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圆舞曲
游筑京
文兵抱起身边的保温瓶就要砸下,头脑里有个声音响起:这是你爸生前用的,不能砸。一股隐形的力量拽住他的双手,与他在头顶撕扯,文兵不得不放下保温瓶。他顺手抓起奶白色的细颈陶瓷花瓶,那个声音又响起:这是去年你给老婆梅梅买的生日礼物,也不能砸。无形的力量又开始阻挠文兵,文兵倔强地举起手,他越是使劲,阻挠越重,终究没有拗过,颓废地放下花瓶。
文兵心里的怒气渐渐汇成蜂针一般刺向脑门。他像受伤的野兽在屋外乱窜,目光落在一个浅绿色塑料盆上。这是他的洗脚盆,还是刚刚参加工作时买的,这么多年都没坏,也没舍得扔。他一脚踢出去,嘭一声,盆飞得很高,落到地上转了好几个圈,还在地面抖了两下才停住,龟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文兵的怒气终于被这一脚转移到塑料盆上,而他则成了泄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离婚,离婚!我当初真的是瞎了眼了,嫁给你这个卵用都不起的国家干部!人家都是越干越好,官越当越大,你倒好,当官当到村里面去了,当个村第一书记起啥用?人家没进过大学校门的都能当你那个破书记!”
梅梅的话如旋转的齿轮裹着风一点一点绞割着文兵的脸,再是他的耳朵,他的脖子,然后粗暴地钻进他的胸口,开始撕咬他的心,他甚至感觉到血肉噗噗噗地翻飞。
“爸爸,爸爸,我们去洗澡澡吧,我想和你去温塘。”
三岁多的女儿欢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文兵身边央求着,文兵耳边的嗡嗡声一下就没了。
梅梅却从屋里冲了出来,“就在家里洗!这么大了还去男温塘洗什么洗!不准去!”
梅梅一把将欢欢扯进屋。
“娃娃有什么错啊?不就是去泡个温泉吗?你又没时间带她去。”
咣!梅梅重重地关上门,也关上了文兵的嘴。
“不要!不要!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梅梅关得住门,却关不住欢欢的哭喊,哭声利箭一样穿过紧闭的门,射进文兵耳朵。
“再哭!再哭揍你了!”
紧接着响起两声重重的敲击桌面的声音,如同电闸一般切断欢欢的哭喊。
文兵站起来,想去开门,又停下,他这会进去,无疑是给梅梅添火,让欢欢挨揍。
文兵走出家门,手往腰间摸车钥匙才想起刚刚吵架梅梅把车钥匙收走了。车是梅梅买的,文兵没脸回去问她要,现在去估计还得再吵一架,还好摩托车钥匙还在。文兵骑上摩托车犹豫了几秒,两个多月才回家,现在回村里去算个啥?那不是明摆着招认被老婆赶回去了嘛?文兵深吸一口气,向丈母娘家走去。
丈母娘得脑梗偏瘫在床已经一年多了,请了个保姆在家照顾,钱是梅梅和他哥哥出的。梅梅的哥哥在外地工作,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每次都跟借火种一样,急慌慌的。
梅梅妈妈发病,也跟文兵带欢欢去温塘洗澡有关。那天下午文兵带欢欢去温塘洗澡,正好碰上梅梅的姨妈,本来一般人碰上也没什么事。怪就怪那姨妈是个思想传统的人,她认为男人绝对不能把女孩子带去男温塘,她家都没回,直接就去了妹妹家,在妹妹杨丽芳面前好一通数落:
“你是怎么管女儿的?养女不教母之过,你看看你这个女儿,哪里有点当妈的样?根本不像亲妈,像后妈,后妈都比她强。哪有自己不带女儿洗澡,让男人带去的道理?文兵要是没工作,不务正业也就罢了,人家是公务员,国家干部。一个国家干部到了你家当女婿,你们把他当什么?当佣人吗?还有你,你这个外婆怎么当的?梅梅开餐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不能帮忙带带孩子?你可是你外孙女。”
“我这不是腰椎严重了吗?这几年血糖也高,我自己都顾不好自己,就是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我才坚持没去跟他们住一起,却又不能帮他们带欢欢,我一个人住他们还少伺候一个病人。” 杨丽芳从来说不过姐姐,一把年纪了,在姐姐面前只有低声下气的份。
“那你也不能撒手不管,女人就得有个女人的样,又不是非要她赚钱养家,她把老人孩子抛下不管就是不对,你就得好好管管……”
“是,是,是,知道了。”
姐姐走后,杨丽芳就去梅梅家,她觉得自己是得管教管教自己的女儿。梅梅还在餐馆没回家,文兵正在厨房做饭。他腰上围着红色的围裙,正在切菜,快速均匀的声音一听就有好刀功,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姐姐说得对,一个国家干部,可不能尽让他干这些,是得好好说说梅梅。
晚上九点多梅梅才回家,坐下就开始喊:
“文兵,给我把泡脚盆拿过来一下,我泡一下脚。”
文兵正在房间哄欢欢睡觉,怕吵醒欢欢,没答应。
“文兵……”梅梅拖长声音又开始喊。
“哟,娃娃,家务,全扔给别人,还要伺候你,我现在才知道,我养了个老佛爷。” 杨丽芳见女儿一回家就开始使唤,火立即就上来了。从她进屋,文兵就一直在忙,做饭、拖地,洗衣服,一刻都没闲着,欢欢的衣服不光用手洗,洗完还烧热水烫一遍才晾,这些事原本都该梅梅做,现在倒好,文兵全干了,梅梅大晚上才回家不说,一进屋就坐在沙发上,菩萨一样一动不动。
“妈,我累了一天了,脚都肿了,我让他给我倒盆水,怎么就成老佛爷了?文兵自己去乡镇当领导都不去,说要照顾你,照顾我们这个家,这是他自己愿意的,你摆脸色给我看干嘛?还是不是我亲妈?你向着谁呢?”妈每次都向着文兵,欢欢也跟文兵亲,搞得梅梅成了孤家寡人,非常恼火。
“你,你,你……”杨丽芳被姐姐数落一下午,气还没顺呢,本以为好好说说女儿,可以扬眉吐气,哪知道女儿嘴比姐姐还毒,直接质问自己是不是亲妈,自己都还没说什么呢。杨丽芳只觉得气血翻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体也动弹不得。
“妈,妈……”从小到大就与妈怼,没想到把妈给怼出病了,梅梅吓得尖叫。
杨丽芳是血糖过高引发脑梗死,住了一个月院,不光半边身体还是动不了,也影响了语言功能,说不出话了。
餐馆停了整整一个月,换来妈瘫痪在床,梅梅心里憋着火,她天天在饭店累死累活,自己都没时间去温塘,哪能带欢欢去泡澡,一泡就得两个小时。她从医院回家就跟文兵发火,
“这下你满意了?你不是要照顾我妈吗?正好,你现在天天照顾她吧。”
欢欢哭着护爸爸,梅梅用衣架把她打了一顿,不到两岁的幼儿哪经得住衣架的威力,欢欢屁股上的淤青一个星期都没消失。
一直让文兵照顾是不可能的,餐馆也不能一直停业,梅梅哥哥很快就请了保姆,专门照顾杨丽芳。
文兵家住农村,爸妈读书不多,早早挑起了生存的担子。文兵爸有剃头的手艺,农闲的时候走村串户帮人剃头挣点零花钱。也给死人剃头,给死人剃头一般都是一百二十元,抵得上剃十几个活人。哪有那么多死人头剃?寒暑假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文兵一起,有文兵打下手可以多剃几个头。文兵是个手巧的,人多的时候还能自己上手,上学读书的费用就这样靠父子俩一剪刀一剪刀慢慢剪出来。可父亲没有等到文兵大学毕业,一场突发的脑溢血夺走他的生命,也夺走文兵唯一的经济来源。文兵大学毕业欠了好几万贷款,虽然是政府无息贷款,那也得还本金。还好文兵考上公务员,家里有了盼头。后来有人给文兵介绍梅梅,文兵妈看上梅梅勤劳,说勤劳的孩子好持家,梅梅也看上文兵公务员身份。文兵当然听母亲的,母亲说好,那就一定好。
梅梅确实是个勤劳的女人,虽没有多少文化也没工作,却自己开个小餐馆,专门炒地道的农家菜,天天爆满,每天晚上收拾完回家欢欢都睡觉了。自从欢欢生下来,吃饭睡觉洗澡洗衣这些事就一直是文兵在干。这些事情梅梅没见着,她每天在餐馆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闲事。她也没管文兵的工资,她自己挣的钱比文兵多很多,买房子都没要文兵单位开工资证明去办按揭贷款,一百八十平的大房子,直接付全款,还买了小轿车。梅梅也孝顺,要接文兵妈到县城过清闲日子,然而文兵妈在地里劳作习惯了,到城里反而不习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最后又回到地里干活。村里人都羡慕文兵娶了好老婆,说文兵妈是个贱皮子,不会享福。
以前梅梅脾气没这么坏,她就是盼着文兵当领导,她自己成为领导夫人。开餐馆再挣钱,那也是靠苦力得来的,钱虽多,却没地位,哪里能跟领导夫人比。她开餐馆这么些年见得多了,别说是领导夫人,就算是领导养的一条狗,人家都会多夸两句。文兵不去乡镇当领导,彻底破灭了她当领导夫人的梦。
不当领导就不当领导吧,文兵顾家,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后来她也慢慢接受,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
那天晚上回家,文兵突然告诉她要去当第一书记,她还满心欢喜,以为是文兵开窍了,愿意当领导了。当文兵说是村里的第一书记,不是领导,她当场就火了,坚决不让他去。可文兵说组织部已经下文件,必须去,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村里。他已经驻村半年,半年来,只能周末回家,有时事情多,周末都得待在村里,欢欢在电话里哭着要爸爸,他只能开开视频,在视频里哄哄女儿。
接到梅梅电话,说腊肉全烧了,文兵急匆匆赶回家,本来是想好好安慰一下梅梅,可梅梅根本不跟他说话,直接就要离婚。文兵也很憋屈,不就是烧了几万块钱的肉吗?又不是不能再买,难道他们这几年的婚姻还抵不上几万块钱的肉?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炕腊肉?
走进丈母娘家,丈母娘躺在床上,只能看见一半黑眼珠,白眼膜往上翻着,想要占领整个眼眶,脸上是一片灰白,要跟天花板保持一致似的。保姆在另一间房里玩手机,没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
“妈。”
文兵走到丈母娘身边,给她捏肩膀。
“文兵!”
丈母娘听到声音,准确地喊出文兵的名字。丈母娘说话早就不利索了,却次次都能清楚准确地叫出文兵的名字,也能简单地跟文兵说话。
“妈,是我,我给你捏下肩。”
“从村来?吃饭没?”
丈母娘一连问了两个问题,一点都不像有语言障碍的人。
“回来好半天了,不累。”
“不知道你要来,家里没饭了,要不我给你做饭?”保姆走进厨房准备给文兵做饭。
“不用,一会我自己煮碗面吃就行了,今天我来陪我妈一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天一早来就行。”
文兵一边跟保姆说话,一边熟练地捏着,丈母娘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舒展开来,黑眼珠也抢回属于它的阵地,笑盈盈地看着文兵。
捏完肩,又捏腿,丈母娘半边身子不能动,都僵了。文兵每次回家都会给她捏,丈母娘的眼睛、嘴巴也好像只为文兵活动一样,文兵一走,她眼睛也转不圆、话也说不利索了。
听到文兵说要留下来陪她,丈母娘的眼里闪过一抹亮光,随即又暗下去。
“不,你回家。”
丈母娘不让文兵陪她,她虽然瘫了,脑子可没坏。
“妈,我不累,在这儿也能休息。”
“梅……去……梅……”
丈母娘一着急,话又说不好了。
“妈,梅梅在家呢,跟欢欢一起的,别担心。腊月了,她忙,要准备一年的香肠腊肉,也没时间来看你,你别怨她。”
每年腊月都是梅梅最忙的时候,她的餐馆一年的腊肉香肠都是自己准备的,只有腊月里做的腊肉香肠才最喜客。她还专门弄了几个大冰柜,满满的全是腊肉香肠,每一块都用保鲜膜包好,放得整整齐齐。也许就是这份货真价实,她开餐馆这些年来,生意从来没冷淡过,天天爆满。
往年文兵一有时间就去餐馆帮忙,特别是腊月里,大部分腊肉香肠都是文兵帮着梅梅准备的,今年文兵去村里当了一书记,一走一星期不见人,再没时间帮忙,害得梅梅餐馆多请了一个人,为了准备足够的腊肉香肠,梅梅临时请了好几个工人,可钱花了,活却没文兵干得熟练。熏腊肉是最关键的环节,梅梅怕他们熏不好影响口感,只得自己熏,结果半夜睡着了没看好火,几万元的腊肉全部烧毁,一年的主打菜就这样化成糊炭!还好是在餐馆的院子里熏,没引发火灾,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太不知道失火的事,却也知道这是梅梅最忙的时候,怎么可能放文兵来她这儿一晚上。文兵不跟她说实话,她也没再坚持,难得有个亲人陪她。
文兵还没按摩完,老太太就睡着了,均匀的鼾声响起,不时来一个长长的音符,飘到半空,再缓缓落下。
文兵想起了母亲,母亲是农村妇女,劳动了一辈子,鼾声跟她的身体一样,强壮有力,响亮而短促。单听那雄壮得跟进行曲一般的鼾声,小偷都不敢进屋,谁知道却在地里劳作的时候不声不响丢了性命,永远留在了她劳作一辈子的土地上。
文兵一直后悔没有好好孝顺母亲,现在他就想多陪陪丈母娘,把那份遗憾给补回来。
第二天,保姆很早就来了,还给老太太买了包子和豆浆。文兵骑上摩托车不知道去哪里,他不敢回家,怕梅梅再跟他发火,更怕遭遇女儿清明的眼睛里那一汪汪的泪水。
有时候他也恨自己不争气,不能给梅梅想要的地位和荣耀。其实他是有机会的,前年单位推荐副科级干部到乡镇去任职,他是第一人选。一想到母亲孤独地在田地里离去,他不想丈母娘再次重走母亲的老路,临死都没有儿女在身边。断然拒绝了去乡镇任副职的机会,选择陪在老太太身边,自古忠孝难两全,自己还年轻,为国尽忠还有机会,尽孝的机会却转瞬就逝。
梅梅与文兵的战争就是从他拒绝“当官”开始的,尤其是今年文兵被派到帮扶村任第一书记后,达到了白热化。
“你读那么多书,冤枉读了,最简单的账都不会算,幸好你没去做生意,不然把你老本都陪光。”梅梅骂得口干舌燥,狂灌一杯水下去继续骂。
“你说要照顾我妈,乡镇领导都不去当了,我还可以感激你一声, 是孝顺。那你现在去村里算什么东西?去乡镇不能照顾我妈,去村里能照顾?你脑壳里学的不是文化,学的是屁,说的话全部是放屁!”
“那怎么能相比,提拔是我个人的事,照顾妈也是我个人的私事,私事与私事可以比较,可以选择。驻村是公事,公事与私事不能混为一谈。再说那会儿欢欢那么小,妈身体也不好,没人带,我确实走不开。”
“现在我妈身体好了?你走得开了?”
“现在不是有保姆吗?欢欢也上幼儿园了,就是接送一下,接送的时间你都不忙。”
“是,我不忙,哪有你这个第一的书记忙呢?离婚,离婚,你现在是第一的书记,我高攀不起!”
“第一书记驻村是县里统一安排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去,每个村都有人,现在乡村要发展,光靠他们自己怎么行?必须我们下去帮助。”
“滚滚滚……”梅梅直接打断文兵,根本不听他讲道理。
文兵挣的钱没梅梅多,现在又一点帮不上餐馆生意。在梅梅心中的地位一落再落,从之前高高在上的国家干部变成不中用的废物。
唉,废物就废物吧,工作不能不干,好男不跟女斗,让她三丈又如何?文兵甩了甩头,不再想,越想越糟心,骑着摩托车往村里赶。
梅梅心里窝着火,把欢欢送去幼儿园后直接回家。辛辛苦苦干一年,一把火烧掉几万块,干脆关门。她正躺在床上烦闷不已,就接到保姆打来电话,说妈叫她过去。
娘家就在县城,没一会就到了,她停好车,幸庆自己把文兵的车钥匙收了,不然车又被文兵开去村里,想到文兵就来气,她下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妈,妈。”一进屋梅梅就开始喊。
“你,你,吵,架,架?”
“吵架?没有,你听谁说的,我哪里吵架了。妈,我们好好的,你别听人胡说。”梅梅心里一惊,急忙否认,妈现在可不能着急上火,一着急上火病就会加重。
梅梅不知道妈怎么知道他们吵架的事,心里又怨上了文兵,一定是他跟妈说的,这个没用的男人,竟然背后告状!梅梅不想让妈知道他们吵架的事,妈现在本来就病着,知道烧了几万块钱的腊肉,那不心痛死才怪,病又会加重。
“你!你!你!”杨丽芳见梅梅到现在还瞒着不肯说实话,指着梅梅半天说不出话,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就向梅梅砸过去,没砸中,杯子砸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梅梅不敢跟妈顶嘴,怕把妈惹急了一口气回不来就没了。
“去,找,找,兵,好,好,说,话。”
“嗯,我去,我去找他,你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去找他。”梅梅一连声答应。
妈逼着梅梅去看文兵,梅梅只得跟妈告别,却直接回到家里,空着肚子斜倒在床上,她怎么可能主动去找文兵。
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梅梅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特别甜,脸上的酒窝里肯定装着蜜,像要溢出来。梅梅摸了摸脸,有些僵硬,自己有多久没笑了?对客人的笑不算,那是为了生意,假的。
梅梅开始回想自己这几年的生活,到底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呢?刚结婚那两年他们一直都好好的,所有的亲戚都夸她嫁得好,都夸文兵脾气好,孝顺。现在房子、车子、孩子都有了,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容不下他了呢?
几天过后,梅梅冷静下来,腊肉烧了就烧了,大不了以后去市场买,不过就是成本高一点,少赚点。她决定去看看文兵,自从文兵去当第一书记,她从来没去看过他一眼。
早早吃完晚饭,把欢欢送去妈那里,请保姆帮忙看着,梅梅开车往村里去。
一个小时后,导航准确无误地把她带到文兵所在的坪阳村村委会。村委会黑漆漆的,梅梅有点害怕,之前文兵说他住在村委会,梅梅想着文兵一定在的,没想到一个人都没有,村委会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上,梅梅本就胆小,吓得立刻拿出手机准备给文兵打电话,电话刚刚拨出去她心里一愣,大晚上不在村里去了哪里?难道?梅梅挂断电话,心里涌起各种桃色事件,越想越不对劲。恐惧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她举目四处打量,不远处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先去问问文兵在不在村里,她打开手机电筒朝那几户人家走去。
屋里传来阵阵笑声,梅梅走到门口,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觉得特别面熟。思索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之前文兵手机里有个视频,视频里是一个剪了短发的小女孩,四五岁。小女孩很腼腆,文兵在用各种方法逗小女孩说话,最后,小女孩终于开心了,唱起了儿歌。平时寡言少语的文兵那么有耐心,竟然把一个陌生的孩子逗笑了,还唱起了歌。
每次文兵回家欢欢都要他放这个视频,有一次还哭了,说爸爸不教她唱歌,教别人家的小孩唱歌。那次文兵哄了欢欢好久,说那是他的帮扶户的孩子,叫燕子,很可怜,四五岁的燕子每天都是自己去上幼儿园自己回家。燕子的爸爸在外面打工,她的妈妈是个傻子,还时不时会犯病,奶奶在家照顾她们,但奶奶每天都要去地里干活,燕子上幼儿园只能自己去。欢欢听到燕子那么可怜,才止住哭泣,还让爸爸多陪陪燕子。梅梅再仔细瞧了瞧,确实是文兵视频里的那个燕子,可屋里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灶门前烧柏树枝熏腊肉。灶台上方挂着几排腊肉,新鲜的柏树枝燃起的浓浓烟雾不断熏在腊肉上,让腊肉有特殊的香味。梅梅看了看,没有看到燕子的奶奶。
“小朋友,你知道村委会在哪里吗?”梅梅站在门口打招呼。
“我知道,在那边,你去村委会干什么?现在那里没有人。”燕子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漂亮的阿姨。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梅梅摸了摸燕子的小脸。
“晚上只有文叔叔一个人在那里,今天叔叔去县里开会去了,说晚上不回来。”
“文叔叔?哪个文叔叔?”
“就是文叔叔呀,哦,我奶奶叫他文书记。”
“燕,来客人了,你怎么不请人进屋?”
说话间,屋里出来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木棍,用一条腿支撑着走到门口。
“奶奶,她说要去村里,村里现在又没人。”
“进屋喝杯水,外面冷。”老人热情地邀请梅梅进屋。
梅梅犹豫了一下,走进去,文兵不在,她正好趁机问问当地人,看他到底在村里干些什么。
“你们村是不是有一个第一书记啊?”
“是,是,你认识文书记?”提起文兵,老人立即露出灿烂的笑容。
“嗯,认识,他怎么样啊?”
“他啊,好得很,来我们这里半年了,以前不是有一句话,‘有困难找警察’,在我们这里啊,有困难,找文书记。”
“他能帮你们什么忙?”
“你看,这是我们文书记亲自教我们做的腊肉和香肠,以前我们都是用老方法,放佐料都是靠估计,有时盐放少了,肉要臭,放多了又咸,佐料多了味道重,放少了又不香。文书记教我们按比例放佐料,不咸不淡,味道刚刚好,今年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是按照文书记教的来腌腊肉。”
“你家炕这么多腊肉吃得完吗?”
“吃不完,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吃不完的怎么办呢?”
“往年杀猪要拿一半去卖,卖的人多了,肉便宜,卖不了多少钱,今年文书记叫我们全部炕成腊肉再卖。”
“家家卖腊肉?卖给谁呀?”
“不怕,文书记帮我们联系了餐馆,直接送到餐馆去,餐馆老板把定钱都拿给我们了的,我家吃不完的腊肉全部有主了......” 老人笑着,把柴火拨了几下,立即有火苗窜上来,映得她满面红光,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还没合拢,无端生出许多喜庆。
老人对文兵满满的夸赞,听在耳朵里却无比讽刺。梅梅心底生出浓浓的恨意:他明明知道家里的腊肉全部烧掉了,给别家餐馆联系腊肉,却不管自己家餐馆。这不光是胳膊往外拐,大腿都往外拐了。梅梅心里堵得慌,再也坐不下去。
梅梅强忍着心里的酸楚告辞,离开暖洋洋的屋子,外面的寒风一吹,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天阴沉沉的,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月亮瘦得只剩下一撇,微弱的白光在夜空中若隐若现,像是闪电给天空留下的一道烙印。
梅梅回到车上,却不开车灯,也不发动车子,任由黑暗把自己吞噬。
一阵电话铃声把梅梅唤回现实,她拿起手机,手冻僵了,只能双手把手机捧着才不会掉。是妈打来的电话,电话一接通,欢欢哭得撕心裂肺。
“妈妈,你在哪里?你和爸爸都不要我了吗?”
“要,怎么不要,妈妈马上回来。”梅梅冷得声音都在颤抖,急忙把车子发动,暖气打开。
哄好欢欢,梅梅就往县城赶。中途文兵打了两次电话,她直接挂断,把车子开得像飞机,公路两旁的路灯惊惊慌慌地往后躲,隔很远还惊魂未定地看着她的尾灯。
一个小时的车程,四十分钟梅梅就到了,还没进屋,就听到文兵在教欢欢唱歌,五音不全的文兵一句一句教,欢欢奶声奶气跟着唱,本来就教走调了,还有几个字吐不清楚,父女俩的声音里却透着满满的欢喜。小没良心的,刚刚还哭着喊着要妈妈,转瞬就把妈妈抛脑后了。梅梅退回车上,独自回到家里,也不洗漱,直接倒在床上。
半个小时后,妈的电话又打过来,梅梅接通,欢欢在电话里喊:
“妈妈,快点来接我,我要回家睡觉。”
“自己回来,我睡觉了。”亲生的妈,亲生的女儿,都向着文兵,梅梅挂断电话,越想越生气。
没多久,就听到开门声,欢欢跑进屋喊她,梅梅把头蒙在被子里,装睡。
“你妈妈睡觉了,我们也洗脸洗脚睡觉吧。”文兵把欢欢哄出去。
“爸爸,你给我讲故事我再睡。”
“好,讲完故事乖乖睡觉。”
“梅梅,我去村里了。”
第二天一早,文兵轻轻碰了碰梅梅。
梅梅掖了掖被子,没答应。
下午,梅梅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请问是梅子家常菜馆吗?”
“是,请问你哪位?”
“文书记叫我们把腊肉给你送来的,我们已经到你餐馆门口了,今天怎么没营业啊?”
“腊肉?”
“是的,我们是大岩村的,文书记在我们村给你买的腊肉,全部给你熏好送来了。”
梅梅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文兵联系的餐馆,就是自己的餐馆。
“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梅梅挂了电话风一般往餐馆赶去。
餐馆门口停着一辆皮卡车,车上堆着好几麻袋腊肉,两个人等在门口抽烟。梅梅打开看了看,有腊肉、香肠,还有猪脚,全都熏得黄澄澄的,一看就是农村土灶上熏的,比她自己临时搭的炕棚熏得更透,更香。
“多少钱一斤?我称一下,把钱付给你,微信转账可以吗?事先文兵没跟我说你们今天送来,我没准备现金。”梅梅高兴得不得了,从店里拿了两包福贵烟出来,一人硬塞给他们一包。
“不用,不用,文书记已经把钱付给我们了,今天早上他一家一家称好,钱全部付清了。”
“付清了?”
“嗯,付清了,你看放哪里?我们给你放好。”
“放进来就行了,一会我自己放。你们等一会儿,我煮碗面条给你们吃,今天休息,只有面条。”梅梅系上围裙,准备给他们煮面条。
“不了,给你放好我们还要赶回去,村里忙着呢。”两人把腊肉搬进屋就告辞。
梅梅拿出皮纸将腊肉一块块包好放进冰柜里,几个冰柜放得满满的,明年一年用的腊肉都够了。
回家就给欢欢洗了个澡,换上漂亮的衣服,开上车就往村里去。
看到“石冥故里画意白沙”这几个字,梅梅嘴角就开始往上翘:这个憨包,不知道妈和欢欢喜欢他什么。
“爸爸,爸爸在那里。”还没到村里,欢欢突然叫起来。
梅梅停下车,带着欢欢下车,果然看到文兵在路边的地里。
“梅梅……”文兵看到梅梅,开心地喊了一声,满脸含笑地望着她。
“爸爸。”欢欢小鸡崽一样扑到文兵身上。
“哎,欢欢衣服真漂亮。”
“你,你让他们送腊肉去,也不提前给我说一声。”梅梅走过去,挨着文兵站着。
“你不接我电话嘛,我只能直接让他们送去餐馆,怎么样?符合你的要求不?
“嗯,不错,非常好,比我自己熏的还要好。”
“那我就放心了,难得老婆大人高兴,走,跟我去村主任家,今天让你尝尝我们村里自己在林下养的鸡。”
“爸爸,什么是林下养的鸡?”
“跑山鸡就是在山上养大的鸡,这是我来村里后才发动村民养的,现在是实验阶段,养了半年,已经可以吃了。”
“爸爸,我要去看林下养的鸡。”
“好,你们今天就在村里住,明天我带你们去山上,看我们林下养鸡场。”
走到村主任家,一阵浓浓的香味飘过来。文兵领着两人进去,梅梅仔细品尝了一下鸡肉,肉质鲜嫩可口,一点都不柴,饲料鸡的味道根本没办法跟这个鸡肉相比。
“这鸡肉香,肉质好,你们养了多少?”
“这是文书记来后才开始养的,现在只养了一百来只,是我先养来做实验的,不敢养多,实验非常成功,准备明年扩大规模。镇里为了发展产业经济,实现乡村振兴,帮我们联系了好几家银行实行惠农贷款,还有专门的技术人员来指导……”村主任打开了话匣子,梅梅时不时偷看文兵一眼,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小的村第一书记,可以给老百姓带来这么大的帮助。
“你怎么想到让村民们帮我熏腊肉的?”晚上,梅梅把手伸向文兵,与他十指相扣。
“村里家家都养猪,基本每家都会卖掉一些吃不完的肉,你不是腊肉被烧掉了吗?我就想着让他们熏成腊肉再卖。他们熏肉都是按老方法,配料各不相同,味道也不太一样,我就统一教他们如何腌制,这样熏出来的味道就统一,符合你要的标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白白挨那么多骂,傻瓜。”
“老婆骂怕什么,只要你不生气,怎么骂都行。”
“那你怎么把腊肉钱全部付了?”
“买房买车都是你出的钱,我出这点腊肉钱,跟你比算什么?结婚这么多年,也没给你买什么礼物,就当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你这人,哪有送礼物送腊肉的,真是的,一点都不诚心。”梅梅嘴里责怪着,脸却已经埋进了文兵怀里。
“我有个想法,以后就让他们把肉全部做成腊肉卖,专门卖年货,还可以再多选几个品种,这样可以增加他们的收入,只有他们真正有了收入,乡村振兴,才能落到实处,不是一句空话,我来当这个第一书记,才没有白来。”
“家家熏腊肉,卖得出去吗?”
“只要品质好,加大宣传,会有销路的,我也可以帮着联系其他餐馆,腊肉你也看了,你不是很满意吗?”
“嗯,满意,满意。”
屋外寒风呜呜地吹着,文兵与梅梅紧紧挨在一起,从来没觉得如此温暖。
第二天早上,天气非常好,文兵带着她们去林下养鸡场,一群鸡在林子里撒欢,毛色油光澄亮,像树林里美丽的精灵。欢欢一会儿抓把苞谷喂它们,一会儿又扯点青草丢过去,开心得又唱又跳。
就在这时,文兵的电话响了,燕子在电话里哭:
“叔叔,叔叔,我妈又发病了,她把我头发乱扯。还有我家的腊肉也扔得满地都是,叔叔,你快来。”
“不哭不哭,燕子最乖,叔叔马上就来。”文兵急忙向燕子家赶过去。
走到门口,就看到地上横七竖八扔着好几块熏好的腊肉。燕子妈妈看到有人进来,立即藏到角落里。
“文书记来了,唉,你看我这媳妇,一发病就发疯,把腊肉全部扔到地上了。”燕子奶奶看到文兵,无奈地说。
“哎,你?”看到梅梅,老人与燕子都呆住了。
“怎么回事?你们见过?”文兵扭过头问梅梅。
“嗯,我前天来过,还在她家烤了好一会儿火。”
“前天?嘿嘿。”文兵与梅子相视一笑。
把燕子家腊肉挂好,文兵带着梅梅与欢欢回到村委会,没想到有好几个老人在等他。
“文书记,今天有太阳,我们又来请你帮我们理发了。”几个老人看到文兵,立即站起来。
“好好,今天天气好,正好理发。”
“你还给他们理发?”梅梅有些不敢相信。
“嗯,我爸传给我的手艺,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文兵拿出一把木梳,一把推剪,将围裙给老人围上,熟练地在老人头上推动。他的神情非常专注,弓着身子,花白的头发不停落下。
梅梅看呆了,那双灵巧的手配合得如此巧妙,上下翻飞间,如轻盈的舞者在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