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一千零几颗葡萄正在成熟》
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一千零几颗葡萄正在成熟》
李义
我在给自己录视频 。视频中,我夸张地 张开嘴,夸张地龇牙,夸张地用牙齿将一粒肥 绿的葡萄钳住,暂停三秒,咬破,汁水四溅。
我哈哈大笑 。 葡萄叶被我掀动了,像 大巴掌掠在我的脸上。
姐姐的脸也映在片片葡萄叶后,她近 视,正数那串葡萄有多少颗,被我淘气了一 下,汁水溅在她的脸上,她哎呦一声,头一 偏,碰在枝上,整架的葡萄叶惊动了,飒啦 啦你推我挤。
姐姐说,他舅,你还像个碎娃娃一样!
后半截视频里不见人,只见晃动的院 子,二层小楼,天空,还有声音:
哈,他娘儿,葡萄汁溅到你眼睛里了, 你慢点揉,这是老天爷造的眼药水,滴上你 眼睛就好了,你信吗?
信呢,他舅! 真的是好眼药水呀,是老 天爷造的,不是人造的,人再能,肯定比不 过老天爷能……
视频戛然而止 。 我赶紧发到亲人群 里,马上,点赞从四面八方向手机聚击,滴 滴,叮叮。
舅 舅 ,你 把 我 们 就 馋 死 了 呀(大 哭 表情)。
舅 舅 ,你 在 ,我 妈 就 一 直 笑 啊(点 赞 表情)。
舅舅,你和我妈,你姐弟俩绝对忘掉自 己的年龄了(捂脸表情)。
……
这是中秋节前的一个闲日子,我去城 郊姐姐家 。姐姐家院子里的葡萄已经成熟 了,姐姐在微信上喊我几次了:吃葡萄来, 吃你的葡萄来。
我省略手摘这个环节,站在葡萄架下, 直接咬着吃 。这似乎是每年葡萄集体下架 时的一个仪式了 。 这个院子是我买来的, 邻居送我两株葡萄树苗,年年宝贝一样清 水浇,看着绿叶一点点长大,塞满了整个小 院 。 院地上铺上垫子,坐在绿荫下聊天、看 书、逗孩子,过了多年绿色生活 。后来我搬 进 了 单 元 楼 ,同 一 日 ,姐 姐 搬 进 了 这 个 小院。
每年 ,我要数一下 ,大概结了多少颗 葡萄。
我坐在院子里,左手持着手机,看姐姐 数葡萄。
视频里,姐姐是本色生活状态 。 她不 知道我在录她,我的手几乎不离手机,她确 实不知道我啥时在录她 。 姐姐说,今年比 去年结得繁,前一段时间把一根细架干都 压折了,一整枝葡萄塌在地面上了。
姐姐躬着腰,一个巴掌捂着后腰上的 腰间盘 。我知道那个突出的地方又在疼姐 姐,被姐姐的手警告式地覆住,以示别疼得 太放肆了 。 姐姐瞪着一双近视眼,顺着枝 干先数葡萄串 。 几串混挤在一起的,她用 双手拿捏开 。 脸颊不时被葡萄串挡住,她 就绕过葡萄串,拧着身子寻到另一边去。
姐姐说,一共四十六串,最小的串上十 一双零一颗,最大的串上超过五十颗 。 大 算下来,一千六超过了!
我马上在朋友圈写道:一千零几颗葡 萄已经成熟。
配图是一大串葡萄挡在左前方,后面 的葡萄,一串又一串,串串复串串。
我边吃葡萄边问姐姐,他小姑父还在 外省那个工地上吗,给你给钱了吗?
姐姐笑了,说,给着呢,给着呢 。 这才 几年,不给就有事情了。
我一算 ,他小姑父进门还不到五年 。 他小姑父是姐姐的后夫。
姐姐的前夫是在建筑工地上出的意 外 。 吊车吊着楼板,移动中缆绳触上了高 压电线,下面抓着缆绳的姐夫,当场被一团 火吞噬了 。 开吊车的吓傻了,工友们包围 了他,怒吼着把人赶紧往医院拉。
当时,还没有手机,噩耗是通过电话线 传到村部座机上的 。 老家上去了几车人, 庄里打工的人从各地跑到出事地点,几十 人守了一星期,最终,人还是没有救回来。
开吊车的卖了吊车,拉了高利贷 。说, 要钱,你们拿走,我下煤矿 。 不要钱,我进 监狱。
之后一段时间,我上完课请假去看姐 姐 。 姐姐嗓子哑了 ,没有声音 ,只是低头 流泪。
有时,家里不在,我寻到地里去 。看见 她坐在地埂上,望着远处 。 只是望而已,没 有视线射出去 。我走近了,才意识到是我。 姐姐嚼着几根冰草 ,绿汁污了她的嘴角 。 我拉她回家,几个孩子抱住了她。
后来,姐姐的眼睛哭坏了。
整整一年,我也少了言语,也似乎不会 笑了。
一年后 ,姐姐又背起大背篼 ,铲草喂 牛 。 早上天麻麻亮,赶着牛去耕地 。 回家还得做饭,给孩子洗衣裳,烙馍馍 。姐姐在 跑着干活 。 姐姐落了一身子的病,到了冬 天,疼得彻夜睡不着。
我借调到县上后,特意认识了一位中 医,一位西医,他们轮流开药,前后近一年 时间,将姐姐身上的病祛除了一大半 。 开 多少药,姐姐都认真地吃了 。 姐姐是狠了 心,她要赶快好起来,她要给孩子们撑起半 边天。
惟有眼病、腰间盘,病根太深,怎么也 拔不了 。 直到今天,一直嵌在姐姐的身体 里 。 姐姐说 ,十几年了 ,不治了 。 你出门 看,外面的人,谁身上没长着几样子病呢。 要不了命,就和它熬着过,过一天算一天。
姐姐说,她把县城两路公交坐了个够。 县城狭长,夹在南北两山间 。 一路从东到 西,从西返东;二路 S 型穿插一些主要单位, 回环往复 。 几天功夫,姐姐熟悉了这座县 城 。有了熟悉,就少了害怕 。 刚来县城时, 不敢坐,怕拉远了摸不回来 。 不敢和陌生 人说话,怕一张口露出土话,被人盯上。
银银高考冲刺时,姐姐躲到老家去,银 银独享一院子绿色,绕着葡萄架背书,坐在 葡萄架下做题 。 那时,每片葡萄叶正疯狂 扩展着自己的面积,绿色覆盖头顶,葡萄粒 越垂越肥大,日甚一日 。考后,外甥女扯展 在那小院睡了两天,像一个阵地上用尽了 力气的女战士 。 查分数的那晚,我们一家 都到姐姐家去,我们打开各房间的灯,坐在 葡萄架下,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 院子里 的露灯,各房间玻璃上透出的灯光,均匀地 镀在葡萄架上,白光、夜色,以及白光里的 半 绿 半 墨 ,似 把 一 个 有 分 量 的 梦 境 托 在 头顶。
姐姐的几个孩子都懂事,懂生活的艰 辛,更懂母亲 。父亲殁了,被悲伤泡透了的 他们,具备了钻石般的坚毅和上进 。 银银 毕业后考公务员没考上,第二年考事业编没考上,期间谈的一个对象,一直不来认丈 母娘 。 第三年,银银一个人又关在那个葡 萄小院里复习,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把姐姐 心疼坏了 。终于考上了特岗 。姐姐睡了两 天 。 我去看时,她翻起身,朝我说,一个娃 娃就是一个愁愁,这一个总算不愁了!
银银之前说的那个年轻人,立马要上 门认丈母娘 。姐姐立马拒绝了。
第二次请求,拒绝。
第三次,拒绝!
但银银竟擅自做主,把年轻人领进了 家门 。姐姐问,银银没考上前,你咋不到我 们家来! 年轻人站端了,羞涩地答,他那时 在西藏的工程上,他是技术员,他走不开, 他一年多没回来过。
年轻人走后,姐姐喝住了银银:谁叫你 把人领来的? 我同意了吗? 啊! 你没考上 的时候,他躲到厕所里去了 。你考上,他立 马来了 。这不是个陈世美是啥? 这才刚开 始呢,就这嘴脸! 这一辈子长嘎嘎的,还能 靠得住? 银银说,妈,这个我还真不敢说, 但我敢把他踢出门,他得一辈子防着我把 他踢出门的!
啥? 你说啥? 还没结呢,你就想到了
离! 银银说,要想到呢,以后的事谁都拿不 准,想到头了就有心理准备。
姐姐气急了:屁话啊! 你咋敢说这话
呢!你咋敢这么想呢!你赶紧呸呸呸!
银银笑了,认真地狠狠地朝地上呸呸 呸了三下,媚着笑,拉住母亲的一条胳膊。 姐 姐 木 了 一 会 儿 ,摔 开 女 儿 ,独 自 出 了 大门。
母亲沿着小径往山上走,女儿跟在后 面 。 头顶的天 ,净得没有一片云;脚下的 地,印上两双女性的脚印 。 尘世的声音忽 远忽近 。姐姐站住,转身看女儿,她觉得女 儿变了,真的变了 。 至于是哪一天变的,她 不知道 。 姐姐真的不理解这个女子,她拍了下巴掌,其实是左手和右手互相击打了 一下 。 说 ,你现在考上了 ,还愁嫁不出去 吗? 你挑不上个谁着把你急得往来领人我 不同意你就敢往来领人你!
银银不敢还嘴。
银银被鼻涕沾上了 。那小伙送银银回 家后,就在银银家门周围转悠 。 邻居以为 是小偷,告诉了姐姐 。银银出门看,果然正 是自己找的那个贼 。说,回去!
不说话 。不挪脚步。
咋? 抢呢吗你! 告诉你,别给我玩这 套,贱! 银银骂,小伙儿认真听 。银银最后 说,告诉你,别再气我妈,我妈如果气得离 家出走了,我跟你没完,滚! 小伙立马双手 合十,作揖不迭,突地车转身子,跑了 。 银 银看那人跑远了,说,亏了你大了,看你的 那个姿势! 银银笑笑,转身跨进大门 。母 亲挡在眼前,像一面墙。
姐姐的眼里,这年轻人到底还是个打 工的,工地上跑的嘛,无非拿得多些 。姐姐 让银银不要着急,找个双职工 。 双职工是 我和姐姐一代人的人生中的成功标签 。但 社会快速发展,双职工似乎不香了,少有人 再提这三个字了 。姐姐希望我也找个双职 工,但我终是没找上 。姐姐没有想到,银银 对双职工简直是嗤之以鼻 。 银银说,她一 个女同学,考上了,找了双职工,蜜月还剩 一天就吵了架 。 之后吵了半年,离了 。 又 一个女同学,没考上,人长得妖,找了个考 上的同学 。 没想到结婚后变成了免费保 姆:早上操心给男人整好稀饭,牙刷泡到热 水里,等男人起床 。 就是这样,还是挨骂, 看脸势 。忍了一年,想着有了孩子会好些。 结果怀孕三个月了,还被训斥 。 那女同学 出身好,长了二十几年,没受过气,这一下 绝望了 。 上午做了人流 ,下午去了广州 。 不辞而别,其心如焚 。姐姐听得瘆人,但还 是大声说,那是他们心急了,没查清楚人,没找到好对象 。 银银笑了,说,妈,现在人 不像你们那时候了,现在人光盯着钱,再啥 都看淡了 。姐姐不知道用啥对答女儿 。女 儿虽然微笑着脸颜,但微笑里没有温暖,这 让姐姐心里着火,她觉得现在的娃娃复杂 了 。不像过去,花儿一样的脸,清水一样的 心 。小心思花瓣一样多,大主意父母做主, 兄姐看护 。这究竟是咋了吗? 姐姐仰望山 巅,在心里吼喊着问天,问地,问去世了的 父母,问走了很多年的男人 。没有回答,她 的心上没有传来隐约的暗示、抚慰 。 她被 扔在旷野里,扔在天地间,要她独自担起千 斤重的担子 。她觉得自己已经站在十字路 口了,她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拐 。 女儿坚 定了一个方向,但她不知道那个方向的前 面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在等着她的宝 贝女儿 。 姐姐想得累,身体从头到脚松垮 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埂上,双眼蓄满了 泪:要是你大在,多好啊! 你大在,我不会 这么吃力啊! 姐姐嗓眼里泛起辛辣,她低 声哭了。
这一下,女儿也被惹哭了 。 女儿蹲在 她膝盖边 ,给她擦眼泪 。 往起拽她 ,拽不 动,伏在母亲膝盖上,悲声号啕 。 哭够了, 女儿擦妈妈的泪,擦自己的泪,笑了 。女儿 说,妈,你不要害怕了! 你想,找对象谁都 想找个喜欢的呢 ,喜欢的才能过得长久 。 要是碰巧两人都喜欢对方,那就是天赐良 缘 。 但是,少得很! 像你和我大一样能到 一起的少很 ! 姐姐任女儿抚弄自己的双 手,姐姐双眼空惘地看着蓝天 。风跑过时, 碰响了树叶,风像女儿小时候一样调皮。
女儿说,妈,我给你说实话吧,这个人 我是喜欢的 。 跟他在一起 ,我没负担 ,轻 松很。
姐姐说,我不信我女儿找不上更好的, 我女儿有工作呀,又脾气好呀!
女儿说,当然有更好的 。但是,更好的那个人,也想找个比我更好的呀,能看上我 吗? 就算我追上了,人家能打心里面喜欢 我,心里只装着我一个人吗? 到那时,你女 儿要吸人家的下巴子,看人家的脸色,你女 儿我就过得吃力了。
女儿说,妈,你女儿是有工作,是脾气 好 。 但人长得一般,这是个事实 。 男人都 爱漂亮的 。 长相 、工作 、家庭各方面占住 的,肯定看不上我,我也不指望这一类人。 还有,这类人十个出来,九个是花心狼 。我 找不上也不会找这类人的 。 我脑子够用, 我想得明白 !妈,这一点,你放心。
女儿说,妈,这个人,我们一起念了十 年书,他就是个哈哈哈,这一点,我看准了, 她装得了一年,能装得了十年吗? 那一家 子就三口人,他大她妈,也是个哈哈哈,人 走到哪,笑到哪。你打交道,轻松得很。
女儿说,这个人心里咋想的,我也能猜 个八九不离十 。 漂亮有工作的 ,找不上 。 我脾气好,同学,知根底 。 有了工作,就更 好了,就抓住不放了 。假如我没工作,人家 就不太热心 。现在,我有了工作,我就占上 风了,一辈子,我是主动,他是被动 。 我在 家里,任我行;我在家外面,也任我行 。 最 起码,我不受气。
姐姐被女儿的话一层一层暖和了,女 儿的话是纯棉的衣裳,总是舒服的。
女儿笑笑,攥起拳头,说,我想骂他,就 敢 骂 他 。 我 有 这 个 把 握 ,他 绝 对 不 敢 打 我的。
姐姐没忍住,少女一样噗嗤笑了。
女儿拉起妈妈,拍她屁股上的土,说, 妈,一辈子人嘛,能轻松、欢乐地过下去,也 值了!
天下着雨 ,天像完任务一样下着雨 。 姐姐电话里问我在哪,她要“赶紧”见到我, 她腔子里要爆了! 我离开单位,开车去北 山上找姐姐 。姐姐站在那条飘带一样环山而走的沥青路边 。 姐姐穿着黑裤子,撑着 把绿伞,像一棵被修剪得过分的景观柏树。 这时,雨大了,姐姐拉开车门,和雨声一起 钻进来 。姐姐抹了把湿脸,不知是泪,还是 雨水 。 姐姐开言即骂:她这个妈就把我活 活气死了! 哎呦! 姐姐摸心口,朝自己腿 上拍了一巴掌。
我这几天晚上翻过来倒过去睡不着
么! 我越想越胀气,我的女儿凭啥找不上 个双职工呢! 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她舅! 我 的女儿……姐姐哭出了声,索性放开嗓门, 大哭了起来,边哭边控诉 。我离开驾驶座, 坐到后排,给姐姐拍后背 。姐姐找到我,就 是找到了娘家 。娘家的人,就是姐姐的势。 我不疼护姐姐谁疼护? 我跟上姐姐一起控 诉 。 我们控诉的似乎是外甥女的不争气, 又似乎是社会的某种不公正,亦或是人性 的丑陋点 。反正这里,山高雨浓,任我姐弟 二人大骂 。 骂到最后,雨声小了,我们也息 了声 。 我们觉得胸腔内有了些较大的空 间,氧气能够畅通地钻进去了,钻进去,把 浊气逼出来 。人,终于轻松了一些。
我自言自语,总结式地说,其实,人家 娃娃想好了,咱们谁也没治。
有啥治呢? 女大不中留,留下就是仇。 姐姐不时用手指肚修理着自己的泪容。
一想到,我把女子辛辛苦苦养了二十 几年,好不容易奋斗成功了,叫这么个瞎货 哄去了,我就气得不行了。
你当银银给我咋说了? 舅舅,一个女 婿半个子 ,我给我妈找了个听话的半子 。 还说,舅舅,给我三年时间,让实践证明看 我看得准着吗 。 唉,如果这小子真像银银 说的是个孝顺的半子,那咱们不是赢了吗?
姐姐侧头看外面的被雨淋湿的山和 树,似乎陷入了思索。
我继续自言自语,反正女儿要嫁人了, 而且人家愿意嫁,高兴着要嫁,咱姐弟俩何苦当个不受欢迎的人呢? 现在这社会,都 前进到啥时代了,只要人家过得香,以后不 来娘家门上哭喊,咱们就省心多了。
姐姐持续沉默,持续思索。
唉,说呢,我这瓜外甥比他舅强,人家 毕竟找了个自己喜欢的 。 他舅找了半辈 子,不要说找喜欢的了,不是房子帮忙,连 比较喜欢的都差点找不上了。
姐姐看向我,他舅舅,我听你这话咋气 味不对,你究竟是帮我说话呢,还是帮银银 说话?
我实在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哇哈哈笑 了 。 姐姐也哗地一声笑开了,像猛地泼出 去了一盆水:哎,老天爷啊,咋活呢! 跟你 商量正事呢,你耍打流式地,你说这话不怕 他舅妈听见吗?
我说,听见了也闲 。假如我当了官,或 者发了财,我换人的心都有。
姐姐直起身子,指头点我的眼窝:你不 要胡说,这不是耍话! 你有这个贼心了是 不? 你给我老实说! 凭良心,她舅妈,我看 能配得住你的很!你胡整啥呢?
我说,姐,想,男人都想着呢,硬是没本 事 。有本事了,没有不行动的。
姐姐拧过身子,生气了 。 我细瞅瞅姐 姐的脸,是真的生气了。
我哈哈大笑,说,他娘儿,你听好 。 假 如他舅妈是银银,假如找了个你所谓的当 官 的 我 。 你 知 道 我 存 有 这 贼 心 了 ,你 害 怕吗?
我当然害怕,我咋不害怕呢 。 我绝不 让银银找你这样的男人!
那不就得了吗! 银银找的正好不是我 这样的人!你硬让她找我这样的人!
姐姐结结实实给了我两拳头 。 我揉着 被砸疼的肩膀:他娘儿,现在想通了吗? 说 着,我又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哈,哈——
其实银银赶在母亲之前找了她舅。
银银找我的那天,我正好提前下班往 回走 。 我看见小区超市门口,银银和一个 小伙子边走边说笑 。 那小伙看外表,说个 良心话,是阳光的,是健康的 。他双手提着 礼品,银银空着手 。银银忽然踢他,他夸张 地弯了一下双腿 ,赶紧趔向一边 ,像卓别 林 。 我准备再观察一下,银银疑似发现了 我的车 ,换了脸色 ,夺过礼品 。 小伙吐舌 头,甩手,朝一边跑了。
我和外甥女进行了谈话。谈话如下:
舅:你学尖了,知道你妈听我的,你找 我来了 。你还拿别人的钱买礼品贿赂我。
甥 :没 有 的 舅 舅 。 你 咋 知 道 不 是 我 的钱?
舅:你妈叫我给你介绍个老师,我正到 处打问着呢。
甥:舅舅,我说了你不要生气舅舅 。我 不想找老师,我是老师,我不想找个同行。 同行好像有共同语言,其实活儿干久了都 烦了,都互相知道,都懒得提,没有共同语 言 。舅舅,这不是我创的理论,是我大学教 授说的。
舅:那给你找个大夫,别的行业的人, 最爱找女老师:工作有规律 ,校园生活单 纯,人际关系不复杂 。 老师还要顾形象名 誉,不敢学坏。
舅:找我的这个人不正是别的行业吗?
舅:……
甥:舅舅,你没有生气吧?
舅:没有。
甥:那你咋不说话了?
舅:叫你的话堵住了。
最后我问: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一,假 如结婚了,你占主动,还是他主动? 二,骂 你就不说了,你能保证十年他不会打你,二 十年或者三十年,他会不会提出离婚?
银银说,舅舅,不用回去想了,我早已 想过N次了,我可以马上给你肯定,我有把握 。 我从上初中开始,到高中,到大学,到 毕业,这些年,我把他看得透透儿的了……
天上现出一道彩虹,架在两个山头上, 这让姐姐高兴,觉得心里也有了一道颜色, 是个好兆头 。姐姐上齿咬住下唇,最后,下 决心地说,那他舅舅,咱娃喜欢的,咱随娃 娃吧,人都爱自己喜欢的呢。
对!我赶紧说。
只要咱娃过得高兴,面子是个啥,面子 又不当饭吃。
对对!
唉,就是越想越胀气,那瞎货终究是个 势利鬼嘛 。 假如银银考不上,还是不上我 的门嘛。
我笑了:这正常,换了我也许还是这个 坏心眼 。 姐姐指头又一次指定了我:我要 你彩礼二十万,房子、车子一样不少!
我说,要去,房子车子要下了还是人家 的 。彩礼你要去,反正人家不怕,摇钱树人 家都抢去了嘛 。 姐姐追上来捶我,我忽地 一年轻,跑远了。
至此,关于一个人一生的会议结束了。
我知道,两个所谓的大人,终于决定了 一个大龄姑娘的人生方向 。 虽然是屈从, 但大人在心里苦苦争斗,跋涉,翻过了几座 山,打倒了无数个虚拟的对手,也无数次地 打倒了另一个自己 。 这一天 ,天 、地 、雨 、 树 ,还有不知的许多生灵 ,都出席了这次 会议。
我闭了眼,胸内一圈圈空旷起来,空成 了一个宇宙。
各种思绪纷飞着 。 我任它们飞 。 我罩 得住它们 。终于,它们越飞越整齐,如雁阵 没入了天际。
我看见,大地上走着两个人,一个是姐 姐,一个是弟弟 。他俩走啊走,两盘童年的 脸,一转脸少年了,一转脸青年了,一转脸 中年了……我睁开眼,抹抹眼睛,我将双眼再次看向生活 。 我看见了姐姐的生活,我 一直看见着姐姐的生活 。姐姐将她的一大 截时光慷慨赠予了外孙子 。 两岁半后,外 孙进了幼儿园,姐姐才将自己的日子过在 了那个葡萄小院里 。姐姐已经厌恶了孩子 单元楼里的挤闹 。姐姐如闭关修炼似的躲 在葡萄小院里独居 。 银银不放心,在房角 上装了枚监控,特务一样在手机上不时偷 窥母亲 。 时间不长,银银往我手机里丢进 来一截视频 。 我点了一下,姐姐开始木着 脸瞅我,没瞅见,转而瞅刚绽开叶子的葡萄 架 。 姐姐似乎老了许多,她疑惑地瞅着葡 萄叶子,似在质疑叶子为啥长得如此缓慢。 瞅够了叶子,走向厨房时,闪了一下腰 。她 略显迟疑地稳住了身子,一手抓住了门框。 然后背过另一手来捶腰 。 捶了好久,她才 记起似的,进了厨房门 。 厨房门像个黑洞 一样,虚在那里。
我一连看了几遍。
我退出了单位在外地搞的活动,连夜 赶回小院 。 想想,其实我没看见姐姐也就 一周多一点,怎么姐姐一下子老了呢 。 好 在我刚要敲门,姐姐就打开了门 。 她听见 了我的脚步声 。 她问,咋了,慌慌张张地? 我说,没慌啊。
没慌,你脚步咋乱得很。
哎呀他娘儿,你活成神仙了。
我俩一笑,姐姐又年轻了 。 姐姐又是 之前的姐姐了。
晚上,我躺在沙发上,一边给姐姐撑着 话架子,一边在手机上和玉玉说话。
甥:我妈一见你,就笑了,话淌出来了。
舅:必须的。
甥:我妈一个人时,寂寞很。
舅:所以,你妈必须得有个长期的话架 子了。
甥:?
舅:不然,长此以往,妈将不妈 。 抑郁症、痴呆等等啥的,就撵上身了 。 到时,你 们都过不上舒心日子!这不是吓唬你们!!
甥:(心碎表情,心碎表情)
次日醒来,几条语音躺在我手机里,全 是外甥们的 。我点击了它们,口辞一致,全 是同意并委托我给他们的母亲,赶紧找个 “长期的免费的话架子”。
周末,我又去了姐姐家。
葡萄叶子奔跑般地长了很大,葡萄粒 像孩子们的希望大人看见的秘密一样,垂 在叶子下方 。 我和姐姐坐在下面,总感觉 头顶的葡萄们在窃听 。 阳光被绿叶们盛住 了,只有几绺光线坠在姐姐的头发上 。 姐 姐的头发有几根白的,只要一瞥见,我不由 强迫自己的手去拔它 。 均被姐姐打开了。 姐姐说,不关你的事,越拔越多。
我严肃提到了找话架子的事。
我一算,姐夫去世已近十年了。
姐姐看葡萄,不说话 。我问,有想给你 当话架子的人吗?
姐姐脸上逃过一丝羞涩:看你问得怪 吗 ,我 咋 知 道 呢 ? 我 又 不 是 别 人 肚 子 里 的虫。
有给你打电话,粘着和你说话的人吗?
打电话的人多了,人家也没说要给我 当话架子么。
你感觉呢,你感觉没话,硬要找话和你 说话的人,就是想给你当话架子的人。
我老了,我木了,我感觉不来 。掏上话 费没话找话和人说话 ,那不是傻子 ,就是 超子。
我笑了 ,直接问 ,咱庄子里给你借钱 的 ,那个山娃子 ,就是银银表姑的婆家弟 弟,你看行吗? ——之前银银告诉我了,说 表姑问了她几次,问她同意吗? 她说她没 意见,只要我妈行就行。
姐姐几乎跳起来,姐姐居然红了脸:哎 呦你说的那个人,那一字不识啊他舅舅!一字不识正常很,谁也不是娘肚子里 生下来就识字 。 刚好他当话架子,你给他 教字,一天教一个,识上几百个字,就挡不 住了。
哎呀他舅舅,那个人真的识不了几个 字 。不识字,还老实,一个人不敢出门 。一 个大活人,出门认不得路名字,车站名字, 一步路都走不成。
不识字不是人家的错 。人家早些年家 里穷,兄弟姐妹多,没上学,才不识字 。 不 然,人家那么结实、实诚的一个人,会打光 棍吗?
姐姐张口,没说出一个字来 。 哈哈,姐 姐没话说了 。这时,房里的电话响了,姐姐 弹簧一样站起,碰得几串葡萄东摇西摆。
葡萄颗粒肥大得快要撑破自己的时 候,姐姐终于领着山娃子来登我的门了。
我也是之后才知道,银银姊妹们着急 得不行,各种出谋划策,请表姑“教教山娃 子”,比如经常打电话 ,比如买个什么呀 。 这么一提,表姑拍自己的头:这鬼丫头,你 直接说嘛,我们老农民,没念过书,脑袋是 榆木疙瘩啊 。表姑电话上问姐姐,他姨姨, 有空吗,时间长了想你很,我上县来看望你 一下 。 表姑领着山娃子到了县城的珠宝 店 ,看好了不贵不贱的项链 、手镯 、戒指 。 然后给服务员说,我给我这个婆家弟弟帮 着追媳妇,人家要了更好,万一不要,你要 原价退了行吗? 服务员做不了主,请出了 老板 。 老板摸着秃头顶问情况 ,眨眼睛 。 说,是这,我出个点子,助这个兄弟一臂之 力 。 老板让山娃子打电话,把姐姐叫到珠 宝店,说,请你帮个忙,试一下这三金戴上 好看着吗 。 姐姐一听是帮忙,又是亲戚关 系的,只好答应 。姐姐一戴上,全体店员过 来鼓掌、夸赞,弄得姐姐脸红得成了个大姑 娘 。 这时,姐姐要往下取,大家一致叫嚷: 钱付了,不退了 !戴上吧,不取了 !表姑也笑得藏不住,走出来说,她姨姨,钱付了,不 退了 !戴上吧,不取了!
在我家里坐了一刻,外甥女打来电话, 说菜准备好了 。我们就一大群来到了葡萄 小院。
山娃子穿着一身蓝色的西装 。似乎西 装里有虱子在咬,他不时微微拧扭着自己 的脖子、肩膀 。我问年龄,比我小几岁 。说 笑了一些小时候一块儿在庄里做的事,比 如偷人家豆角,摘人家杏子,拔人家萝卜, 山娃子的脸皮,才松开了一圈。
我想,我今天真的太高兴了:姐姐终于 勇敢地跨过了人生的又一个坎。
这时,我脑海里虚出了一条数轴,上面 远远近近的一些点,恰似姐姐生命里的一 些标记 。 姐姐顺时间箭头往前走,一些事 件逆向往来奔,像高速公路上迎面扑来的 树木 。 这些事件或硬或软 ,如石块 ,如面 包 。作为弟弟,我需要尽快跑到姐姐身边, 帮姐姐挡一下石块,或者分享一点面包:这 不正是一生中,缘为姐弟的幸福吗?
我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脸上热腾腾地。 我看见,我们众人都置身于一派蜜意的祥 和 氛 围 中 ,这 祥 和 在 持 续 发 酵 中 ,真 醉 人啊!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我知道该说些 话了 。 我说 ,你们的事 ,看样子彻底想好 了吧?
山娃子只是笑,不说话 。 姐姐扯起右 嘴角,直瞪我。
我想,作为娘家人,我得为姐姐长势。 我坐直了些,正了脸色,山娃子脸皮立刻硬 了 。 我脑子里闪出电影里的画面:教堂婚 礼中 ,牧师问 ,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 爱 她 、忠诚于她 ,无论她贫困 、患病 ,或者残 疾,直至死亡 。 你愿意吗? 我愿意 。 在这 个瞬间,这誓言是金贵的 。这些字,粒粒是 无价之宝 。 这些字无疑是有生命的,如同院子里粒粒饱满的葡萄 ,是晶莹的 ,是活 的 。 这时,关于姐姐的一些镜头在我脑海 里快速播放,我的胸内立马翻江倒海,酸、 辣、辛、甜,各种滋味混合在一起往我嗓眼 里涌上来,压得我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苦涩 了下去:
我们,都是,一个庄里的 。谁都知道谁 的根底 。我姐咋到这一步的,你肯定明白。 对吗?
山娃子说,就是的,就是的。
现在,我多余的话不说了,我就问你一 句话:你给我给个实话,你找我姐,是诚心 愿意的,还是勉强凑合的?
这一问,山娃子吃惊了,拧过脖子不相 信自己似的说:我,我就是诚心愿意的! 不 愿意我装不出个愿意来! 山娃子见大家都 看他,搓起了双手:我,我高兴得很,我不会 说话,我没本事,人家本事大,条件比我好 得多,关键是我一字不识……
这个闲 。那我问你,以后我姐有个病, 或者心情不好,说话不好了,你能照顾她, 原谅她吗?
只要人家高兴着就好,打我一顿我都 能挨住 。我眼看这辈子,我成不上家了,快 完蛋了,人家不嫌弃我,让我进门,我感谢 都来不及,还要咋呢!
我承认我加重了口气,我的口气能斩 断了钉子:
我只一条,你记住,就是:不能打! 咋 了都不能打! 一打,心就破了,像镜子一样 破了,再圆不了了!
我不打! 我不打! 你听见我打了,你 就叫我滚!
万一吵架忍不住了,你举起拳头要打 开呢?万一忍不住呢?
山娃子直看我,像个被逼到角落的弱 敌一样,拧动着屁股,忙忙舔嘴唇。
姐姐静静地看向了山娃子。
妻子在房门口朝山娃子指自己的胸 口 。 山娃子说 ,我 ,我 。 山娃子指自己的 胸口。
妻子冲过来:哎呀他姑父,你就说,我 把拳头打在我的腔子上嘛!
山娃子急忙说,对对,我打我的腔子! 我打我的腔子!
我笑了:他姑父,你做过活的手,劲儿 大得很,不打自己,打在我姐身上,我姐能 承 受 得 了 吗 ? 你 打 伤 了 ,还 得 你 掏 钱 去 看啊!
妻子朝我打了两拳 。 姐姐朝我打了 两掌。
一群中年人的笑,挤出房间,撞在葡萄 架上,撞得葡萄叶在响,抑或是葡萄叶子们 在笑。
有风 。刷啦啦地,风钻进了葡萄叶,风 钻出了葡萄叶。
一千零几颗葡萄,已然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