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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梵净山》2022年第4期）
作者简介：唐竹英，生于1978年，笔名东方桔雪，湖南溆浦人。现供职于铜仁学院。出版诗集《一生请爱我三次》《五月人间》、长篇小说《磐石》《十五夜》。累积创作作品近四百万字。
天衣无缝
唐竹英
陈远东在妻子的朋友圈里发了一则讣告，于是，大家就都知道林菁娴去世了。
那个永远披着青春光辉，带着笑容的林菁娴去世了。享年五十岁。
夺走她生命的是癌症。但她不是最近才患的病。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就病了。子宫癌，做了手术，子宫全切除。
但是，陈远东还是选择了和她结婚。
刘蔚蔚见证了陈远东与林菁娴的爱情。作为他们夫妻二人的共同朋友，陈远东对妻子的表现，她是羡慕的。一个男人，放弃了自己做父亲的权利，选择与没有生育能力的女朋友结婚。这一点，让她感到钦佩，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常常当着林菁娴的面夸奖陈远东。陈远东总是笑笑，没说话。林菁娴则看着陈远东笑，满眼都是爱。他们毫不避讳地在刘蔚蔚面前，表现出琴瑟和鸣的样子。刘蔚蔚默然叹息，唉，真爱啊，可恶的真爱啊！然后，心怀淡淡的酸楚、淡淡的怅然回家去。
老公李振还没回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她干脆不开灯，也不换鞋，直接走进去，坐到沙发上，望着幽幽的窗外发呆。孩子读大学去了，这家几乎就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家。屋子不是家，有人才是家。她想拨李振的电话，但是没拨。她知道，他不会接。他回到家，她想问，但是没问。他不会好好说话，只会烦。这个家，只是他偶尔回来睡觉的地方。满身疲惫地回来，然后，躺下，打呼噜，也不管她。她所有的殷勤与问候，都变成了烦琐与啰嗦，让他反感。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每次站在客厅中央，她就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她不知道该往厨房，还是该往卧室。而去卧室，是去丈夫的卧室呢，还是去自己的？是啊，分居十多年了。三十多岁开始分居的。她爱面子，没跟任何人讲，就算玩得最好的闺蜜也没讲。她的闺蜜是林菁娴。她无法对她讲，说自己夫妻生活不和谐，已经和丈夫分居很多年了。她也无法开口问，问她与陈远东的夫妻生活怎样。但她是知道的，纵使林菁娴身体是那样的，可是她们的夫妻生活还是很和谐的，从林菁娴的精神状态和肤色气质上就可以看出来。林菁娴从来都没有抑郁过，一直保持着开朗的性格。她说她要乐观面对生活，不给癌细胞以可乘之机。当然，在战癌的旅途中，陈远东功不可没。他一直是她的战友、爱人、靠山、后盾，也是她的人生导师。她说过，如果没有陈远东，她根本活不了这么多年。
爱情的力量真的很伟大，林菁娴也曾如此感叹。
从她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没再犯病这事上，就可以看出，她的感叹不无道理。
林菁娴的容光焕发，令刘蔚蔚自惭形秽。
她感觉自己正在受刑，婚姻之刑，爱情之刑。
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得病的。于是，她决定跟李振大吵一架。虽然李振是她的丈夫，可他也是县交通局局长，要跟一个当局长的丈夫吵架，那是要有十足的心理准备的。当然，也得承担相应的后果。要么，把他吵走，要么把他吵拢。可是，如果不吵一架，不把心里憋着的气撒出来，那下一个得绝症的恐怕就是她。她豁出去了。
那天，李振喝醉了。回来时已是深夜。代驾把他送到楼下，让刘蔚蔚下去扶。刘蔚蔚本来就有气，所以，见了李振当然没好气，骂骂咧咧的。对代驾也没那么客气，给钱的时候，力度有点大，几乎是“甩”。那个动作给人的伤害感和侮辱感是极强的。代驾接了钱，嘀咕了一句，那些女人啊，只负责把人灌醉，却不负责把人送回，真是。又道，男人啊，醒着点吧，对你最好的还是自己的老婆啊。刘蔚蔚听了，竟然很感激代驾小哥对自己的理解。
上楼后，她把李振弄到沙发上，也不帮他脱鞋，也不帮他洗脸，而是忙着做一件事——闻气味。李振还没完全迷糊，看到有人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还以为是趁他酒醉，与他亲热，于是，也慵慵地笑着，笑得像个色鬼。他对她刘蔚蔚哪会那么笑，除了恋爱那会儿，后来好像从未有过。他对她向来是正经八百、严肃认真、保持距离的，像这样狎昵、暖昧的态度，让她感到非常陌生。这也许就是他对待别的女人的态度。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然后继续在他身上闻气味。她也真是厉害，竟然在那么浓的酒气与汗骚气之中，闻到了女人的香水味。她还敏锐地判断出了那香水的牌子——香奈尔绿色邂逅。她平日里最喜欢那款香水，却没买。林菁娴有，与她在一起时，她直呼很好闻。林菁娴说，喜欢就去买。刘蔚蔚说，好。可是，很久了，她也没去买。关键是没心情。如果李振对她好那么一点点，那么，她就去买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喷了香水，给谁闻呢？林菁娴是可以给陈远东闻的，陈远东也是乐意闻的。可是，她呢？李振对她总是爱搭不理，纵使喷了香水，他也不会闻的。
现在，她才明白。他不是不爱闻，而是在外面闻饱了。
那股香水味彻底把她给激怒了，于是将满腔怨气一股脑儿地撒向他。李振只顾挺尸，眯着眼，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上。对这样要死不活的人撒气最巴适。她把该骂的都骂了，还边骂边哭。哭着哭着，还开始往他身上捶拳头。说的话，做的动作，都是粗鲁的，像个泼妇。每个隐忍的女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泼妇，把这个泼妇释放出来，是一件畅快淋漓的事情。就在她觉得眼前这个醉着的男人可以让她为所欲为时，李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把推开她，去了卫生间，关上门，一阵稀里哗啦后，又开了门。然后，径直去了自己房间，反锁了门，再也没出来。刘蔚蔚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一晚。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李振听到了什么。
自此以后，李振越发不理睬她。她觉得很委屈，只好去邀林菁娴逛街、说心里话。可是，林菁娴是医生，哪有那么多时间。林菁娴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宅居，上完班就往家里跑，煮饭、炒菜，洗衣、刷碗，拖地、擦窗，做披萨、拌沙拉，剥桔子、削苹果，收衣服、叠被子，让家变得温馨无比，充满十足的人间烟火味。街也是要逛的，但不是常常逛。偶尔，林菁娴也会陪她去逛街，一逛街就会买很多很多东西。林菁娴特别爱美，衣服、裤子、鞋子、袜子、包包、化妆品、香水，什么她都舍得买，而且一买就是买好的。没办法，她有钱，有一个爱她疼她的院长老公。她在市妇幼保健院当医生，老公陈远东则在市一医院当院长。他平时工作是忙了点，可是有钱，且舍得为老婆花钱。当然，花钱的主动权在林菁娴手上，他把钱给了她，舍不舍得花几乎与他无关。
人比人，气死人。李振是县交通局局长，大小也是个官，别人都说他有钱，他却常常在老婆面前哭穷。常常说自己没钱，也没给老婆交钱。要他交钱，简直比登天还难。刘蔚蔚是大学老师，时间是稍微宽松些，可也没钱。要说没钱，只要不那么大手大脚地花销，基本生活还是维持得下去的。只是，她不能活得像林菁娴那般洒脱。
她打心底羡慕林菁娴，羡慕她有一个那么好的老公。
陈远东多好啊！本分、老实、顾家、疼妻，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老婆。当然，他的大部分时间其实也不多，因为，他着实很忙。工作原因。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医生嘛，忙，没有白天黑夜。更何况，他还是个领导。林菁娴呢，她自己是医生，又怎么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丈夫嘛。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陈远东空闲时间的居家陪伴，让林菁娴备感幸福。所以，她也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给夫妻二人营造一个美好温馨的相处空间。陈远东常常温柔含笑地看着妻子，尽管他的眼睛里满含疲惫。有时候，灯光下，他会情不自禁地去摸妻子的手，去搂妻子的腰，去吻妻子的脸，摩挲着妻子的头发，深呼吸，做出陶醉的样子。虽然没有孩子，但他对她的爱依旧很浓，对她的情依旧很真。对家的眷恋，超过一般有儿有女的男人。
他不会忘记一年中的每个节日，有时间，他会陪她一起过；没时间，他会打电话提醒她自己找闺蜜过。钱是放在她手上的，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有时候，林菁娴也很忙，就在单位里过。常常会有快递送东西过来，要么是一束花，要么是一个发卡，要么是一杯咖啡，要么是一条围巾。总之，每个节日都充满仪式感，每次赠送都给人惊喜。医院里的同事都知道林医生有个好老公。这个老公不仅是医学博士，是医院院长，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自始至终都对妻子真情满满，不嫌弃她曾身患重病，手术后身体残缺生不出孩子。这样的好男人，天下少有。有些男人，就算妻子为他生了一大堆孩子，他不爱她还是不爱她。而陈远东绝对不是那样的男人，他甘愿承受绝后的委屈，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过得不幸福。
这二十几年来，林菁娴一直没犯病也是有原因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被人爱着、宠着，生活得舒心幸福。爱情能够战胜病魔，幸福能够驱散阴霾。刘蔚蔚则相反。一个正常人，现在却被缺少爱情的婚姻、缺少幸福的生活，整成了病人。心痛，这是最主要的，还有就是头晕、眼花、气喘、肠胃不舒服。月事也不正常了，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或干脆请假不来。脸上长斑，眼角刻纹。白天叹息，晚上失眠。太在乎一个人，而那个人不在乎你，你就变成了可怜虫。她感觉自己被那个无情的男人害惨了，却又欲散不行，欲离不能，因而常常患得患失，抑郁难支。
很多次与林菁娴聊天时，她都忍不住把自己的痛苦宣泄出来。除了分床而睡的事，她什么都对林菁娴说。林菁娴安慰她，但是并没有陪她流泪。这是让她很不满的地方。所以，她诉说的次数就更加多了起来。有时候，她甚至把林菁娴当作了李振，见面就噼里啪啦地咒骂起来。虽然骂人的内容是针对李振的，可那股冲劲却是对向林菁娴的。林菁娴于是变得更加冷静，不劝也不说，只伫立在那儿，让她把自己当作出气筒。这样的次数多了，林菁娴就开始回避，只让陈远东来开导她、劝慰她。慢慢地，刘蔚蔚就把陈远东当做自己的好友了。她不断地向他讲李振的坏话，埋怨他，诅咒他。陈远东总是安慰她，要她理解李振的难处。她就说，他有什么难处？家给他打理得那么好，孩子给他养得那么优秀，他还有哪一点不满意的？如果是嫌我老，可是，我与林菁娴一样大，你陈远东能那么爱林菁娴，那就说明，爱与年龄没多大关系，那他李振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刘蔚蔚呢？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有气，竟止不住地哭了起来。陈远东于是又劝导她，要她想开点，说过段时间会好的。但是，刘蔚蔚就是不听。看她心气不平，陈远东只好有意无意地说些自己与林菁娴的事情。他说他们并没有外人看到的或想到的那么好，居家过日子，难免有矛盾，难免有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刘蔚蔚于是笑了，道，你们之间也会有矛盾？你们之间也有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之间天衣无缝、完美无瑕呢？
陈远东说自己与林菁娴的种种不如意，这比说多少安慰她、开导她的话都管用。她心理终于平衡了些，心情陡然好转。她开始把陈远东当做知己。但是，陈远东的时间有限，所以，也不会花很多时间来听她倾诉。她又感到了无聊。于是，又只得去找林菁娴说话。自从听到陈远东说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些龃龉之事后，刘蔚蔚对林菁娴的羡慕程度就有所降低。但是，从林菁娴脸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不愉快的迹象，难道她一直都在伪装？
不过，后来，在她听到陈远东说的另一番话后，她才发现，陈远东说的那些话，纯粹是为了宽她的心。陈远东说的话是，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可以找我讲，但不要去跟林菁娴讲。不要拿任何负面情绪去向她发泄，因为，那样会影响她的心情。要知道，负面情绪都是垃圾，她不适合当那个树洞或垃圾筒。毕竟她每天都在与潜在的病魔作斗争，一旦那病魔再次找上她，那她必死无疑。
刘蔚蔚算是明白了，陈远东做她的朋友，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妻子从她的负面情绪中解脱出来。林菁娴对她这个闺蜜还算是不错的，自己承受不起，就让自己的丈夫出面。陈远东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也算是尽心尽力，用心做了个中间人，尽量维护妻子与闺蜜之间的关系。林菁娴是真的善良。一方面不愿意让自己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一方面不愿意让自己的闺蜜没有诉说的渠道。陈远东是真的深爱妻子，为了让妻子做到周全，他宁愿自己出面。不管怎么说，刘蔚蔚都觉得陈远东真的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她更羡慕林菁娴了。
而正在那时，她无意中掌握了李振出轨的实锤。她首先是觉得丢人，其次才觉得悲伤。她不敢跟亲人说，不敢跟朋友说，更不敢跟同事说。她郁闷极了，简直要得抑郁症了。不得已，她才把林菁娴约了出来，把丈夫出轨的事情跟她说了。林菁娴表现得很镇定，态度淡淡的。果真不是自己的事情不放在心上，刘蔚蔚忿忿地想。
早知道林菁娴听完这件天大的事情心情竟如此平静，表现竟如此平淡，她就不会告诉她了。刘蔚蔚感到很后悔，对林菁娴也就没有了好心气。她骂骂咧咧起来，再一次把她当作了李振。她冲她撒气，冲她发火，把自己从发现李振出轨以来的愤怒全都倾盆倒出，毫不保留。但林菁娴仍旧是淡淡的。等她发泄完了，她才说，你想和他离婚吗？
刘蔚蔚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年近半百的人，还真没想过要离婚。再说了，她还爱着李振。离了他，她去哪里找一个职位不差、长相不差、还是她孩子他爸的男人呢？可是，就是这个男人，既不爱她，也不惜她，还在外面搞女人，把她的心全伤透了。
如果你不想和他离婚，就算你对他绝望透顶，也必须忍，且不要揭穿他，否则，你不想离，他也要离。毕竟，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如果他知道他有把柄被你抓住，那么他想的就不是讨好你，而是千方百计地离开你。毕竟，他在外面的女人也是女人，他跟人家也是有感情的。他在她那儿能得到快乐，凭什么要到你这里来受气？
他现在之所以没跟外面的女人公开关系，一是因为你毕竟是他法律上的妻子，二是因为他有公职在身，三是他认为你没发现，他乐得两头兼顾。男人很贪心，只要你不撕破脸，他就两头钻。不信的话，你回去把证据摊在他面前，和他吵一架试试，他保准立马搬走，和那个女人正大光明地同居去。是，他是有社会地位，他是顾及公职。可你别忘了，你们之间还有个儿子，你想让儿子的爸毁了前程，连带着也把儿子的前程给毁了么？你不想，对吧？这就是你的软肋。这块软肋被他吃定了。
你有他的把柄，他有你的软肋，你们之间有太多的牵扯和瓜葛。婚姻一旦解体，你们三口之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再说了，你还爱着他，对不对？现在，就算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他毕竟还会回到这个家里来，你至少还可以看到他。可一旦婚姻关系结束，他就会彻底不回家了。到时候，你想他了，去哪里找？怕是除了以孩子为借口，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了？如果你还爱他，就把他当成菩萨一般供在那里吧！不要去擦拭上面的灰尘，不要把四季的鲜果摆上去，更不要为他披红挂绿，就安静地把他供在那儿，不求他保佑你，不求他大发慈悲可怜你，更不求他把天底下最奢侈的爱情赐予你，你只要能偶尔看上一眼就行。看了，也就解馋了，不是吗？
刘蔚蔚望向林菁娴，有点不大相信似的。这话真是她说出来的？生活那么幸福，爱情那么滋润的林菁娴怎么会有这么参透人心的深刻领悟？
不可否认，她说对了。她所说的，正是她刘蔚蔚所面临的。她所提到的，正是她刘蔚蔚心里所想的。她还爱着李振。有些男人，就算他面目可憎、心怀异志，对你不闻不问，可你仍像是着了魔一般地爱着他。想着他，心里才踏实；见着他，心里才欢喜；有时候，看到他的照片，心都会猛然颤栗。
不愧是自己的闺蜜，针对问题一语中的。她看向林菁娴，只见她脸上波平浪静，见不出喜也见不出悲。她的眼睛里竟然呈现出一副呆呆的神态，空洞无物，不知所视。她就是靠这双眼睛来观察人世的吗？可为何竟如此暗淡，看不出任何犀利的光芒呢？
为何这样看着我？林菁娴侧脸道。眼睛仍没看向刘蔚蔚。刘蔚蔚笑笑道，没什么，只是总感觉你有哪里不对劲。照说你生活得那么幸福，对爱情、对婚姻、对男人不可能有这么深的感触啊！
林菁娴表情仍旧淡淡的，像是要说什么，但没有说。过会儿才道，所有的幸福都来之不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和不劳而获的幸福。刘蔚蔚道，我就看不出陈远东对你那么好的缘故在哪里，靠着学生时代那点感情就能持续这么久？毕竟，你那个了。她想说的林菁娴明白，是说她子宫被切除的事情。她也没生气，只淡淡地笑了笑。
与林菁娴谈过话之后，刘蔚蔚果然不再揪住李振婚外恋的事情不放。她只假装不知道。她也学着像林菁娴一样，勤快地操持家务，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家具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同时，也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不过，这样做仍旧没能换来李振的好感。李振还是没能像陈远东对待林菁娴那般，对她好起来。她不由感叹，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命运真的是不一样。她恨李振的同时，也开始恨陈远东。为什么陈远东要对林菁娴那么好呢？你差点不行吗？你对她差点，我也心理平衡些呀。继而又恨起林菁娴来，你命为什么就那么好呢？纵使没给男人生孩子，男人也对你关心备至，让你活得美满滋润。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刘蔚蔚翻看着林菁娴的朋友圈，发现她总是发一些恩爱的细节、感动的瞬间。她的生活总是那么阳光灿烂，山明水秀。看完后，她不想点赞。可是，碍于面子，还是点了。点了又想取消。
为什么林菁娴的命就那么好呢？
这个问题像根刺一样卡在刘蔚蔚的喉咙里，让她特别难受。她仍旧与他们两口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仍旧常常去他们家做客。她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生活，想从中找出不和谐的音符来。她盼望着他们因某个观点不合而争起来，希望他们因某件事情没商量好一方就做了而吵起来，希望他们为柴米油盐的事情冷战起来。可是，没有。她只是想证实林菁娴并没有那么幸福，想证实她在朋友圈秀的不那么真实。可是，没能如愿。她甚至试探着问林菁娴，你老公那么帅气，应该有很多女人喜欢吧？林菁娴总是笑笑地说，有人喜欢是正常的啊，我巴不得有人喜欢呢，这样可以证明我老公优秀。刘蔚蔚又说，你就不怕他像李振那样在外面搞婚外恋？林菁娴道，不怕，我对我老公有信心。刘蔚蔚听她这么一说，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进不是，退不是。关键是，她觉得自己矮了林菁娴一大截。
有好些天，她都没去跟林菁娴聊天。她总觉得自己与她比结果总是输，聊天也一样。鉴于工作原因，她又不能跟别人去聊自己的家事，所以，她只能独自生气，感到无比的压抑与委屈。她已经不想去看林菁娴的朋友圈了。可是，越不想看，越去看。要命的是，现在林菁娴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打卡了。不是晒幸福就是晒哲理，反正都是些充满阳光与正能量的内容。在刘蔚蔚看来，那些都是毒鸡汤。她一方面讨厌林菁娴，一方面又依赖她。如果没有她，她真的不知向谁去诉说心事。可是呢，向她诉说又能怎样？她那么幸福美满，哪能感同身受？她突然想起一句粗俗的话：饱汉哪知饿汉饥？
还好，陈远东不喜欢发朋友圈。如果陈远东也来秀一波恩爱，那她可就要气炸了。李振也不发朋友圈，他不发，情有可原，毕竟没什么可晒的。难道晒他与别的女人之间的恩爱？关键是，他不只与一个女人暧昧。自从上周有小四、小五打来电话之后，她突然坦然了。受李振祸害的又不只她刘蔚蔚一人。然后，又自嘲起来，不管怎么样，李振每天晚上还是得回到她这个“皇后娘娘”的“东宫”来。再说了，他的工作那么忙，真有那么多精力去陪她们？还有，他毕竟是体制内的人，还真能白天莺歌，黑夜燕舞？那些女人跟他搞暖昧，最终怕也只是搞了一场寂寞吧？
李振的魅力在于，他大小是个官。“局长”这顶帽子戴在头上，多少有些光环，能迷乱那些爱慕虚荣的女人们的眼睛。但是，拥有这顶帽子的李振却不会因为那些女人而与她这个正宫娘娘离婚。这一点林菁娴说得对。她也认清了这一点。等到他退休，没有了那个光环，人也成了糟老头子，看谁要他。这一点，他应该也想到了。只是，苦了她刘蔚蔚。他年轻风光的时候让她饱受寂寞，年老体衰的时候却要让她来侍候，真的很过分。
但是，要她跟他离婚，却又做不到。毕竟，她还深爱着他。原来，真的是男人越坏女人越爱啊。痴女爱渣男，具有浓浓的哲学味，又含有妥妥的无奈感。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这个男人很恶心。于是，又不自觉地离他远些更远些，希望他不要回到家中来。他有时候，就真的没回来。但后半夜还是会回来。后半夜回来跟没回来没什么区别。反正她没见着。她睡着后才回来，她上班去后，他才起来。总之，他和李振成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生活的不如意，总让她在办公室做事时分神。她老是想起陈远东对林菁娴的好。林菁娴每发一条朋友圈，都会触发她敏感的神经。女人跟女人真的没法比。她一次又一次地感慨。
她开始嫉妒林菁娴，并且有意无意地屏蔽她的朋友圈。有几次，差点把她拉入黑名单。明知她刘蔚蔚生活很不如意，焦虑万分，她倒好，每天发朋友圈、秀恩爱、晒美好，到底什么意思嘛。
有两个月没跟林菁娴联系了。没点赞，没发消息，也没打电话。总之，她认为全世界最郁闷的就是她，最幸福的就是林菁娴。
她发现自己有些不喜欢林菁娴了。但她喜欢陈远东，因为，陈远东是个好丈夫，这个印象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不能和林菁娴联系，那就和陈远东说说话。但她又不敢给他打电话，怕林菁娴在他身边，尴尬。有一天她跑去陈远东上班的医院，找他聊天，正和护士说话的陈远东看起来很忙，似乎并不想和她聊很多。她一时找不到话题，就有意把林菁娴对她说过的关于如何对待出轨男人的话讲给他听了。陈远东却笑笑道，小娴她心地善良，哪懂什么人生哲学，不过就是看了几部电视得了点感悟而已，现在的电视啊抖音啊，总在说教，给人灌些毒鸡汤之类的。说完，还问，你没上班吗？过会儿啊，我得回去给小娴做饭。说着，还看了一下手机。搞得刘蔚蔚很不好意思，只好说，那我先走了。
临出门，她冷不丁问了陈远东一句，你真的爱小娴吗？
陈远东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旁边的护士，然后，果断道，当然啊！
一辈子都爱？
两辈子都爱！看你问的什么话。你啊，赶紧拿这话去问你家李振。陈远东又看了那个护士一眼说。
刘蔚蔚道，他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
转身之后，她很不开心，郁闷难受。为了解闷，她决定趁着暑假，开车出去旅游一番。过去，她会约上林菁娴，现在，她连约她的心情都没有了。一个不幸福的女人和一个幸福的女人，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嘛。她气呼呼地想着。她很讨厌她晒幸福。幸福就幸福呗，晒什么晒。总之，她对林菁娴很生气，对陈远东很生气，对李振很生气。她不知为什么，总找不到快乐的理由。她认为自己的一切不幸福都是由身边的这三个人造成的。一路上，她没收到老公李振的任何信息，也没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她。就当没有这个老公吧，她狠狠地想道。就让那些小三、小四、小五把你五马分尸吧，她咬牙切齿地说。有时候，她也会哭出来。如果自己不爱李振那该多好，如果自己能够放下他和他离婚那该多好。可是，爱这个东西是骗不了自己的。她根本就放不下他。她爱他，可又无法让他爱上自己、对自己好，无法让他对她像陈远东对林菁娴一样。她真是太痛苦了。
满腹心事的人，眼中是没有美景的。既然什么都索然乏味，那还不如回去。终究是要回去的。在外面呆了三四天后，她决心打道回府。
回来后，正逢单位一大堆事要她做。大学教师几乎是没有暑假的。接到科研任务，就得去做；接到通知开会，就得去开。忙着忙着，一个暑假差不多就过去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跟林菁娴联系了。没跟她联系，日子也照过。可回过头来，总觉得心里头少了点什么。于是，去翻她的微信朋友圈。才发现自己早已屏蔽了她，设置了“不看他”。但是，要去看，还是可以的。主动权在自己手上。然而，她发现林菁娴的朋友圈破天荒地设置了“三天可见”。而且，空空如也。这表明，她没有屏蔽她，但也没发内容。天天发朋友圈，天天晒幸福、标榜正能量的，一下子偃旗息鼓了。真是怪事。每天喝她的“毒鸡汤”很烦，可喝不到了，又觉得失落。这种不正常，让她烦。不胜其烦。难道林菁娴也如法炮制，屏蔽了她？
她禁不住想去打听她的消息。一打听，才知道，林菁娴旧病复发，住院了。癌细胞转移。肺癌晚期。发现那天，医生说她还有三个月寿命。是两个月前发现的。也就是说，现在，她还能活一个月。
这个消息让刘蔚蔚始料未及，差点晕倒。泪水是流出来了的。不是假情假义。那一刻，她有些不知所措，在大街上，不顾很多人在场，抱头大哭。她哭林菁娴，也哭她自己。她太需要发泄了。可找不到理由。如今，这个理由充分到了极点。哭了很久，泪水流得差不多了，心智便稍微清醒了些。她想去医院看看林菁娴。可是，到了医院，才知道，她回家去了。
去到她家时，林菁娴正在唱歌。陈远东说刘蔚蔚来了，林菁娴就说，让她进来。进去了，她站着，听林菁娴唱。眼前的她仍旧蓄着长发，这表明她没有接受化疗。她正在唱那首有些老旧的《爱不释手》，平时她也唱，但没像现在这样唱得吃力。唱到“海枯石烂”时，她唱不下去了。刘蔚蔚上前扶起她，带着哭腔劝她别唱了。她笑了笑，说，好，不唱了，咱们去那边聊聊天。刘蔚蔚发现，她仍是那么爱笑，不喊痛。家里也很干净，她回来后竟然还搞了卫生。
她俩在阳台藤椅上坐下。陈远东为她们端来茶。笑着说，陪她多说说话。又说，要她别唱歌，她硬要唱，再痛也要唱。林菁娴笑笑道，不唱以后就没机会唱了。然后，捂着胸口，咳了起来。痛苦万分。刘蔚蔚放下茶，为她捶背。她咳了一阵，没咳了，仍旧笑笑地，拉着刘蔚蔚的手，说，你该当医生的，手那么巧。刘蔚蔚低头叹息，忽见她手上密密匝匝地全是针眼，一块一块铁青铁青的，不觉心痛。于是轻声道，得了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林菁娴又笑笑，道，你又不是医生。可我们是朋友啊，刘蔚蔚道。林菁娴道，你自己有那么多事要去面对，不想给你添麻烦。可是——刘蔚蔚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天，陈远东为她们做了很多好吃的菜。可林菁娴已经吃不下什么了，只是稍微动了下筷子。刘蔚蔚也没了胃口。林菁娴又笑笑道，不吃怎么行呢？陈院长亲自下厨做的饭菜，不吃就是不给面子。刘蔚蔚于是勉强吃了两碗饭。吃饭时，还不忘夸奖陈远东是个好男人。林菁娴也说，他的确很好啊，如果没有他，我哪能多活这二十多年啊。然后又说，等我去了，他就解脱了。陈远东听后，脸色一变，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刘蔚蔚也嗔怪道，千万别这么说，你不知他有多舍不得你。林菁娴看了陈远东一眼，没再说什么。
临走时，刘蔚蔚说，你要多保重，明天再来看你。林菁娴没说话，只笑笑，然后，站在门口送她。她回头看了一眼林菁娴，突然有种预感，这是最后一次见她。
果然，此后，林菁娴闭门谢客。任何朋友、同事、亲人，想来看她的，一律被她拒绝。陈远东则负责向亲友们解释，小娴不想见任何人，希望大家都能记住她健康、快乐、美丽的样子。大家也都能理解，知道她只想与相濡以沫的丈夫共同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
她去世后，陈远东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条讣告。同时，应她生前嘱托，开放了她所有的微信朋友圈。大家翻看着她的朋友圈，看到她昔日的容颜，真觉得人生如幻梦一场。纷纷说，她这辈子值了，有那么一个爱她疼她的丈夫。纵使没给他生孩子，他也仍然忠贞不渝、生前爱她，死后送她，把她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把她的父母安排得妥妥帖帖。
林菁娴走了，刘蔚蔚的生活还在继续。她还得面对那个对她冰冰冷冷的丈夫。好朋友在世时，她嫉妒她，甚至恨她，但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时，却又很痛苦、很伤心。心情不好的她，面对一个总惹她生气的丈夫，难免大动肝火。那晚，她终于在他清醒时找他吵了一架。很少拿别人的丈夫来与李振进行对比的她，这次忍不住了。大吼道，你哪一点比得上陈远东，人家也当官，也很忙，可人家对老婆多好啊，挣回来的钱交给老婆，最好的东西留给老婆，老婆生病了耐心照顾，老婆没生孩子也从不嫌弃，哪像你，我健健康康地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儿，操持家务，却对我一点也不好！
陈远东冷冷一笑，也大吼道，他那么好，你嫁给他啊！
别激我，我还真想嫁给他，那么好的男人谁不想嫁！
可是，人家不要你啊！人家早有比你年轻十多岁的女人了，要你干吗？
你什么意思？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陈远东外面有女人，还有孩子，还不止一个，一儿一女，都上小学了！
你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男人间的那点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女的就在他们医院里当护士，他们天天能见面，孩子也天天能见着。这事林菁娴在世的时候，我不好说，现在，她去了，说说也无妨。再说了，林菁娴或许也是知道的，只是从来不说而已，忍劲好。不像你，一点事情喊破天，自己不快乐，也不让别人快乐！
刘蔚蔚听罢，愣住。她有些相信了，但嘴里还在说着，你胡说，你胡说！
为了证实他的说法，她跟踪了陈远东。他的确在外面有家有女人有孩子。而过些天，等林菁娴的尸骨寒去，他们就该领证结婚了。看起来，他对外面的女人和孩子也很好，是发自内心的好。那么，他对林菁娴呢？也是真的吗？
深夜里，她翻看着林菁娴的朋友圈，泣不成声。反复颤声问道，你真的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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