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被弃当如何
青芝岫,多么美丽、动听的名字。
不仅名字好,所处环境亦好。作为我国最大的园林景观置石,它横卧在颐和园乐寿堂前的庭院里,在为天下人观瞻中,激荡、丰润天下人的内心。有钟爱者赋诗曰:“石芝青润苍山蔽,玉英飒爽身姿丽。”
不过,最初它没有名字,也不是生活在颐和园里。
早先,它深藏在北京房山的一处大山中,和山间的其他石头一样野生着、原始着、朴陋着、沉寂着。与其他石头不一样的是,它体型巨大且具奇美。然而,由于一直无人赏识,它也只能拙隐着。
有幸,一个叫米万钟的人发现了它。
米万钟乃北宋书画家米芾的后裔,字仲诏、子愿,号友石、湛园等,官至太仆寺少卿、江西按察使。米万钟为政清廉,关心民众疾苦,同时热爱书画,成为了明朝天启年间的著名书画家。他曾在京城购置有三座宅邸园林,一曰勺园,在海淀;一曰漫园,在德胜门积水潭东;一曰湛园,在皇城西墙根下。
或许是妙手丹青的缘故,米万钟喜爱山石以致成癫成癖。他一生走了很多地方,爬山涉水,不畏艰险,收藏了大量奇石。他有一次访石来到房山,发现一块长八米、宽二米、高四米、重达二十几吨的巨石。此石色青体润,状似灵芝,经自然风化,通体千孔百穴,兼具丰盈与嶙峋之美。其美,正如李澄中在《艮斋笔记》中所描绘:“首昂而俯,足跂而敛,濯之则色青而润,叩之则声清而越。”一见此石,米万钟双眼喷火,痴情大发,遂决定将它搬运到自家的勺园。
显然,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而那时交通不便,运输工具简陋,所以怎样搬运成了重大问题。但谁让他是石痴呢!便不惜金银,雇佣了三百余名壮夫和一辆有四十匹马拉动的多轮车运石出山。人马摩肩接踵,队伍排山倒海,行进起来嘶吼交织,遮天蔽日,蔚为壮观!可是,不曾想到,行至半途,财力耗尽,他不得不将巨石弃置于良乡道口。
关于此事,还有一说,就是他并非财力耗尽,而是因魏忠贤陷害被罢官。但不管怎样,他遗憾地丢弃了巨石,长叹而去。
可怜了他的痴心,更可怜了这块石头!
从此,石头卧于路边,饱受凄风苦雨和世人冷眼——它本没有名字,此时老百姓因看它不吉利而给它起了一个名字——败家石!
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罗炤教授在《中华第一古村——房山区独树村》一文中写道:“《红楼梦》最初名为《石头记》,第一回说:‘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红学家们考证《红楼梦》巨细无遗,但对开篇的这块‘女娲弃石’却无人深入研究。事实上,在写作《石头记——红楼梦》的时候,现今属房山区地界的良乡昊天塔附近官道上真有‘一大块’长八米,宽二米,高四米,重约二十余吨的著名弃石。”而这块石头,正是曹雪芹“激发《石头记》创作的初始源头”。
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宁织造府亲历了一段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生活。雍正六年,曹家获罪被抄家,他随家人迁回北京老宅,后又移居到北京西郊,靠卖字画和朋友救济为生。曹家从此一蹶不振,日渐衰微。也是胸有乾坤、才高八斗之士,也曾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而今怀才不遇,更是“举家食粥酒常赊”!经历了生活中如此重大挫败与转折,他随家人祭扫怡亲王坟路过良乡见过此石后,内心怎能不翻江倒海,感叹世事、时局与人生命运的波诡云谲!
呜呼!原本就是弃石,而今再次被弃,又得了个“败家石”的名号,这块本堪大用的石头啊,情何以堪?
但是,谁懂它心中的辽阔与高远呢!《红楼梦》中写道:“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它果真“日夜悲号惭愧”吗?吾以为,“日夜悲号惭愧”者乃为曹雪芹也!且看那石,年年岁岁,不为风雨侵袭所畏惧;岁岁年年,不因铺天唾面而惶恐。它认定并赏识自己的内秀与外美,并且呕出自己的一颗赤心,用自己的梦、自己的情乃至自己的血培育自己、营养自己,努力使自己葆有存于世间的价值。万丈红尘之中,它隐忍着、包容着、沉淀着、积蓄着、瞩望着、憧憬着……
终于,它熬出了头。
乾隆十六年,皇太后六十大寿,乾隆皇帝去西陵祭陵途中见到此石,大加赞赏,下令将其运到新建的清漪园(即颐和园)万寿山下的乐寿堂前,命名为“青芝岫”,并赋诗记其事,刻于石上,为其母祝寿。
乾隆皇帝赋诗,有“天地无弃物,而况山骨良,居然屏我乐寿堂”之句,可谓参透了世事风云,也参透了这块石头的心。
当然,这其中也有周折。是时,乐寿堂的院墙已经修好,但石头太大,只好拆门运进院里。皇太后听说了,以为“败家石”本来就是不祥之物,要是再“破门”而入,那更不吉利了,就出面劝阻。皇太后发了话,乾隆也不敢违拗,但是看着这块灵石扔在门外,很不甘心。后来,还是刘罗锅给他出了主意,说这块大青石形似灵芝,象征着人寿年丰、皇基永固,会给皇家增添瑞气。只有放置在乐寿堂前,才最为适宜;如果弃置荒野,那倒是很不吉利的。乾隆把这番道理向皇太后一讲,皇太后转忧为喜,遂答应乾隆把石头运进乐寿堂来。
历经劫难,终得雅号、安所且尽展生之风采,石头安心矣!
被弃当如何?从“败家石”到“青芝岫”的风云演变,已经给出答案。一块石头如此,一个人焉非如此乎?
人问:此石被弃置良乡道口后,尽管心怀锦绣,但如果乾隆始终没有见到它并予以赏识呢?或即便见到,亦以俗眼观之,仍把它视作不祥之物呢?
吾曰:即便如此,只要自心不坠,不也有益于世且笑看天下风云了吗?固然可能至今无法挣脱原有命运的羁绊,但风骚于大千世界,何必登堂入室、锦衣玉食呢?沧桑于沧桑中,焉非福哉!
作者简介:本土,本名张文喜,曾用名张文玺。籍贯为北京房山,研究生学历。文化学者。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多年,有400多篇(首)作品见诸《人民文学》《诗刊》《工人日报》等媒体,出版有文化论著《制胜之思》、个人诗集《和阳光跳舞》等,获不同级别奖励多项。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市作协会员,北京市房山区作协副主席等。
(原发中国最佳地方文学名刊、全国联盟理事单位-《陶山》2022年第四期·复兴号·[总第40期]总编辑牛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