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战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茉莉花开》
茉莉花开
刘秀梅
王茉莉一嫁进付家湾,就给门口栽了一株树不像树,花不像花的绿植。这绿植刚栽下像老碗那么大,没几年就长得像草笼那么大了。村里和她关系好的小媳妇就笑话说王茉莉把这东西看得比她老汉娃都勤敬。浇水,施肥,松土,冬天还要用塑料纸保温。一朵烂花有多稀奇的!但到了夏秋时节,当硕大的层层叠叠的白花一朵又一朵在枝头上爆开,一阵又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人们就惊讶了。付家湾的乡亲们几十年来见得最多的就是打碗碗花、狗尾巴花、翠雀花、野菊花,也见过种在地里的指甲花、蒿子梅……却根本没见过像这么大,这么白,又这么香的花。所以,大家有事没事都爱去王茉莉门口走一走,再把鼻子凑在花上去闻一闻。看见王茉莉出来,就问这花叫个啥?王茉莉就说这是茉莉花。人们就惊奇叫茉莉的人种了棵茉莉花,接着又恍然大悟一般地说,茉莉是花,王茉莉也是花!
茉莉花承受着付家湾一年四季的风刀霜剑,王茉莉也承受着人世间的千难万险。
王茉莉的婆家沈家并不是付家湾本地人。当年包了付家湾的地来种,最后落脚到这里,所以在付家湾属于单门独户。
王茉莉的男人是个骟匠。整天骑个自行车,车头上挑着一杆红布条做的旗旗,车后座斜挂着一个帆布包,走村串户给人骟猪骟羊。在付家湾,骟猪骟羊是不被人看得起的活。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叫他“沈师”,背过他就喊“老骟”。王茉莉嫁过来后生了两儿一女,虎来为大,女子改芹老二,福来老三。福来出生不久,老骟翻沟去骟羊,一脚踩空,滚到沟底摔死了。老骟一死,一大三小四个人的吃喝拉撒就全落在王茉莉身上了。
王茉莉年轻时脸面白净,身材窈窕,是四里八乡公认的人样子。人样子就比那些长相普通的婆娘要受宠许多。加上老骟出事后,村干部怜念王茉莉负担重,就把队上的派饭放到了她家。此后很多年,王茉莉家一直是队上的派饭点。那时候做派饭不挣钱,到了年终,按吃饭顿数给折算成小麦、玉米或高粱等粮食。因而,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村里家家户户每年都有青黄不接的几个月,但王茉莉家虽是孤儿寡母,在这个问题上却从来没熬煎过。
福来长到三岁,不说话,不喊妈,总是傻乎乎地笑着。肚子饥了不知道要馍,只会嗷嗷哭。吃饭时,你给他半个馍他就吃半个,你给一个馍他就吃一个。可是他人小肚子碎,装不了这么多。往往是吃完一转身,“呜哇——”一下,就把前边吃进去的全吐了出来。王茉莉就朝娃胳膊上狠狠地打一把,一边收拾一边骂:“饿死鬼转世的。没吃过馍!”收拾完了就一把抱住娃,只是个哭。她不知道她把啥人亏了,老天给她世了这么一个傻傻娃。
在王茉莉家吃派饭的一个乡干部,吃过王茉莉一顿手擀面后,就隔三差五地跑来下乡,一来就呆好几天。他白天要么入户走访,要么就在村委会看资料,晚上就住在村委会院子那只客窑里。时间一长,有晚上出去打兔的人就说,看见王茉莉进了那干部住的客窑。那时,全面禁枪还没有实行。一个队总有那么三五个人有自己改装的土枪,晚上总能听到放枪声,这里“砰——”一下,那里“砰——”一下。每到逢集日,去乡镇的路口也会有好多收野鸡野兔的商贩。
这人一说,有人就“哼”一声说:“天那么黑,你又没长夜眼,咋就能认出来是王茉莉?”
这人就反驳说:“认王茉莉还用夜眼?王茉莉脸上哪有个疙瘩哪有个壕壕我闭上眼窝都能说出来。”
人们就笑,笑完了有人就骂这人说:“看来你瞄人家王茉莉不是一天两天了。瞄了这么久,准备啥时放枪呀?”
这人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有枪没子弹,净惹人弹嫌!”
过了不久,王茉莉和乡干部的风流韵事就传遍了付家湾的角角落落。但那两个人根本不在乎。那干部每天依然按时到王茉莉家去吃饭,去了就脱鞋上炕,像回到自个家一样。晚上依然回自己住的客窑,只是后边王茉莉再有没有去过那客窑,村里人已经失去了兴趣。其实也不是失去了兴趣,凡是世间的男人,对于长得好看的女人更容易生出恻隐之心,也更懂得怜香惜玉。付家湾也不例外。这些男人就在心里给王茉莉开脱说:你茄子要开花,人家豆子也要开花呀。总不能只让你茄子开,而不让人家豆子开吧?
改芹长到十八岁,出脱成了和她妈一样窈窕的女子。村里人就说改芹这女子一定能找个好人家,也有家底不错的人托了媒人去提亲,但都被王茉莉给拒绝了。人们就说王茉莉心气高得很呢,说付家湾这穷枝上落不住改芹那只富雀儿。
过了没多久,那乡干部找了个媒人,把改芹许给了他的儿子。自己的娃,爱嫁谁就嫁谁,村里人也无话可说。但王茉莉和干部有那么一回事,大家背地里就免不了嚼舌根。说难怪王茉莉把村里提亲的人都拒绝了,原来是留给干部儿子的。还说,干部到底是干部,一出手就把母女俩都拿下了……但等到改芹出嫁这天,男方迎娶的人一进门,挤在王茉莉门口看热闹的乡亲们就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新女婿和福来一样,也是个傻傻。
人们就像受了奇耻大辱,在原地就骂开了。说王茉莉把屎吃了,一个傻儿把你还没累够,还要给女子找一个傻女婿。儿是自己生的,不管没得法,但咱女子不跳那火坑能成么。你王茉莉跟那人好,你好去呀,你就是把心掏出来,把命给你那个先人也没人管你,但你不能害娃呀!
骂完了王茉莉,人们就又骂改芹。说看着那大眼睛忽灵忽灵的,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你妈叫你嫁你就嫁呀?那你妈叫你死去,叫你杀人、吃屎去你咋不去?
骂了王茉莉和改芹,这些人心里还不解恨,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干部,就又骂那人。说用付家湾的粮食喂头猪,到过年杀了还能吃上几口肉。谁料想倒喂了一头狼出来,肉星星没沾上不说,还叫狼把娃吃了。
不管人们怎么骂,都改变不了王茉莉把女儿嫁给了相好的傻儿子的事实。付家湾的女子出门前要扔锁子,改芹走出门把锁子一扔,就呜呜呜大哭起来,而原本应该搀扶着她的西装革履的新女婿却咧着嘴嘿嘿笑着。改芹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就像自家的女儿一样。她这一哭,就把人们的心哭乱了。但人们此刻除了心疼,除了谩骂,除了指责,再啥啥都做不了。就恨铁不成钢地骂改芹,说你这会知道哭了,老早死去了?有人气不过,跑过去一脚把那棵茉莉花蹬得七零八落,仿佛那一脚是蹬在王茉莉身上的。
改芹嫁过去时间不长,虎来就在一天早上背着一个铺盖卷走出了付家湾。过了几天,有人就说,是那干部找关系把虎来安排进县上的机械厂上班了。到了此时,村里人才发现那王茉莉竟然下了这么一盘大棋!
要说原来人们对王茉莉更多的是愤恨,到现在也只剩下难以言说的一声叹息……
改芹出嫁了,虎来进城了。那干部再来的次数也稀了,十天半月也来不了一次,就是来也不过夜。一到下午,就蹬着自行车嘎吱嘎吱一路响着回去了。家里就留下王茉莉和福来。虎来和改芹在的时候,地里的活他们两个就干了。王茉莉不怎么忙,就给福来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周周正正。虎来和改芹这一走,屋里的,地里的,吃呀喝呀收呀种呀都要她一个人去操持,一忙起来就晕头转向,根本顾不上管福来。福来就蓬头垢面的,像个没妈的娃。
王茉莉想着自己总归是要老的,不能陪福来一辈子。她就想锻炼锻炼福来,最起码在她死后能给自己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她去给门下福来的二爷说好话,让福来跟着二爷去学放羊。没想到福来第一天放羊就出了状况。天黑了,羊和二爷都回来了,福来却丢了。他们打着手电在沟洼里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才在一个洞子找着了,还睡得呼呼的。找回来后,二爷死活都不要了,说操不下那个心。王茉莉只得另想办法,她又教福来做饭。只要自己会做饭,那就饿不死。但像蒸馍、擀面那些太麻烦的饭福来明显做不来,王茉莉就教福来搅面糊。但福来搅面糊的时候把控不住面的量,不是搅半锅能照人影影的清水水,就是搅半锅梆梆硬的浆糊。王茉莉一看实在教不会,就死了心。心里说,走一步看一步,哪里黑了哪里歇!
虎来进城上班过了半年,有同事给介绍了个城边的女子,但这女子是家里的独女,家里人不愿意让女子嫁到付家湾来。虎来就倒插门到那家当了上门女婿。王茉莉把改芹嫁给干部家傻儿子时都没这么心疼过。虎来这一倒插门,活活像剜了她的心,要了她的命。她王茉莉豁出女儿给儿子换工作,绝不是为了让他去当什么倒插门。改芹嫁出去了靠不住,福来傻着靠不住,就虎来一个能靠住的,如今他却屁股一拍拧身要走,屋里这一摊子咋办?他跑去给人家顶门立户,可是,谁又来给你家顶门立户?但在这个问题上,虎来是有自己打算的。他说这样一来,媳妇有了,房子也有了,还是城里的媳妇城里的房子。而要是他不走这一步,这事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而对于王茉莉提出的“沈家门户谁来顶”这个问题,虎来说,他活着姓沈,死了也姓沈,以后媳妇生的娃也是沈家的血脉。你咋就能说没人顶门立户?
虎来说到这儿又给王茉莉宽心说:“你放心。我以前几个月回来一趟,以后还是几个月回来一趟,也就是给他们挂个名!”
虎来这样一说,王茉莉就掉下泪来。她抓住虎来的胳膊说:“娃,听妈的话。你又不痴不傻,也不缺胳膊少腿,还在城里捉着事,就凭这条件,一定能找个能嫁过来的。咱体体面面地娶进来,在自家屋里你横着竖着都没人管,你想立想坐也没人敢说啥,可是在人家屋里,你弄个啥都要看人家的脸色,终究不气长。娃,听话,咱不上人家门,不看人下眼角。”
虎来把被王茉莉抓着的胳膊抽出去说:“你看你说的这话。我一个大男人,弄个啥还要看他谁脸色?我谁脸色都不看!”
在这个问题上,虎来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王茉莉心理上说啥都接受不了,可是她又说不过儿子。在心意已决的儿子面前,王茉莉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眼泪,她发现她在人高马大的儿子面前,已经没有底气和权威了。
改芹结婚后,刚开始一个月还能来上一两回。改芹不会骑自行车,来时总是老干部用自行车载着,吃一顿饭又载着回去。改芹回来也不和她说太多话,遇上躲不过去的那几句,也是冷冰冰的。改芹的脸总是挺得平平的,身子挺得硬硬的。在改芹这钢板硬正的身子面前,王茉莉一下子就失了底气,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矮下去一大截。女婿只在每年正月初二来一回,来了也不跟人说话,跟在村里的娃娃后边疯跑、嗷嗷叫,有时也会抢其他娃娃的鞭炮来放。
不到十个月,改芹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这下,她一年半载连一回也不来了。娃长到三岁,过年时,老干部雇了一辆车,载着改芹,儿子和孙子来了一趟王茉莉家。他们吃过饭走后,有人就说,瞧瞧,娃那眉眼把他爷就像神了。
对于这些话,王茉莉听到了也是装作没听到。就是她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就像她挡不住虎来要去倒插门一样,她同样挡不住衰老的降临。这才几年,她就腰弯了、背驼了,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连耳朵也不好使了。更让她恐惧的,是她担不动水,拉不动架子车了……她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走路颤颤巍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老妇人了。
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余粮,没撑多少时日,王茉莉这曾经的巧妇就面临了无米下锅的困境。她去县上找虎来。在机械厂门口,门卫问他们是沈虎来什么人。她怕给虎来丢脸,就说是村里人。门卫摇了个电话后,告诉她沈虎来今天没上班。她问为啥。门卫头也不抬说,媳妇生娃,请假了。
她牵着福来走到背过门卫的大门拐角,止不住老泪纵横。媳妇怀娃这么大的事,虎来给她提都没提说过。虎来心里已经没有这个家,没有她这个妈了!她的心一下子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哗哩哗啦碎了一地,疼得她老半天缓不过气来。她想打问着去医院看看媳妇,但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再看看福来,就收了要去的心思,扯着福来,拖着软沓沓的步子,饥肠辘辘地回了付家湾。
王茉莉回娘家去,只是个哭。她家里姊妹四个,两个姐姐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弟弟。她爸妈年龄也大了,弟弟还有三个孩子,一大家子人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她一哭,她弟弟就破口大骂虎来良心叫狗吃了。骂过虎来又数落她,说都怪她把娃惯成孱头了。弟弟虽然骂,但在她要走时,还是给她装了半袋面。弟媳妇开始看弟弟骂她还劝,后来看弟弟给她装了面,那脸色就阴下去,又是骂鸡又是摔门。她知道那是骂她哩打她哩,但她又没有底气说她不要面。相比饿肚子,这打骂又不疼不痒,她也就不理会,厚着脸皮背着面回去了。
付家湾的人总说,人是个“张口货”。王茉莉从娘家背回来的半袋面,她再怎么省着做省着吃,没几天还是见底了。她就去村里的人家里借粮借面。以前那些一见他眼珠子就转不动的男人,此刻一见她就像大白天见了鬼,远远就躲开去。倒是以前老是嚼她舌根的那些婆娘,今天你给她舀一碗面,明天她给她装几个馍,知道她还不上,也不指望她还。
王茉莉种不了地后,虎来就把土地承包给了岭上的二乔。二乔一年用一石麦抵承包费,但这麦二乔不给她,二乔说地是从虎来手里包的,得给虎来。虎来也不给她,用拖拉机从二乔家直接拉到城里的面粉厂换成了面粉票,吃一袋领一袋。她虽然心里刀剐一般地疼,但在别人当着她面骂虎来的时候,她还不住地给娃开脱说,娃日子过得紧迫!村里人当着她的面不说啥,背过她就说,你个先人都活老了还是个娃!娃紧迫,咋不见娃借米借面?你不紧迫,整天不是夹个碗就是拎个升子,跑东跑西地求爷爷告奶奶?
忽然有一天,佝偻着身子的王茉莉和同样佝偻着身子的福来就站在了乡亲们的屋门口。母子俩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一样乱糟糟的。王茉莉脖子上挂着两个用线绳绾起来的搪瓷缸子,一手拄着棍子,一手牵着福来。福来肩上背着一个蛇皮袋。王茉莉一见主家出来,不管辈分高低,都喊一声“叔”或“姨”,拖着哭腔说:“给娃吃两个馍。”乡里乡亲的,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此刻一听王茉莉这话,都心里一酸,一边急忙把王茉莉母子往窑里让,一边叫娃或者掌柜的去厨窑里取馍。王茉莉虽然说只给娃要两个馍,但谁又忍心让她这个当娘的饿着肚子?所以,她娘俩每来一次,主家就得搭配四个蒸馍进去。而遇到晌午吃面的时候,王茉莉就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缸子,让主家盛了面,娘俩再坐到没人的旮旯里吃。
付家湾村小,王茉莉母子这样转,没几周就得轮一轮。开始几次还好,时间一长人们就招架不住了。一次四个馍,一月按两次算就得八个,八个馍也顶自家饱一顿。你长期这样下去,任谁都受不了啊!她后边再来,有人看到,就远远地锁了门躲了出去。也有人给她出主意说,咱付家湾转来转去就这么大点地方,你们出村去吧,外村人稠。王茉莉就出村去,但他们出村也走不远。她年龄大了腿脚不好,走远就回不来了。但近的村子,去上一两回就要不下了,她又不得不往远一些的村子去。到最后,回不来就不回来了。一到晚上,找个麦秸堆,撕些麦秸往地上一铺,她娘俩就睡了。
后来,福来的脚面不知什么原因就一直化脓。抹药吃药都好不了。她娘俩就回到了付家湾。福来走不动路,还得有人照顾,而她一照顾就不能出去要饭。王茉莉就天天坐在门口的碌碡上哭,人老了气息不足,所以你只是看到王茉莉大张着嘴,而听不到哭声。付家湾婆娘心软,王茉莉这一哭,这些婆娘就你给端一碗饭,她给拿两个馍。遇到没人送饭的这一顿,王茉莉就去地里偷拔人家的萝卜吃。
村里人站在一起谝闲传的时候,说起王茉莉,才反应过来那棵茉莉好久都没开花了,叶子倒是很茂盛,但枝条都是乱蓬蓬的。
再过了十来天,福来死了。村里人从王茉莉家的地里锯了棵泡桐树身子,给福来钉了口棺材,改芹给福来买了一身新衣服,让她儿子给福来穿白戴孝,把福来放进棺材埋了。
人们埋完福来回去,就说王茉莉心硬得很。娃死了,她一个眼泪湿点子都没滴。
再没几天,王茉莉也死了,是在场畔的柿子树上吊死的。这时,村里人才说,其实王茉莉早起了要死的心,只是放不下福来。这不,福来一死,她也就不牵心谁了。有人就“唉”一声说:“活着受罪哩,死了才解脱了。”
虎来回来了。他给王茉莉买了上好的柏木棺材,叫了吹手和厨师,杀了猪羊,敲锣打鼓地把王茉莉安葬了。村里人吃饱喝足,就站在村里的迎风台上骂沈虎来说:“你杀再多的猪宰再多的羊,都是给旁人吃了,你妈舌头连一口肉汤都没舔上。活着给你妈吃上一口馍,都比死了弄这给人吃饭又叫人戳脊梁骨的烂怂事强!”
付家湾的人死了后要出“纸”。就是在一张白纸上写上子孙后代的名字,这“纸”是要贴在棺材盖上,在祭奠这天摆在院里给来客展示的。有人就发现给王茉莉出的“纸”上写的孙子、孙女分别是胡小林和胡小燕。人们都知道那是虎来两个娃,就心里纳闷,按倒插门的规矩,应该有一个娃是跟着虎来姓的么。有知情人就说,按理说,女子应该姓沈。但人家胡家老汉死活不同意,说本来亲亲的兄妹俩,楞叫个姓把娃给弄生分了。还说胡老汉说虎来,只要是你沈虎来的娃,姓胡姓沈又有啥关系呢?这样,两个娃就都姓了胡。
有人就说:“那他虎来长那嘴是出气的?人家说姓胡就姓胡了?他就不知道争取嘛?”
那人说:“他要争得过哩!那老汉是谁呀?城边边的人,早活成人精了。他虎来在人家地盘上,还想摆他个七层层八棱棱?赶紧趁早收了他那套!”
人们想着王茉莉辛辛苦苦这一生,到终了却让这张“纸”给抹得干干净净,就忍不住长叹一声,落下几滴同情的泪来。
王茉莉死后,春天来了一茬又一茬,只是,门口那棵茉莉花再也没有长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