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这样上师范
欲说我当年上师范的事,得先把风章哥介绍清楚。
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叫周风章,比我大二十几岁,我叫他风章哥。
一九七二年,我十七岁,刚高中毕业,就跟着风章哥到北留智的第九村,去挖河。这挖河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治理海河呀。
这海河,是华北最大水系,中国七大江河之一,上游北运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南运河五大河流及三百多条支流,呈扇形汇集于七十三公里的海河干流,如玉带般地蜿蜒在津门大地。天津也因此被誉为“九河下梢”、“河海之要冲”。一九六三年八月,海河流域南部和西部遭受特大暴雨,洪水淹没了我们的庄稼,吞没了我们的村庄,冀中冀南一片汪洋。村子里房屋一片片倒塌,砸死淹死的牲畜发出难闻的腐尸臭,满地的庄稼泡在水里,满地的蛤蟆哇哇叫,蛇们爬到高粱头上,缠着一棵棵的红高粱,乌鸦躲到高高的树上。急流冲垮了梯田,冲毁了滩地,冲毁了公路,冲毁了水库大坝,冲没了桥墩,把铁路的钢轨拧成绳形,挟裹着石块、树木、杂物翻滚着淤涡,吞吐着泡沫,奔腾着,咆哮着,象脱僵的野马俯冲而下。一定要根治海河!领袖的一声号令,大清河、永定河、潮白河上游,几千座水库建成,永定新河、独流减河、子牙新河、永定河、北运河、大清河全部挖通,呼啸着,奔入大海。这些吃人的猛虎,就都成了一只只草蛋的温顺的小羊。它们说:这代中国人,不能惹,豪情,壮志,感天地,泣鬼神啊。
这挖河,村子除记工分外,公社每天只补贴五分钱。可别小看这五分钱。这时候,一分钱能买一颗糖,能买一支铅笔,能买一个毛蛋。二哥在生产队的暖房孵鸡,常买上二角钱的毛蛋回家,娘在锅里一炒,就是一大双碗。那毛蛋,真是个香啊。五分钱就能买一个馒头,能买两块冰糕,能买一个小烧饼,能在饭铺喝一碗鸡蛋汤了。挖河虽苦虽累,可是吃饭管饱。那香香的参着黄豆面的窝窝头,还有那香香的漂着油的粉条菜和猪肉片,都是随便吃,在家里哪能吃上这么饱,这么香的饭菜啊?我一手拿着三个窝窝头,一手端着菜,吃得狼吞虎咽,真是个美啊。我比猪还能吃,一顿能吃四五个窝窝头。有一次伙食改善,我吃了七个大馒头,摁了摁肚子还有窝,又多吃了一个。
风章哥说:“你要是一头小猪,就好养了。”
我们村里二十多个民工,睡在一个碾棚里。这碾棚,是土坯垒的,有两间房的草棚子那么大。碾棚的东边是一个石碾,南边和石碾对着的窗子,只是一个方形的土洞,没有窗架。石碾旁放着一口大棺材。棺材偏西的南墙上有一个门,这门和那个窗一样,也只是一人多高一米多宽的长方形的洞,没有门框,更没有实际的门。我最怕的是那口大棺材。那棺材没有油漆,但看着就让人瘆得慌,好像那里面已经睡满了大大小小的鬼。我们村里的人们,也都怕这口棺材,都把被褥放在尽量离棺材远一点的潮湿的地下。因为这个,大的推着小的,高的推着矮的,瘦的推着胖的,推推搡搡,一阵推搡之后,有两个人竟然动起了手脚,真的打了起来。他们打得不分胜负,突然发现有个好欺负的主,就是个子最小的我。一起把我推到棺材前。我吓得要哭。风章哥说,你俩没出息到家了,竟然欺负一个孩子。说着直奔那口棺材而去。把被褥放在棺材上,铺好,就直接躺上去。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高高地翘起来,抖着,㨪着,抽着烟,哼着小曲,像神仙一样,悠然自得。风章哥的举动,叫大家一下子明白了,那棺材没有用过,躺上去,就是一个很舒服的床。有个人说:“支书,我腰疼,怕潮,让给我行吗?”风章哥说,看你岁数大,就让给你吧。"
风章哥就在和我挨着的一块地方躺下。可能看我年龄最小,把我当成孩子了吧,他总是逗我玩,寻开心:
“宪华,晚上睡觉,怎么还不老实?”风章哥说。
我说:“没有不老实,我睡得很踏实。”
风章哥说:“踏实还往我的被窝里钻。”
我说:“怎么会呀,我睡觉和死狗一样的。”
风章哥说:“俺那亲娘啊,你可不是死狗,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钻到我的被窝里,还死死地搂着我,抱着我。”
我说:“风章哥,你瞎说吧。”
风章哥说:“你哥从来没有说过瞎话。老实说,是不是想娘了?”
我说:“风章哥,你又瞎说。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想什么娘啊。”
风章哥说:“准想了。”
我说:“不想。”
风章哥说:“俺的老天爷啊,还说不想,一提想娘,眼里的泪都要流下来了。叫大伙给你操操心,说个媳妇吧。有了媳妇就不再想娘了。都听我说,大伙留意点,看到有漂亮的姑娘,就给他介绍一个。记住,一定是漂亮的,这么英俊的小伙儿,不漂亮的,坚决不要。”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挖河的车子,叫土车。这土车就是平板独轮车,它的上面是一个平板,板左右和后边,各有一块挡土的木板,板上拴有铁丝的圈,小木橛子插进铁丝圈和平板的眼里,把挡板固定在平板上,就可以挡住里面的土。不用挡板时,还可以随时拿下来。
我费劲装的一车土,推起来,走了几步,就扣在地上,急得想哭,扶起车,再装上,走了几步,又倒下。
我生气,用力拍着车子。车子都快砸烂了。落在地上的车子挡板,也快让我踹破了。
人们都在笑我:
“这个小笨蛋,人不大,脾气不小。”
“有脾气,冲着车子耍什么?车子又不会说话。”
风章哥却不笑话我,走过来,帮我扶起车子,说:“你这个小家伙,慢慢来,先不要着急。”说着,把扣在地下的土,一锨锨,帮我装上。可是他只装了半车。
我说:“风章哥,没有装满。”
风章哥说:“你还是小家伙嘛,先装小点车。”
我说:“不行,就要装满。风章哥,不能说我是小家伙,这样叫人笑话的。”
风章哥说:“不是小家伙,还是大家伙呀。”
我说:“就是大家伙。”说完,我推开风章哥,又把那些土,全都装到车上。
风章哥笑了,说:“你这个孩子,太要强了。”说完,把着我车子的前爪,一步步往前走,帮我上了那个坡,直到我把土推到岸上,才松开手。
可能车子也欺软怕硬吧,它可能怕风章哥。风章哥这么一扶,我的车子就推稳了。推稳了,心里高兴,推起来,就跑得快。
风章哥说:“别发疯,要匀着劲干。”
河越挖越深,拉车的由一个人拉,增加到两个人拉,甚至三个人拉。河太深了,拉车就改为拉滑车。风章哥对我推车不放心,就让我拉滑车。这滑车,是把一辆木制小推车倒过来,卸掉轮胎,只留下轮毂,挖个坑,在车子的后面,埋进一个大筐,筐里放进碎石和土,用铁丝和木桩死死地固定在地下,再把车子牢牢地拴在这个筐上。车子就稳稳地固定在河岸上了。这滑车的轮毂上再穿过一根粗粗的铁丝,带铁钩子的一头伸向河底,有一个人钩住装满泥土的小推车。大绳的另一头,留在河岸。这头由我和年岁大一点的周耀武,牢牢攥在手中,勒在肩膀上。周耀武是一个诙谐有趣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生动的笑。所以和他一起干活,总叫我一天到晚,笑个不停。拿着勾子的那头的人,勾好车子,喊声:拉呀!我们两个就嗷的一声,拉着大绳,朝着河底方向跑去,下面勾车的,也拉着绳子,跟着车子向上走。一车子泥士就拉上河岸。我们两个再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岸,拿铁钩子的,也返回河底,钩到另一辆装满泥的小推车上。我们两个再用滑车拉上河岸。就这样一趟接着一趟,一车子连着一车子,反反复复,跑上跑下。冬季寒冷的风,对我们没有一点办法。我们穿着一个小褂,还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但是那根铁丝,对我有办法,它发狠地在我衣服的肩部,弄出一个大洞,再把我的肩膀勒红,勒肿,再从红肿弄出血泡,血泡磨破,再红肿,再弄出血泡。它叫着,我叫你小子逞强,还逞强不?我掉泪,但不服,肩上就生出一个厚厚的老茧子。有了茧子,再也不怕那钢丝欺负了。
河挖深了,河底出水。
一大早,风章哥又带着我们,去挖河底的那个渗水沟了。
这渗水沟,要挖到一米宽一米深。这沟,是原先挖过的,随着一层层取出沟边的土,沟就没有那么深了。现在只有再挖深这个沟,水才能渗下去,装土的车子,才可以在湿土上面的木板上行走,才可以好干活。天很冷,水渠的湿土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碴子。我在上面一走,冰凉碴子就裂开了密密麻麻的碎纹,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还在上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这脚印和狗熊的脚印差不多。一个连一个,弯弯曲曲。像是一条没有头的龙。这渗水沟的水,静静的,亮亮的,在不太深的底部,闪着一道道波纹。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水就被朝霞映照的,一片红,一片紫,还有那一片片的微蓝,一片片的白亮。
风章哥,中等个,粗粗的腰,黑黑的脸,不太大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他掐着腰上宽宽的皮带,用力地抹了一把黑黑的额,甩了一下满是黑发的头,拿起一瓶六十七度的衡水老白干,张开大嘴,在那个瓶盖上咬了一口,瓶盖叭嗒一声,掉在脚下。他的嘴对在瓶口上,一仰脸,酒瓶的底,向着天空,撅起来。他直起脖子,咕咚咚地喝下一大口。喝完一口御寒酒,他涨红着脸,挥着手,大声地说:“大家都过来,每人喝一口,跟着我,跳下去!”说完,他甩下鞋子,赤着脚,高高地挽起裤腿,先跳了下去。要知道,这是零度以下的寒冬呀。从他的身影里,我看到那些带着战士们,在呼啸的子弹下,在闪闪的刀光下,在倒下的一片片的尸体中,在血流成河的大地上,冲锋在前,英勇奋战的班长、连长的英姿。我看到了,他抡起大刀,威武地砍向敌人的头,端起刺刀刺向敌人的胸,握起机枪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弹扫向敌群。
所有的人都喝了一口酒,学着风章哥的样子,呼啦啦地跳下去。这群人,就像放风的鸭子,哇啦哇啦地叫着,在泥水里,舞动起铁锨。
我也跟着风章哥,跟着这些有着一腔热血的人们跳下去。站在冰凉的水沟里,混身打着哆嗦。
不一会儿,冰凉的泥水觉得不凉了,人们都像开锅的水沸腾起来:铁臂舞,银锨挥,烂泥摊,一堆堆,甩到沟上边。干了不到半天,我就觉得手有些疼,伸开一看,两手都是水泡,还有几个血泡。这水泡、血泡圆圆的,鼓鼓的,铺满了两个手掌,水泡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黄豆,血泡像是一个个红小豆。摁一摁,有的硬,有的软,硬的像圆圆的小石子,软的像气蛤蟆的肚子,手指一摁,瘪下去,手指一抬,又鼓起来。再扔泥,这一个个的水泡、血泡,就不干了,他们向我发出了抗议:天爷爷,地奶奶呀,俺们要爆破了。我说:他奶奶的,破就破吧,破了我也不能认怂啊。这血,这水,就像一个个日本鬼子,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挥舞着剌刀,呲呲呲!呲呲呲!一刀又一刀,把我的肉皮,挑开了一个个口子。这口子,就像日本鬼子突然打开的城门。鬼子们嚎叫着,呐喊着,形成一道道的激流,一股股的,像尿泡一样地窜出来。这血泡,水泡,就又像一个个气球,啪啪地灭了。这灭了的气球的皮,又撕咬着我手上新的肉皮,新的肉皮连着我的心,心像针扎样的疼。这水,这血,从泡里出来,又像小河一样,从手掌流到手背,和汗水搅织着,流到地下,流到水里,流到泥里。我忍不住地把手张开:我的老天爷呀,这破的了泡,肉皮全张开来。张开的肉皮,露出魔鬼一样狰狞的脸。我的手合上,再一张,这肉皮就像从手上扯下一块块的肉一样疼。
我咬着牙,裂着嘴,看看风章哥,看看别人,都在拼命地干。
五十多岁,眼睛细小,目光里充满着憨厚,长得很精瘦的周宪跃,累得吐了口血。那血,在他的眼前的泥水里漂着,像是一个黑红的球,慢慢变大,散开。他弯下细却有力的腰,深深地挖了一锨泥,连同那口血,一同甩到沟上边。那血,随着泥,在空中飞起来,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发出耀眼的光。
风章哥说:“宪跃,怎么了?”
他说:“没事,没事,吐了口血,可能是上火。”说着,又弯下腰,锨深深地铲进泥里,一锨又一锨地甩着泥。
我也是一条汉子,不是一条没骨头的可怜虫,手上起个水泡、血泡,不会示弱的。就是脑袋掉下来,也不会倒下。我的手臂又舞起来,锨又挥起来。这个时候,我的手已经麻木了,已经没有知觉了,就象在战场拼杀的战士,掉下一只耳朵,掉下一只胳膊,没有感觉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又伸开手看了看:旧泡的皮好多被磨掉了,露出一片片又红又嫩的鲜肉,就像一个个孩子的嘴,颤颤抖抖地张着,滴着血,流着水。还又增加了新的水泡、血泡。
“哎呀!怎么搞成这样!”有个人大叫了一声。叫的人叫刘宪忠,和我是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比我大十几岁。他的乳名叫生头,我管他叫生头哥。
生头哥这一叫,风章哥也看到了我的狼狈像,他从水沟里站起来,带着一腿的泥,一身的脏水,一脸的黄泥点子,走过来,拉着我,说:“你过来!”
我说:“风章哥,你拉我干什么?”
风章哥吼了一声:“兔崽子,费什么话,叫你过来就过来!”
他拉着我跳出水沟,站在那个高一点的坡上,又抓着我的手,高高地举起来,声如洪钟,慷慨激昂地说:“大家都看看这双手,都看看:满手都是水泡,满手都是血泡。大家也看到了,宪跃年纪大,累得吐血,一直不停地干,宪华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样拼命。奶奶的,咱们都年轻力壮的,谁也不能耍熊!谁也不能给崔屯人丢脸!”他可能是太激动了,说完话,他的嘴还在张着,口里那几颗黄色的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牙,在阳光下,显得那样霸气,那样雄壮,那样威武,那样盛气凌人。
起风了,河边的风裹着尘沙,越过河沟,掠过田野,卷走了地上干枯的柴草和树枝。我看到一只小小的麻雀,从那干枯的树枝上飞起来,它越飞越高,翅膀变硬了,身子变大了。它似乎变成了一只大雁,张开黑色的翅膀,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雄鹰,搏击长空,翱翔苍穹。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鲲鹏,扶摇万里,冲向九天。
修完河,回到村里,我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一干就是两年。
这个时候,我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但童年的梦还在,上学读书时,那种高远的志向还在。但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自信。
可是人生竟然有了新的转机,生活向我开启了新的一扇门:
一九七四年那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像火一样热,烤得人们透不过气来。村南头的小河旁,大柳树下,绿草上,满是泥土的地下,坐满了我们村子的庄稼人。一张张漆黑的脸,掩饰不住本来的憨厚和纯真。
我作为生产队的饲养员,正在给牲口挑水。挑水的井,就在大柳树下,井边镶着有些呲牙咧嘴的砖,周围是我挑水而洒满的水和湿湿的泥。
风章哥站在大树下,挥着草帽,大声地说:“公社让咱们村推荐一个娃去上大学,去读书,条件是初、高中毕业,在村劳动二年以上,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政治思想进步。咱们讲民主,大伙选吧,投票!咱说好,奶奶的,谁也不能搞邪的歪的,大家都要凭良心,要选出最好的娃!”
我没有参加会,没有去投票,觉得这好事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想也没有想。有人可能会说,你是瞎说吧,明明这是关系到个人一生前途命运的大事,怎么不去投票,怎么还会觉得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我给你们说,这是真的。这个时候农村的孩子就是这样傻,傻的可爱,傻的叫后人觉得不可思议。我站在井台上,傻乎乎地提了满满的两桶水,站在一片片的水,一片片的泥里,拉开一扁担长的距离,放在地上,两只胳膊,一前一后,搭在扁担上,半蹲下身子,勾上水桶,挺直腰板,挑起来,大步在村民们面前走过。
可是票集中起来,拿到大队支部,一统计,得票最多的竟然是我。
然后是大队支部研究讨论。这一研究,可让风章哥头疼了。支部里面领导的关系,支书自己的亲戚,全都一窝蜂似的找上来。
风章哥说:“不用找,不用托关系,不用走后门,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亲疏,没有远近。奶奶的,别说你们,就算是我自己的儿子够条件,也要按照规矩办!”
风章哥一拍桌子:“大伙有眼光,就是他了:刘宪华。”
爸爸知道这个结果,既高兴又意外,两眼放光,满脸通红,坐在家里灰色的砖炕沿上,依着炕头的被摞子,歪着头,看着我:“怎么会是你?不会是做梦吧?”
我说:“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可能开会选举时,我正挑水,我一脸的汗水和一身的泥土,还有从井里提水、担水的野狗熊样子,让村民们感动了吧。”
可是这时上大学是实行大队、公社、县文教局三级推荐的,在公社我就被刷下来了,没有戏。空喜欢一场。本来就是个意外,去不了就算吧,也没有放到心上。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公社又给了我们村一个上大学的推荐指标。
风章哥说:“不用再选了,还是刘宪华。”
在一个大热的中午,他亲自骑着车子,去公社送我的推荐表,还对公社领导说:“这是个好孩子。去年俺们村报的也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俺推上去。今年还是他。希望你们开开恩,给俺推上去。今年公社要是再不给推上去,转过年来,再有指标,俺们村还报他。”
这样公社就把我推到县里了。
推到县里,能不能走,仍然是个未知数。
有一天,快到晌午的时候,我正在给牲口挑水。有人大声地喊我:“长赢叔,长赢叔!贾风彩老师让你今天到学校去一趟。”他是我们村子在代庄中学上学的学生。
贾老师原来是我的高中物理老师。
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我帮她制作一个简易的串联并联混合的连结灯泡的电路图模型。
那天,她说:“宪华,我已经在这块木板上画好了电路图,你在标记的位置,用电钻打上眼,并用细铁丝,按串联并联的要求把灯泡连起来。开关的这几个地方,你留出空来,一会儿咱们用螺丝把闸盒直接拧上去。”
我答应着,按贾老师的要求,细心地做。钻到最后一个眼的时候,我不小心,手指头放到了要打的眼的后面了,电钻打进了我的手指头。我怕贾老师担心,咬着牙,没有叫出声。可是流的血太多了,把这个木板染红了一片。
贾老师发现了,她说:“宪华,怎么了?”
我说:“老师,没事,就是碰了一下。”
她说:“碰一下,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是不是钻头钻到手上了?”
贾老师抓着我的手,眼泪噗嗤噗嗤地掉到我的手上。
我说:“老师,没有事的。”
贾老师说:“你别动,先抹点酒精吧。”她找到罗老师,在化学试验室里拿了点酒精,用药棉轻轻地蘸着,抹了下我的伤口,又骑车跑到村子里,叫来医生,为我上了药,包扎好,还是不放心地问医生:“怎么样?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医生说:“不用,没有伤着骨头。”
她这才放了心。
这件事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贾老师用这个电路图模板,教过好多学生,这个模板也一直挂在她的办公室里,上面也一直保留着我的血痕。
高中毕业三年了,我从来没有和贾风彩老师联系过。亲爱的贾老师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找我呀?这个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会不会是上大学的事情。可是又觉得不对。上大学,最后是县里定的,应该县里给通知,或者是大学里直接发通知书才对呀。这和贾老师应该没有关系呀。那会不会贾老师听到了和上大学有关的消息呀。有这个可能吧。她的爱人在县政府上班,知道的事情还是很多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贾老师听到的消息,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呀?不应该是坏消息。要是坏消息,贾老师没有必要喊我到学校去。这样推理的结果,应该是好消息了。那究竟是什么好消息呀?
我没有顾得吃午饭,就去代庄中学找贾老师了。还没有进学校的大门,就看到贾老师了。她穿着蓝衣服,有点像农村姑娘一样的短发,正站在大门前那棵高大的柳树下,微笑地看着我。柳树的叶子飘啊飘的,有一片落在了她的肩上。两只麻雀在她的脚下跳着。
“贾老师!”我兴奋地喊了一声。
贾老师说:“宪华,毕业好几年了,也不到学校里看我。把我忘了吧。”
我说:“没有忘。我在村里喂牲口,可忙了。”
她把我领进她的办公室,好像知道我还没有吃饭,在学校伙房拿了几个窝头,盛了一碗菜叫我吃。吃着饭,她告诉我:“公社推荐的你是大学名额,在县里又被挤下来了,成了省中专。省中专也不错,抓紧找一找。别再出现意外。”我没有问这话是听谁说的。估计是在政府上班的她的爱人告诉的吧。
我知道,她说的找一找,就是托关系找人。这对我们乡下的孩子来说,真的不会,也没有听说过。
我说:“没有人,怎么找?”
她说:“你找辛老师呀。辛老师就在县文教局上班,他肯定会给你帮忙的。”
辛老师就是辛连瑞,是洚河流盐厂村人,高高的个子。我上初中的时候,辛老师任过我的班主任,风趣幽默,热情厚道。
记得有一次下大雨,我拿了把伞,踏着泥泞的路去上学。那日,雨大,风也大,那破伞,一点作用也没有。
到了学校,教室就两个人:一个是辛老师,一个是女学生。看到我的衣服和书包都淋湿了,辛老师帮我把书包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凉到桌上。然后,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说:“跟我来。”
我跟着他到了宿舍。
他用毛巾擦了擦我湿漉漉的头发,拿出一身自己的衣服,说:“换上吧。”
我就把湿衣服脱下来,放在他的凳子上,穿上他的衣服。那衣服好长,好大,好肥。上衣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大衣,也很厚,黑色的,呢绒的,那绒毛还有点闪光发亮。裤子长得能把我整个人装进去。
他弯下腰,帮我把裤子挽起来,笑了笑说:“就这样吧,暖和就行。”然后就把我的湿衣服凉上,那只温暖的大手,在我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拉起我的手,走向教室。
那时我长得很矮小,头刚刚到他的胸。
回到教室,那个女生看我穿得这个样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辛老师对那个女生说:“宪华长得这么俊俏,穿上我的衣服,像不像一个漂亮的演员?”
女生说:“像极了。”
我们三个都大笑。
辛老师笑的时候,声音很宏亮,仰着脸,高高的身子向后倾斜着,就像一棵被风吹弯了的又高又大的树,一双大而有神的眼里,放着亮亮的光。
那个女生数理化一向不好,问他:“辛老师,怎么学好数理化?”
辛老师不教数理化,可是数理化的知识,他都懂。他是围桌转的班主任,常常会很有兴趣地给我们辅导数理化等和语文不相关的知识。他说:“宪华数理化最好,你给她说说,怎么学好?”
我说:“关键是理解。”
辛老师说:“对。学习数理化,和学语文一样,重要的是理解。不能是填鸭式,你们知道什么是填鸭吗?”
我们两人都说:“不知道。”
他说:“填鸭是这样的,吃东西的时候,要人喂。”他把自己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像真的鸭子一样,一伸一缩的。大嘴也张得像鸭子的扁嘴一样。还学着鸭子的叫声,咯咯地叫个不停。一边叫,一边做出把东西投进嘴里的姿式。投完食,他的两只手上下交换着,捋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显示出填鸭吞咽痛苦的表情。
我们两个又是一阵大笑。我们笑得好开心。
辛老师又说:“这样吃东西是不好的。而且也不好消化。我们要学会自己进食,学会主动学习。”
我知道,辛老师原来就是县文教局的人,后来回到我们洚河流代庄中学来教书。如果不是贾老师提醒,我还真的不知道亲爱的辛老师已经又回到县文教局上班了。
所以我就去找辛老师了。
热心的辛老师听说后,说:“这样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说:“老师,我不知道这事要找人,也不知道你在文教局上班呀。”
他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那双充满智慧的慈爱的眼睛,向我笑了笑,立即走进他的办公室前面那个有电话的小房子,给在衡水正在做招生工作的景县文教局的路兰田同志打电话。
房子太矮了,辛老师太高了。他走进那个小房,头都顶到房顶上了。
这个小房子大概也就十几平。相当于一个小棚子。小房子处于他的办公室对面西排房子最东头的后面,紧贴着那排房子的后墙,一个小窗子向着北面,向西的小门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柳树伸展着又长又粗大的枝干,撑向空中,茂盛的绿绿的枝叶,几乎把那个小房子完完整整的遮盖起来。树上还有两只小鸟喳喳地叫着。有一只是红嘴绿身子的。
我就站在门前的大柳树下,傻傻地看着树上的两只小鸟,听着辛老师打电话:
辛老师说:“我是辛连瑞。推荐的学生里有个叫刘宪华的知道吗?”
“知道的。”
“他是公社推荐的大学,有什么变动吗?”
“有变动,变成了省中专。”
“省中专没有问题是吧?”
“现在省中专也去不了啦。”
“为什么?”
“他的血压是80/130,高压有点高。”平时我的血压是80/120,那次体检可能是有点激动吧。
“这是我的学生,请你多费心,想想办法,省中专给推上去吧。”
“省中专已经录完了。早说还行。现在去不了。地中专只剩下师范没有录了。”
“那就安排他上师范,师范你一定要让他走。拜托了。”
“好吧。请放心,绝对没有问题的。”
就这样,我成了一九七五年入学的衡水中专师范生。
我们这届大中专入学的学生,是实行社来社去的第一届学生,学员入学时不转户口,只转临时的粮食关系,毕业后不能改变农村户口的性质,要再回到公社,回到农村,回到原来的社队,当社员,计工分,国家不发工资。这就是“社来社去”的含义。它和1974年以前入学的工农兵学员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这也是1974年以前招生的几届大中专毕业的工农兵学员能给以分配,而我们不给以分配的原因。
就在我上师范的第一年,辛老师因为突发性心脏病而去世了。还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我没有回家。听同学回来告诉这个消息,心里很难受。
这个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我独自站在师范教学大楼前的一棵柳树下,傻傻地望着西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觉得我的辛老师,就在落下去的太阳下面,我好像还能看到他那张微笑的脸,看到他给我换淋湿的衣服,半蹲下身子,给我挽起那又长又宽大的裤腿;看到他那温暖的大手摸着我湿漉漉的头;看到他站在讲台上谈吐幽默地给我们讲课;看到他站在县文教局那个小房子里,给招生办的路兰田同志打电话。我突然蹲下身子,低下头,一把把地拔着地下的小草,眼里的泪止不住得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