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乍熟
一
去所内读书,要走埭底路,曲曲弯弯,小径泥路。麻石板桥,有三座短的,一座长的。先是过后街,过溪尾,脚下溪流由缓到急。向西,种了莲的埭,长板桥下,挨个渔组石屋,两侧无所依靠。小时候,行路要不自觉弯下点身子,十个脚丫抓紧点,往中间点。骑车则也连车子也长了眼一样,要小心避开石条间的缝。至于水面,小时候看起来,感觉起来如长江黄河,鳞波好辽阔。小小惊险。胆小的,要低头,小心看脚来过桥,赶路。
那时的九月很像九月。秋种已经收尾。禾苗已经赶水(吃上水,生根),迎风,不停向我点头。我自然也笑笑,示了好。荷田收了花,大圆叶缩小了些,俱生了初秋气。像个怀了胎的壮身女子,没有先前的艳,却有就要生育的圆融、滋润。有些颤巍、仔细(小心的样子)了。
野花儿并不比春天少。花香、荷香、草味,与秋阳初出时土壤的香,随秋虫细叫,随微凉的风,氤氲四处,爽爽的。起得早的乡里人赤脚,挑担加了个长长灌水管的水桶,按下个桶头,喷泉样浇灌也同样早起的厚合、苋菜。做田人、土地、菜苗、小姑娘样的禾,虽然与朝阳般朝气盎盎,却不比三三两两的少年男女的。那时的我们,上得初中了,要摸黑就起,吃了早粥,匆忙赶路。身上急急,两耳风呼呼,微红。男生开始现出小树干一样的硬静腰身。女生方面,却相反,周身更加柔软,皮肉细长,也如赶水的玫瑰花瓣。走起路来,低羞,内蕴,与要好的同行女同学,细手相执紧。明亮的眼睛,则一方面要小心避开担水的农人,走板桥的中间,更顶顶要紧的,是要避开男生。那时也是奇怪,没有人规定男女生不说话,也已经80年代了,却情同古人。闺门旦一样行走。你说,岂不也春花一样,春风一样呢?
二
但是,去所内毕竟是去公社了(那时已经改叫区)。我之前要先学会骑单车。我爸爸带我到大灰埕,在义池老师家所在的座下去的大院前面最大的埕。由两个弟弟,如临大敌样左右扶车。不几日,先企(站)车畔,再踩车三角,再学上落。初初可以不由两个弟弟扶的时候,真有一种学了飞天术的欢喜,任由两个弟弟的羡慕。
家里唯一的单车要由我主要来用了。爸爸另还要在暑假尾巴时去黄冈帮我买个砖头样的铝饭盒。书包也不要读小学的,买大的、帆布的,另加个红网兜。妈妈剪下一件旧衫的袖子,缝了一头,做成个米袋子,以供我带米去学校蒸饭。
这番整束,就有了出门人一样的意思了。
三
出高高低低、宽宽窄窄的乡村巷道,过溪尾、田尾和红花脚村,是水坡与田园间的细泥路。小时候真有跋涉的感觉。待到了渡槽了,就松口气。要望一下,感觉像书本里的大寨村。上近一人高的坡,就是鲤鱼山南的明代所城了。北门生得奇怪,四方的,上面生了人嘴巴鼻子一样的小门窗,看起来又厚道又好笑。过十字路口(其实是丁字,只是一个东界的人都说是十字),顺着医疗站、农科所,就是校围墙了,可以闻到一股公家单位的味道。
四
总算上了个有校门的学校。低头推车上个一人多高的弯弯土坡。向东,在一个建有个一人多高的铁架的水井边打水。铁架中间有一个滑轮,两头结了两个用大于二分之一近三分之二的旧篮球皮做的小水桶。绳子总是湿滑的。那井不深,井底有沙子,出水总是不及我们学生来取。像一个善良的小母亲。奶水只那么多了,但任由孩子的吮吸。但是,汲水的体验还好。要用力用一端的半圆桶子往下压,铁轱辘哗哗响,就吊起另一端的。提上来的水,往往只一半还少些,于是自己泄了气一样,蔫了,墩坐在地。我们已经在家里洗过米了。一方面家里的水亲切些,二来洗米水要留下来喂猪。于是只往铝饭盒里加少量的水就好。一人加了,另一个同学还可以加继续。后面的同学要将沉底的沙子倒出来。
初一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东村住了。屋后的一个伯伯,有时清早要起来练吹一根三四尺长的细长铜号。那长号叫号头。是做潮剧时开幕的号。我后来看到交响乐的长号,要通过抽拉管子的长短来形成不同的音高。音的长短则通过人的气息来实现。但是,号头几乎半人多长,长度是固定的,吹的人却可以吹出“HADIDU”几近人声的旋律。听说,乡里没有几个人能吹响。于是,会的人要将剧团的长号头放家里,每天早起,练功。那时,已经84年了,乡里剧团做戏极少。可能成员生孩子的生孩子,闺门旦成了青衣旦,青衣旦变作老旦。年轻的人上学的上学,不上学的,去广州深圳东莞做工了。在改革的前进中,处于进退不明的剧团。这个伯伯的号头也不知用上用不上。但是,他一面练习,一面组织家里各人熬凉粿时的“HADIDU”,号角一样。要在庙公堂这个新村唤起几波人。第一波是讨海的,披星向南面的大埕海去。第二波是割草的各家媳妇、姑娘。戴月沐露向北,向大幕山去。东方鱼肚色,古井西咕咕鸟叫,我们上学的,算一波。高中要住县城黄冈的。所以,上学这一波算我们最早最光荣了。
我早起,没有刷牙洗脸时,读些课文和单词之类。在一棵木芙蓉花一棵茉莉花一抱夜来香边刷洗,草草浇了花草,感谢它们日夜里在我做功课时的相伴(夜来自然是夜来香,日头乍上则要算茉莉了,至于芙蓉,等我讲初二、初三再说。别有颜色的。)我那时,喜欢将妈妈帮有凉好的粥一并倒入个搪瓷盆子里,像公家人在食堂打来一样呼呼地吃。后面那个“HADIDU”伯伯的细女儿,大我五六岁,无有上学,过短墙头,总探个钵仔大脸:这家是这样的。
故此,我和竖福到了学校沙面的弯坡时,太阳往往还欲出未出。半个操场万道霞光。住在显佳老师屋里、刚洗了面的友源兄就说:你俩个是吃扒猪屎粥来的。我们听了,不知怎么答法。只急急在老师办公屋兼住处前的雨檐下停了单车。向井边去。早头的井边,食堂的工友松兄,光个膀子,呼呼汲水。水花像练钢的钢花样在阳光下绽开七色。松兄背部的线条、成色比今天任一位运动员好。向最大限度地向水井表示敬意,深深弯下去,古铜色的手都入了井围下了。井绳子上的井柱进退不及,有松兄来回的手掌里,也开了四溅的蓝蓝水花。由于用力过猛,绳子汲上来的半圆球桶子激动地穿向天空去,球底子现了篮球的天性,不停地左旋右转,瓜瓣样的杂色泛作万花了。松兄用过于多的体力一把凌空抓住,将放释放地学校食堂的桶里。
别人自是不知。我与竖福是知道的。松兄这种几乎揭泽而水的做法,才是我们后面来取井水的人,只取半桶来食的原因。但是,这不怪他。怪学校有六七尺直径的全公社少有的大鼎。那大鼎肚子太大,要用许多水,上面要放七八层的更大木蒸格。我们才好将加了水的饭盒在每个巨大木格子上,饭盒骑着饭盒,分二层叠好。又叠罗汉一样将木格子叠个一人多高。这情景的壮观,是小学没有的,也是我后来没有见的。算是一种经历了。
五
看校园,像看个人。人好不好。不在衣服,在是不是有一种气。学校也是的。从前,东界中学有一种气。什么气,说不清。我小时候,就间着些日子,来这爸爸教书的这里住、看,像在乡里一样走走、站站、发呆。只是土地的味道、吃的看的听的不同的。现在,爸爸回大埕去教书,我又重来到这里。儿时,还没有上学时的心里镜像与现在自以为长大了的感觉,流动着、交融起来。社会上,80年代了,道路的色彩黄黄红红绿绿起来了。明显的标志,好像不在男子,而在女子。女子的衫裤、雨伞、头花、说话的大声、羞色的加减。当然,也在小桥头的录像厅、程南影剧院的电影和看电影后男女的涌动,以及巷头高音广播的消失、乡里干部又下到田里,如此等等。形成时代和我青春期即将开始的背景、基调。
说远了。说回来。这校园当时,有一种公社感,上级感。那时表示方面的词语不止东南西北。去县城黄冈,大人说:起来黄冈。见人来上底村,会说,落来咪?好像一个乡里,一个地方,也身份高低不同。至于省城广州,高高在上,首都北京,则是梦,是理想,须弥山境,一辈子能去上一去,值了。凡此等的,我们虽然夜有所思,看电影看图书看个彩色的女孩时,有所思。但现在的体验是,每一天,早起,急急赶在种了莲的水坡与田园相间的细泥路上,上一个坡,过古城的北门,过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小时候所见的有个高高竹牌坊,上面红旗招展、猎猎声响,如此情景不见了,似有还无,好像是我自己编纂的,是梦。但是,一种如大人讲的起来公社的感觉则清晰可见。加上少年青春暗长,与城里人,甚至外国人无异的荷尔蒙,加上读书本来就给人的向上感。正在发育生长的肾上腺脉动着。
这校园从前所依着的山没有名字,现在好像叫鲤鱼山。所内这个地方,公社倒是个公社。但无有溪。无有溪,无有海,就格外想要与水有关的。不像大埕的山,叫大幕、大尖、凤髻、红山仔。鲤,挺好的。是孙子儿子的名。我于是后来,参加微信朋友圈结起来的第一次同学会,兴起,写了一篇《母校赋》,将学校的后山作比尼山。
尼山虽说是孔老先生习琴的地方。想来不会高。但是在雄鸡巨大版图的肚肚这里,这个高度,足够望远方的田园、矮山、细岭,以及似及似不及的龙湾。校舍白身乌顶,拾级而建,排列整齐规一,与小学的参差不同的。
这种公社感、上级感,还来自于一排排的树,三个大平台间高高大大的台阶,以及台阶上,巨大的,从前可能用来写伟大标语的屏墙。这屏墙有多种意味:像七落包三前的照壁,像图书里用来写“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中南海新华门的那面著名的壁面。
三十年后,我重访旧园。介于都市与乡村之间的气息,教学楼、红色的操场、各种树,感觉像别人的学校。只一棵有从前味道,但我从前没有注意过的老榕,可能因为要创文,或是为了规整,老枝生生被机器刚出主干不出二尺,就截了,又封上白灰,新叶无从新长。如同我的少年,以及对于一种关于气的生活感觉,生生老去。
六
我现在叙述的时候,惠锋老师已经不在了。他走失在这所学校副校长的岗位上。生的是肺的重病。走的时候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他对于国家和人类,等于生了两个毕业于华工的儿子,并都在美国人十分头疼的华为做工程师。老师没有领过一天的退休金。用复式记账法,老师对于国家是贡献很大。但他不是烈士。他的极爱的家庭也无法给他颁发一个家庭烈士的光荣。他的光荣夹在教过的我们的只言中,像旧时的粤语残片,点点滴滴,不成一篇。
那时的社会基调,正处于从灰色向彩色渐变,大家还是无钱、艰苦的。比如我们家,房子只有一层,晒棚头这边,由于地基是由水田填了三尺多而成的,坐实之后,石条缝漏水。我和爸爸多次上天面去修补,涂以水泥浆也有,像街上人补旧拖鞋,用尼龙烧了滴下去也有。但效果不好。(我后来到一个工程公司工作,才知道补漏是一个行业的难题。)以至于一次,为了庆贺我们的一次考学,买了只鸭子,炒番梨(菠萝),下雨,一餐饭为避开漏雨竟移挪了三四个地方,要在睡觉的床前了。我们于是周末,加倍努力去下唐溪挑沙,要抓紧建设二楼。当然,也加倍努力地饲猪,我妈妈竟在院前田的池窟填出一小块地,用来种竹菜(通菜)、苋菜(专门给猪吃)。可喜是连家里的猪也很努力。我今年春节回去,妈妈说:一下买了二百多元,真欢喜。而其时,爸爸虽然教书吃公家饭,也田园种做,家里除洗衣挑水什么都做。开工资是哪一天,家里个个知道,暗地里数着,等着。连政府拖欠的时间也知。
人情方面,乡村干部抓计生、抓人养狗,权力还很大。如若因田水、厝地、公地争持不下,则还要买些烟酒,去乡里老人组、干部之类重要人坐坐、说说的。
乡村政治经济学大致如此。所以,为了节约点钱,我初一入学时,找了惠锋老师,由他帮助我,减免了粗糠(学校食堂中午蒸饭用的谷壳)。我因此也知道他是我爸爸的学生。他于是对我关心有加。要性格安静的我做班长,说是要锻炼一下。奈何我实在没有做头人的强硬性格和欲望。于是又要我做体育委员。可能出于要野蛮我的体魄。但我仍然不能胜任。最后,临时班委改选时,我才没有当什么,一身轻地读书了。
惠锋老师教我们的第一节课是“长夜难明赤县天”、“一唱雄鸡天下白”。第二节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我心中久有的革命意志一下就唤起了,成为我读初中的基调。(70年后,多少身体里是暗藏有自己知道或不知道的革命和左的。)
惠锋老师那时刚从师范里毕业几年,他的爸爸是村书记,他身上于是有一种知识分子和深入社会的姿势。初一,我们班,在操场最东的木麻黄树北边。快上课时,我们急急从操场上的单双杠边、井边、树下,鱼贯而入教室时,就可以看见他习惯性地着件白衬衣、紧的裤,两脚用力地向左右,眼光和脸似已先到了我们眼前般的。他的这种有力的,理想主义的步伐至今我还记得。是我青春的记忆。
七
三十年后,德勒老师在空军医院的小树林里,在一张长石凳上,尽可能近地挨我坐,躬身问我:个月有无八千银。我说,有。老师又说:你二弟太老实。又说:汉先两个双生仔,看着过欢喜。哈哈笑。可是,我陪他吃过晚餐,他依旧高大的身体很累,上了紧靠他大儿子ICU病房的床位,斜靠着,说:自胃手术后,饭后就要躺一下才行。
这再不是初一时,中午不睡,专来教室巡看我们的老师了。那时,他身体好,说话嗡嗡。教我们代数。很细心。我中午写作业,他总坐我身边,说:看着真好。我写字,他也说好。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从前只听说过他是海南知青回来。后来一想,不对的,本来就是农村的,怎么可能是知青。空军医院小林里,他说:我是广东师范学院毕业的,毕业后教书,后来出来,自己搞了两艘薄壳船。我一个月的收入比教书一年还多。但太累。后来,区里教师不够,反复动员我重返中学教。我就回来,教你们这个班。
八
初一政治,叫社会发展简史。真喜欢。书薄薄,内容好开阔。基顺老师讲得好清楚。基顺老师从前与我爸爸一起教化学。他有一个哥哥在当列车长。我于是觉得亲切。三十年入学聚会时,见到他。白发,人还飘逸。我请他有空到广州走走时,他却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将双手背后面,口里却说:这个年龄,不敢出门的。我听后,呆呆看了教学楼前的一座小山,不知说什么才好。
基顺老师,后来教我们初三的化学。他甚至在中考监考时,几乎要直接提醒我怎么来配平。他的手几次在我桌子上按在这道题上。
那时,喜欢地理。俊海老师是我爸爸的同学。他教地理讲得好清,又有趣。自己编的用来记忆民族、湖泊的诗歌,又押韵,又好背。历史是义和老师,他高大身板,却说话轻轻,行动也轻轻。他画画好好,写字好好。在饶平民间故事的油印刊物上,时常可以看到他的文章。看到了,好欢喜。周末,有时看见他与几个女儿推只独轮车,有时带几个女儿不知从哪里油漆回来,走在七落包三的后厝斗外的路上。
喜欢植物课,从此,下地,总要将一棵植物看看,分解,将根茎叶搞明白。对于一朵花,什么十字花科,萝卜花、菜花,总也要看看闻闻,像个女孩子了。
九
我学习不拨尖。怕英语。早读,多读英语。怕老师上课突然说:撕张纸下来。(不是听写,就是小测。)但对于提前三两天说,下节课小测的,则前一个晚上就睡不好。我因而,在每次期末考、期中考时,就提前来复习。要暗静地用力才安心。方法是,中午带几本书,去我细姨妈那个东山村东南的小山里,挨一棵树,坐,看,用力背。那树林看似不密,也不深,但在小横路上向里看,却是看不见人的。而且,有一次下雨,我在树下,竟也避得雨的。
我从来不像个骁勇人。我这样像我妈妈说的,做人起头,不要眉结结,匀匀就好。
我匀匀就好的初一,下学期的平均分是88分,好像排名也是第8。
我放假前,去学校取红红的学生手册时,老师说我:有研究精神。回来的时候,下雨,我就去外祖母那里拿了把雨伞。伞是长柄的,很结实很大的。不想,我走埭底小路回去时,打得开伞来就走不了路,于是索性收了伞,逆风走。可能是台风。雨打在身上,有雹的感觉。就我一人,小泥路起了水。荷花长水坡的水几乎要淹过鱼组桥的石板了。
我感觉,我是个战士,一时就长大了。长水坡上的莲花也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