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古里亚蚂蚁
老帕说,每逢盛夏,阳光照耀利古里亚的海岸,海边的礁石上就会有成群的蚂蚁涌现,这时还未涨潮,海浪还未能漫过全部的海滩。干燥礁石上的蚂蚁就会成群结队地按规律排列着,不组成任何图案,只是拥挤着,昂起头,什么也不做,无所事事地眺望大海的另一端,直至午后。
利古里亚蚂蚁不是任何现在确凿已知的蚂蚁的亚种。它既不属于意大利蚂蚁,也并不是伊比利亚蚂蚁或小亚细亚蚂蚁的近亲。它仿佛是自己从海里诞生的物种,有人推测它们眺望大海的怪异行为不是为了看见什么,仅仅是自出生以来就存在的故土情结。
这种推测当然站不住脚。事实上,至今人类还无法解释利古里亚蚂蚁的反常行为。在沙滩上眺望大海,这既不像是生产活动,也不像对天敌示威,用人类的话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直至1991年,一位苏联生物学家别林斯基在利古里亚蚂蚁体内发现了源于世界各地的蚂蚁的DNA,这项研究才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但很快,由于别林斯基的意外死亡和苏联的突然解体,这项研究也随之搁置了,至今仍未重启。
这些都是老帕告诉我的。他也许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接近真相的人之一,但他也没有找到答案。
老帕原名帕帕多普洛斯,年龄约莫四十,是利古里亚海岸的一个渔民。利古里亚是一所不能称之为城市的城市。或者说,是一座“鬼城”,城中无人居住,建成与未建成的楼房荒芜在那里,留下骇人而空洞的窗口,像人的颅骨上幽深的眼窝。街头艺术家们在废弃的墙楼上涂鸦,用鲜艳的色调勾勒出夸张而妖冶的巨幅漫画。这座由泡沫经济堆砌起的城市被老帕戏称为“泡沫之城”。他说在希腊神话中美神阿芙洛狄忒在泡沫中诞生,而这座城市美得就像是“断臂的维纳斯”。
我在利古里亚的时候,常和老帕喝夜酒。老帕的酒窖里藏了不少好酒,都是陈年佳酿。一到傍晚,海水就开始涨潮,发出很有画面感的齐响,像一万个洗衣妇在齐刷搓衣板。老帕说海水涨潮时礁石上的蚂蚁就会散去觅食。他们的行动方式并不统一,也没有优先次序。利古里亚的那片废墟到处是蚂蚁的虫巢。那些虫巢像那座城市一样是被弃置的,混乱而血腥,堵塞着被肢解的虫尸、树叶还有砂砾。老帕说他没能发现蚁后的身影。利古里亚蚂蚁大概是没有蚁后的。
我不是为了蚂蚁而来利古里亚的。借着酒意,我对老帕说。说是旅行,我更像是在逃亡。在国内,我的画室濒临破产。债主们满世界地追缉我。在我家门口漆上红字,毁坏一切他们能毁掉的东西。但他们不会想到我会来到这么一个连Google地球都找不到的地方。
老帕并不关心我的来历,他只是说:“你会喜欢那些蚂蚁的”。
第二天清晨,我们坐在老帕屋旁的草垛上观察到了蚁潮,那些细小的黑色洪流像抢占高地似地挤上岩石。遥远处的大海空虚而寂寞。老帕说,他体会到了蚂蚁的悲伤。我默不作声。事实上,我是震惊的。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我想起里尔克的诗。我笃定地相信高更在那座太平洋上的不知名小岛上也看到了一群和我眼前相同的蚂蚁。他用原始而热情的色调和幼拙的笔法描绘出生命的更迭,我感觉我在触摸他。
我从背包里取出支架和画布。在利古里亚的三个月里,我画了《从海洋中诞生的蚂蚁之神》、《蚂蚁的城市》、《单身蚂蚁的孤独》和《蚂蚁代表大会》等一系列的作品。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有没有变成蚂蚁。这件事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也许明天就会。
这些作品最后在米兰展出了。我将它们全部卖给了米兰的一位商人,我获得了足够偿还债务的钱,并且还有余裕。据说这次展览在艺术界引起了极大震动,在圈内甚至不亚于同期的欧洲首席艺术家阿尔伯特·让·爱德华兹出轨事件。媒体将之描述为“后后现代艺术的开山之作”、“人类社会形而上的具象体现”。
由于是匿名展览,我未受到媒体们疯狗似的围堵。画界在寻找这个神秘的艺术家未果后将兴趣转移到那些蚂蚁身上。但最终没人能找到那些蚂蚁。有人说,它们根本就不存在。
一个落雨的午后,我在寓所内被一个金发碧眼的外籍男子吵醒。他用流利的中文表示他已知道我就是画作的真正作者。他说他可以不曝光我的身份,但我必须告诉他那些蚂蚁在哪里。出于私心,我告诉他的地名少了一个字:利古里。我记得这是北非的某个沿海城市,也许在突尼斯,或者摩洛哥也说不定。
那名男子毫不怀疑地离开了,他将坐上飞往北非的客机。我衷心祝愿他遇到一位温柔体贴、美丽善良的北非少女,这将是一场完美的爱情邂逅,但艺术不会在那里。我笑了笑,目送他离开。继而关上门,继续坐到躺椅喝我那杯未喝完的咖啡。
就在我将此事遗忘之际,老帕拨通了我的电话。他说在一场巴黎的摄影展上,一个名叫纳瓦罗的美籍摄影师拍下了利古里亚海岸的蚂蚁。它们坐在礁石上,眺望大海的对岸。“那根本不是利古里亚”。老帕在电话中说。
那确实是利古里。位于突尼斯的一座小镇,那名叫纳瓦罗的摄影师声称他是那些画作的真正作者。我想我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决定将他告上法庭。但事件的发展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世界上开始不断有人声称自己找到了画中的蚂蚁,并声称自己才是那些画作的真正作者。我现在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了。利古里亚蚂蚁已经彻底侵入了人类社会。筑巢、产卵。像侵入那座名叫“利古里亚”的鬼城。
有一天,在公寓里,我发现一只蚂蚁站在我的窗台上一动不动,它面朝东方,那是东海的方向。我用手指碾死了它。我什么也没弄明白,公寓门口又被人漆上红字,我又开始负债。我要回到利古里亚去。这一次,我要弄清楚,利古里亚海岸上蚂蚁的悲伤。
2019年6月26日于黄岩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