达70度的“猫鼻梁”上塑一座雕像,为当年生拉硬扛推土机的人们树一座轰轰烈烈的群像,让抗争的精神永存于世,以此告慰祖先启迪后人。
还有人建议,在脚尧村树起吴秀忠的雕像,让这位爱做梦的老头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雾当被盖地当床,秋风扫地四壁荒;蕨当主粮灰当盐,有女不嫁脚尧郎。”这首曾经让人抬不起头的民谣再次响起,完全是一种调侃了,在脚尧人的骨子里早已经被改写。
好几个村民正在富祥合作社里忙碌,茶青在炒茶机上翻滚,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一派蓬勃的景象。
夜色茫茫,山路弯弯。夜幕降临,灯火闪烁。
我们在村里的合约食堂吃晚饭,食材是村里散养的土鸡和山上的天麻,喝的是醇香的米酒。放眼望去,村子像被无数萤火虫包围,它们在舞蹈,给夜色陡增无数的温暖。我知道,温暖的灯火充满了信心和鼓舞,正在点亮无数的希望……
五
我在中国最大的千户苗寨西江,躺在木质的房子里,闻着淡淡的杉木香味,我曾和朋友聊天到半夜,夜晚静得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俨然和白天的喧闹形成天壤之别。那一瞬间,我想到诗歌。寂静的夜,寂静的灯火,谁不会把心放牧在这个优美的境况中呢?
窗下,一对小恋人在坐在石凳上,卿卿我我,我几乎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们。那一刻,我多想写一首歌《我在西江等你》,多浪漫的一句我在西江等你,让我的睡眠全部跑了。
西江是产生美女的地方,我想产生美女的地方一定产生英雄。苦难的苗族同胞何年、何月翻越十万大山,跋涉道道长河,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块人杰地灵的地方,并与大地万物生息下来?我对苗族的历史有限了解,没有发言权,但我敢肯定,苗族的先人一定历经重重苦难,英雄的苗族同胞笑着面对所经受的艰难,我们可次从他们欢快的舞蹈中、激越的芦笙中感受到战胜历史的欢乐。历史毕竟过眼云烟,然而那部厚重的历史画卷,却让我们感叹不止。在千姿百态的民族文化领域内,西江人是最懂得珍藏自己文化历史的少数民族之一,从新建的一个硕大的牛头图腾来看,他们是在逝水流年中怀想他们的先祖蚩尤。
中国苗族的族属渊源,和远古时代的“九黎”、“三苗”、“南蛮”有着密切的一脉相承的关系。在原始社会末期,在我国长江中下游和黄河下游一带,远古的时候就生活着很多原始人类;他们经过世世代代的生息繁衍,在距今五千多年前,逐渐形成了部落联盟。这个部落联盟叫做“九黎”,以蚩尤为首领。《国语·梦语》注中说:“九黎,蚩尤之徒也”。
我想,蚩尤也许来过西江,也许没停留也许很匆忙打望一下,才使得这块土地有着厚重的历史。古老的历史过于厚重,那么我们谈谈现在吧!西江开发后,各地涌入西江旅游的人成千上万。在我去西江的头天晚上,我们在雷山县城做了短暂的停留,这个小县城,朴素而温馨。
我站在丹江河畔,看着一条河流从我眼前流淌而去,早些年我对河流没有太多的看法和思考,时间不就是流水吗?从指间滑过的时间和流水是没有两样的,没给我带来太多的痛感,然而在那个晚上,我特别的敏感,就在我把目光延伸至更远处,苍山如黛。
我离开入住的酒店,看着从外地涌到这小县城的男人和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把他们看成是一个个地道的游人,这多少与我有点相似,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疲惫,兴奋地把行李箱弄得山响,这一点也证明他们的确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游人,跟我初到某个陌生的地方一模一样的有点嚣张,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一样。我注意到,与我住一栋楼且是对门对户的是一个女孩,二十多岁的模样。
很快,黑夜大面积来临。我们无法拒绝黑夜来临,我在楼下的夜市摊上要了一瓶啤酒,喝着混时间。电灯渐次亮了起来,小县城开始安静。在那里,我像写日记一样把一天的时光重新梳理一遍,不可拒绝地记忆下来。那个女孩来到我的记忆中,总是挥之不去。
事实上,她也来到了夜市摊,这让我吃惊。一阵强大的香水味把我卷入其中。我们隔着两个座位。她的一举一动,像我曾经的初恋。
我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仲秋的夜,很快就起风了,有点冷,一种荒凉的感觉向我袭来。风吹冷了面前的烧烤肉串,啤酒我喝不完了,耳边有那女孩脆脆的笑声。夜晚,一路的喧哗,一路的霓虹灯,水红暗绿,明灭闪耀。这样的夜,让我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这些年随着旅游开发,涌入雷山的游客与日俱增,或多或少打扰了安静的雷公山。比如这个夜晚,我们是不是打扰了其间的静谧呢?
人类在向大自然无限索取的同时,已经变得焦虑不安,也许只有在大自然一山一水的滋养中,才能使生命在“天人合一”的自然环境中获得安宁。
六
在中国的56个民族中,苗族的历史最具传奇色彩。
苗族人对牛有着特殊的情感,是一个敬牛、爱牛、崇拜牛的民族,他们把牛视为健康、力量、勤劳、搏击、英雄的象征,牛与苗族生息相伴、相依相存,牛为苗族的生存和发展立了大功。他们对牛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
柳宗元在《牛赋》里说到:“抵触隆曦,日耕百放。往来修直,植乃禾黍。”在人类文明史上,牛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经历了石器时代、农耕时代、机器大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演变。中国古史中“神农氏”,正是原始种植业和畜牧业发生时的人物,种植业和畜牧业的出现,是从驯化野生动植物开始的,牛在在新石器时代开始驯化,普通牛最初驯化的地点在中亚,以后扩展到欧洲、亚洲和中国。可以这样说,牛在历史上,特别是农耕时代取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从悬挂在墙上硕大的牛头可以看得出,苗族对牛的图腾崇拜由来以及。每到农闲时节,雷公山下的苗族同胞都会组织规模盛大的斗牛比赛。他们用斗牛的方式来体现勇敢、力量、不屈。
我一位雷山的朋友,精心照顾他的斗牛超出我等想象。炎热夏天,他在牛圈里装上电风扇,甚至给牛圈装上蚊帐,自己挨蚊虫叮咬在所不惜。
还有一则新闻报道:2014年5月19日,雷公山下的望丰乡乌响村,苗族同胞用最高礼仪安葬了一头牛王。村民李正书、李应军两家饲养的斗牛历经数百场恶战,屡战屡胜,最后身老病逝。对牛王的死去,心痛万分,他们以最高的安葬礼仪安葬牛王,并给它立碑纪念,全村人和来自各地的斗牛爱好者共五百多人参加牛王遗体告别仪式,村里的妇女们还穿盛装,吹着芒筒、芦笙和唢呐为牛王送行,恍然之间那一具庞大的、漆黑的棺材仿佛一滴墨水滴落天地之间,为牛王送行。何等的悲壮,演绎着人与动物间的浓浓情意。
在雷公山腹地,爱牛的故事不胜枚举。
苗族在不断迁徙的过程中历经苦难,人口锐减,希望子孙繁衍、人丁兴旺,从某种意义上说,“蝴蝶妈妈”的神话也是苗族生殖崇拜,希冀子孙繁衍的一个体现。
苗族人民对枫树和蝴蝶崇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枫树是苗族村寨的图腾树、风水树、护寨树,有着神圣的意义。苗族古歌里吟唱,苗族先祖蝴蝶妈妈是从枫树心生出来的。这是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远古时候,地球上光秃秃一片。有个叫榜香的神人将枫树栽在水塘边,东方飞来的白鹤在枫树上做窝,它们偷吃了水塘里的鱼秧。因白鹤飞走了,理老断案时就判枫树是“窝家”,便砍倒了枫树。倒地枫树朽烂的躯干孕育了蝴蝶妈妈,蝴蝶妈妈与“水泡”结合后,产下十二个蛋,孵化出苗族的祖先姜央以及雷、龙、虎、水牛等。姜央是苗族的父系始祖,而“蝴蝶妈妈”就是苗族的母系始祖。
凝视一幅蝴蝶苗绣,活灵活现的苗族元素产品让雷山声名远播。在猫猫河村,晚上和我一起喝酒的村民余武,创办猫猫河蝴蝶苗绣体验馆,把苗寨风情和民族元素有机融合在一起,接待每一位游客。因为村子的纯粹、独到,新兴的苗绣产业也培育了非遗传承人,一大批优秀的绣娘带领苗族妇女同胞共同致富奔小康。
在雷公山上,在丛林中,我看见无数蝴蝶在翻飞,仿佛在诉说遥远的故事。
早些年,雷公山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在保护区辖区内巡护时拍摄到一种褐色底白条斑纹的蝴蝶,经鉴定为孤斑带蛱蝶。孤斑带蛱蝶是首次在贵州发现,为贵州省新纪录。大自然给了这块神奇的土地得天独厚的条件,物种因地制宜选择了这块土地。
在翩翩起舞的蝴蝶身上,我窥见一路迁徙的历史。这些蝴蝶跟随浩荡的迁徙队伍,一路生生息息。
苗族无论迁徙到哪里,苗族人对自然的敬畏无处不在,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调适内心世界……千百年来,苗族人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保护了雷公山的山山水水,树木花草。
物竞天择。每个物种有它的生态空间,在研究物种演化过程中,解译物种演化的秘密很重要。无疑,雷公山给出一个样本。
七
青山巍然,万物静默。
历经脱贫攻坚后的雷公山向我们展现最美丽的一面。去年夏天,我有幸参与贵州省作家协会在白岩村举办的百名作家走进乡村旅游重点村采风创作活动。入夜,在美丽的白岩村牧云涧民宿酒店,我写下:“雾是从梯田一寸寸升起来的/正切合我们的话题/蚩尤始祖、涿鹿大战,族群迁徙/乡村振兴、全域旅游,规划未来/我们讨论的声音大于蛙鸣/夜已深,湿漉漉的话题/依然在继续……”
白岩村是雷山县经典民宿的古村落,以梯田而得名,被誉为“梯田托起的村庄”。村主任是80后,年轻人浑身充满活力。曾经在上海打拼了7年的优秀青年,2013年毅然做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选择回到故乡创业。他瞄准乡村旅游,并成立旅游公司,事业蒸蒸日上。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白云村围绕乡村民宿为核心,开发民宿+NN的产品、种养殖农副产品、文创产品等,配套有芦笙协会、农耕文化体验、户外徒步、原生态精品路线来附加合作社的收入,真正做到民宿引领,乡村振兴。这是以实际行动践行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重要论述。
在雷山另外一个村子里,我感受到更大的变化。
雷公山腹地的猫猫河村,在中国地理版图上很难发现这个指甲般大小的村庄。我曾经在一首《一个叫猫猫河的村庄》写道:“有时,需要用诗歌/来命名某些文化的存在/一个村庄的平静与喧闹,像人的喜怒哀乐/我无限放大某个村庄,比如此刻/我对一条叫猫猫河的苗寨/诗一样的抒写。”
猫猫与河,不是抽象的动物概念,也不是一条河流的身份概念,猫猫河是一个实在的村名,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村庄。
河呢?我问村支书余晓成。这个爱笑的年轻人告诉我,猫猫河就是老虎一跃就能过去的小河沟。他说村子在早以前是有老虎的。把老虎比喻成猫,是何等的自信?我也笑了,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有意或无意间就放大了自己的故乡,这是豁达,这是自信。
从雷山县城到达猫猫河,车程仅仅几分钟,却在这里感受到难得的宁静。站在村口,隐约间可以听见银饰脆响,古老的先民筚路蓝缕迁徙到此,肯定在河边驻足良久,水里飘着浮萍,有水的地方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所谓临水而居,这一方山水一定会给他们带来福祉,他们选择留下来生息。
三百多年前,徐霞客游览贵州。他饱览青山绿水,却每每为食宿无着落而苦恼。“五里,过一寨,排门入,居人颇盛。半里,复排出一门,又行田塍中。一里半,叩门入旧司,门以内茅舍俱闭,莫为启。久之,一守者启户。无茅无饭而卧。”“又半里,复得一村,入叩之,其人闭户遁去。又西得一堡,强入其中,茅茨陋甚,而卧处与猪畜同秽。”
守着绿水青山吃着旅游饭,雷山旅游实现华丽转身。如果徐霞客身处当下的时代,比如此刻,和我一样站在猫猫河畔,他肯定没有如此的烦恼。
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自己的故乡,每个人心里都装着难以释怀的心事,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个道德向善的地方,这个地方,在我们的生命中,可以叫住故乡。
猫猫河距离雷山县城近,像藏在花园里的一个小庭院,少了喧嚣多了宁静。“村庄小得不能再小了/小得在地图上根本无法标注/小得像一粒尘埃/风稍大点,就吹跑了。”猫猫河和生养我的村庄圭研差不多大小,我曾经这样描述我的胞衣之地圭研。我童年在那里异想天开,于是故乡在我的心中就由地理概念变成了文学概念,成为一种情感的产物。
所有到过猫猫河的人,都愿意把这里当成故乡。乡村旅游开发的目的无外乎是留住乡愁的情怀,努力营造一个让人找到故乡、留在故乡的空间,让乡村成为当代人安放乡愁、寄托田园生活梦的地方。
猫猫河有着沉甸甸的荣誉:中国传统村落、全国绿化千佳村、农村卫生村、农村节能村等多项殊荣。在村委办公室,我逐一浏览放了两屋子的荣誉牌和荣誉证书,时间和岁月虽然给它们以沉旧的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但在新时代的征程上再一次被擦亮。从收到第一份荣誉开始,每一届村领导都倍加珍惜,无数张奖状、荣誉证书构成了村庄的精神版图。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村寨。在我朴素的认识里,对一个村寨历史沿革的书写和村容寨貌的说明,则显得粗暴。我期望在文字里能找到淡淡的乡愁。正如这尘世间无数的光阴和当下世界起落的尘埃一样,在我们身上没有留下深刻的记忆,而猫猫河,却是个例外,它让我有诗一样叙述的冲动。
站在猫猫河村,远眺霞光下的雷公山,我在思考,我们的源头在哪里?
李江富是一个有情怀的诗人,我从这个90后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蓬勃的生机。邮票一样大小的村庄能够连续成功举办三届全国性的猫猫河村苗绣节文学创作大赛,着实不易。这使我一下子就想到新疆作家刘亮程在新疆木垒县英格乡的菜籽沟倾力打造的木垒书院,菜籽沟成为艺术家和文学爱好者的“许多人的村庄”。
尽管这些年乡村的秩序被冲击、乡村在衰败、乡村文化体系在中断,但村庄只要有人在,乡村的文化体制依然在。猫猫河与菜籽沟有异曲同工之处,所做的每一件事其目的是让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乡村振兴的路上得到更好的传承,重建完整的乡村文化生活秩序。
2007年,我在北京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与享誉盛名的刘亮程有过交流,这位不修边幅、蓬乱发型、热情好客的作家,坐在我的面前就像隔壁的大哥一样亲近。读着他的《一个人的村庄》,带着怀旧和再度经历人生的情感,一下子就俘虏了我。“每个村庄都用一条土路与外面世界保持着坑坑洼洼的单线联系,其余的路只通向自己。每个村庄都很孤独。他们把路走成这个样子,他们想咋走就咋走。咋走也走不到哪里。人的去处也是一只鸡、一头驴、一只山羊的去处。这条土路上没有先行者,谁走到最后谁就是幸福的。”是的,刘亮程带给我们别样的乡村情怀,在文字里找到胞衣之地,我认为这是寻找故乡和源头的最好方式之一。
让艺术回到最低处。我想起李敬泽先生的《有机村庄与点灯》一文,说的是菜籽沟每届耗资100万举办的文学艺术奖,他说这是中国最低的文学艺术奖,它低到了泥里、土里,低到了田地上,低到了村庄里。这泥土,这田地,这村庄,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乡,是中国文明得以生长存活的真正土壤。
钱穆先生把罗马文明比作一盏巨大的灯,把中国文明比作遍地皆灯。古罗马的灯只照耀罗马帝国,最终走向消亡,而中国大地遍地是灯,我们5000年来的文明从不间断,生生不息。
雷公山下的猫猫河村正在努力点亮一盏灯火,尽管微弱,但已经播下希望的种子。我们是不是应该在更多的村庄里播下一粒粒这样的种子和点亮更多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