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小院
尤屹峰（宁夏）
1
住院子，是我从小绾得很紧，紧到这辈子已难以解开的情结。院子里的快乐和幸福，院子给我的安全和温馨，院子里留下的抹不去的深深记忆，院子独特的文化引起的浓浓的乡愁，都使我对院子难以释怀。
2
大半辈子我住过三个院子。记忆中的院子基本是我十七岁之前和十七岁到四十一岁住过的院子。第三个院子是我退休后住过的，虽然住的时间不长，但还是让我留恋。
3
记忆中的第一个院子，在一座大山跟的高崖下。院子大致坐北向南，窄长，院墙很高，院子东边箍着四孔大约两丈深、丈五六高的大土窑。院墙外东南角靠院墙箍着一个地棚（较低矮的土窑），地棚上修着一座八级台阶砌在大门里墙的土木高房。
院子由一道六七尺高的土墙分成前院和后院，前院住人，后院是牛羊圈、猪圈。两三丈高的崖（方言ai）面就是后院墙，崖跟有一孔不知挖自何时的深崖窑。我还清晰地记得，我很小时，崖窑门口盘着一眼大炕，我、四哥、五哥和母亲、父亲睡在炕上。门口东边有个小驴槽，槽旁有一个大窖，里边窖着洋芋和粮食，窖口用窖转和麦草塞着，直到1965年我大哥分家时才把粮食全部取出分了。窑后盘着一合磨子，磨子后边满窑盘着一个大牲口槽，槽的两边各钉着一根胳臂粗的木撅，拴养着一头青草驴一头大黄牛。这大概都为了预防早年的土匪。
4
记忆中院子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如儿时过年穿新衣服的快乐；舅舅、表哥们来家时的激动、亲切，母亲做好吃的快慰；娶二嫂、四嫂时全家人和亲戚们的喜庆；箍桶匠、皮匠、石匠白天做活，晚上讲走南闯北人听到的古经，让我听得津津有味忘记瞌睡；父亲熬鹞子几夜不眠、鹞子屎白花花拉得满地、满墙的情景；野狐子（狐狸）半夜在上房炕门边的鸡窝三四次拉鸡都被母亲用推耙捣，哥哥们追赶着夺下的情景；北风扬雪下了一夜，天亮起来雪封了窑门和窗户，我们用手推开雪爬出去寻找铁锹和木锨铲雪、用大背篼背着倒雪的情景；饿狼半夜两次把高房门推开，两只前爪踏进门，两只眼睛像两个火球一样向睡在炕上的我们张望，我的叫声惊醒母亲，母亲匆忙用枕头砸狼、用顶门棍捣狼赶狼的情景；家里的磨窑里养着三只膘肥体壮的大羊，羊让邻家伙伴带放，秋天的一个傍晚羊回圈，不一会三只羊肚子胀得跌倒，父亲曾是老羊倌，知道是被二镰子苜蓿吃着胀住了，赶紧捋、揉，结果三只羊都被活活胀死。邻家感觉因他家孩子放，把我家羊胀得死光了，就把他家最好的一只母羊给我家算做赔偿。羊在他家圈里好好的，拉到我家圈里不到一会，又肚子胀得大叫。两家大人轮流捋揉都无济于事，又四蹄撑圆弹登而死。我为我心爱的羊的死去撕心裂肺疼痛的情景。
有一年的腊月三十，一家人等领着大孙子、我的大侄子出门讨要的父亲回来吃饭，交过夜了，我都瞌睡得等不住沉沉睡去。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叫醒我们：你大（父亲）回来了，快起来让你大暖暖。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雪人一样的父亲，头发和胡子全结了冰，父亲冻得牙碰牙。一家人吃惊地看着父亲，一句话说不出来。大约暖了半个时辰，父亲才缓过气来，大声哭着说：我差点把我的大孙子领不回来了。我的孙子丢了，我怎么向我的聚财（大哥的小名）交代！原来，父亲走到半路，到处都是雪背堎埂子，看不清路径，我的侄子掉进雪窟窿里，父亲发疯地双手刨雪，刨了两三个时辰才把孙子刨出来，孙子也连冻带憋气没了气息。父亲就把孙子抱在怀里暖，好不容易暖和过来。钢铁汉子般的父亲那晚边说边嚎啕的情景至今让人心痛。
1971年11月农历初四晚，我和父亲睡在高房炕上，半夜发生强烈地震，房椽撕扯、房瓦哗啦啦响动、似乎房要倒塌下来，哐里哐啷地响，吓得我把被子包在头上咬牙使劲、父亲磕着窗户大喊：“快跑——跑，地摇（震）了——摇了”的情景；一天下午我给生产队打记工本，母亲端上来一大盘子煮红薯片，我边打记工本边吃红薯片，不知不觉把一大盘子红薯片吃得干干净净，把母亲吓得差点晕过去的情景……一切如昨，历历在目。
5
1973年夏天，山洪冲塌了我家的后崖窑，山水冲坏了院子，老院子再不能居住，父亲决定打新庄搬家。
新家选在西北半山腰，父亲架椽，哥哥们上土打墙，不到一个月新院打成。四哥帮父亲打胡基（土坯）在东西边各箍了一对窑，在院子的西北角用铁锹把粗细的椽子，在舅舅家要来一根碗口粗壮的榆木檩条盖了一间小房子，一家人居住了进去。
这时我高中毕业，响应党的号召回乡务农。春天跟着老农学摆楼种扁豆种麦子，夏天拉着车子到大队的水库工地去拉土打坝，粮食成熟又扛车子从陡山上拉粮食。白天我跟着社员们上工，中午、晚上我坐在新的窑门门槛上呜哩呜啦学吹笛子，我从读书时买的《农村实用手册》上学盘新式节柴锅灶，又学盘新式增炕土土炕；
公社给生产队分配了去县上水库工地打水库的名额，生产队长分配给了我家，因为我家有三个青壮劳力。四哥有心脏病，五哥体力单薄干不动活，家里的年轻男人只有我。母亲说我一直读书没干过重活，哪能去干打水库那么劳累的活。我说我长大了，我不去还有谁去。我背上干粮去六十里外的将台堡水库工地拉土修筑水库。全县近六千人的工地，十八岁的我是最小的民工。一个来回二里半路，我一天来去拉六十多车土，是全县民工每天拉土数最多的几个人之一。每天睡在铺着湿麦草的湿窑洞里，三冬腊月土冻实不能再干，全水库放假，我回家在热炕上睡了一夜，全身浮肿昏迷，五天五夜不省人事。
翻年二月我当上了民办老师，利用早晚时间，把院子后背的土，一背篼一背篼往出背，一担一担往出担，硬把两丈多高的大埂子，背、担出能俢上房的地面，然后抽一切时间打胡基，硬森森修了一座六丈来长的土木上房。
这年我大哥也挪新庄，父亲指点大哥架椽，弟兄和庄间人帮着打成院子。父亲和大哥箍窑。一天放学回来我去看箍窑，见父亲因吃不饱肚子没力气把胡基拿起，全身虚弱发抖，我让父亲下来休息着指导我来箍。十八九岁的我第一次学箍窑，箍了不长时间，我就琢磨出旋窑的技巧，箍得又快又好。从此，队里谁家箍窑都叫我，我成了箍窑师傅，外队人也叫我去箍。那时箍窑都是相互帮忙，只管饭没工钱。
房上没瓦，下雨天屋子常漏雨。我和外队会烧瓦的师傅商量，合作着烧一窑瓦，带烧一些砖。说干就干，拉红土，泡红土，踩红土，打红土，把红土摔打成细粘的粘胶泥，开始做瓦桶；晒瓦桶，提瓦桶，收瓦桶，装窑，连夜烧窑，出瓦分瓦，拉瓦回家……那个辛苦，那个汗流如注，那个腰酸背痛，只有亲为者自己知道！
因吃不饱肚子，父亲喝茶也没有渗茶馍，父亲饿得在磨缝里用竹棍剜一点点面粉，放在茶罐里熬一口面糊糊喝。一家人担心父亲难以熬过春困时段，公社粮库主任来家里请父亲去当工长架粮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父亲在旧社会是打堡子的把式，一天三顿白米白面肉菜吃上，好茶喝上，快七十岁的父亲的体力完全恢复，一丈多长小碗口粗的松椽，一把小葽镢一钩一提，轻轻握在手里。父亲架粮库挣高工钱，还带我大哥做帮手，不仅养活了他个人，还养活了我们弟兄几家人。
冬天没有煨炕的填炕（家乡煨炕的牛羊粪土衣柴等），父亲说上房太冷，他睡门外的小窑窑去。我和四哥商量，父亲睡在小窑窑也冷，别人笑话，我们用报纸糊个顶棚吧。于是我设计钉撅拉线，自己用旧报纸糊了顶棚，房顶低了，暖和多了。庄间人来看见我家的顶棚，又美气又暖和，都叫我和四哥效仿我家糊了顶棚，没上房的人家在上窑里也糊了顶棚。一时间，远近村庄都请我们弟兄糊顶棚。糊顶棚成为了当地的一种时尚。
我在这个院子里考上了吃公家粮的学，可是，父亲没等喝上他的儿子中唯一吃公家饭的小儿子称的茶叶，就抱憾离开了人世。
我在这个院子娶了媳妇，生了儿女。但和四哥分了家，没娶上女人的五哥（从我上初中家里就给五哥说亲，工作后因给他说亲我借了一屁股债，还是没说成一个）又闹着和我分了家。母亲跟着五哥。已经多年不下地不捡柴火的母亲，在我和五哥分家的那天就提着柳框，甩动着小脚在老远的路上捡柴火、拾驴粪，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成了河。晚上我把四哥五哥叫一起，一定要和五哥再合一起，不让母亲去干活。五哥怎么都不愿意，因为在一起他不自由。
一家人的院子分成了三家人。
后来我进了县城，只在周六或假期回院子。
母亲坐在上房炕窗子下，眼睛盯着山梁上的公路，听见有汽车的声响，就不停歇地张望。我知道那是她希望看见她的小儿子领着她的孙子从车上下来，基本都是失望，但守望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在我在县城工作的十二年间，母亲只进过两三次县城，因为我是单职工，单位只分一间办公兼宿舍的房子，我一家四口挤在一起已很是拥挤，母亲来实在无处居住，并非我是不孝之子。
令人伤痛的是，母亲在这座院子里，送走了与他相依为命、终身未娶的我的五哥。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未娶上媳妇，未留下子嗣的儿子，我们担心母亲承受不了打击，给五哥拉棺木时一同给母亲拉上做防备，让母亲住在四哥家，把五哥安葬几天后才告诉母亲，母亲心中失子的痛谁能知晓。
1996年11月，我调离老家到宁夏最北端的煤城大武口工作，搬家之前我回家与母亲告别，母亲混浊的泪花告诉了我她的不舍。这一调离，意味着我与这座生活了二十三年的院子的告别。
1998年腊月，母亲没等我放寒假回家就离开了人世，离世时他的小儿子我不在她的身边，因正期末考试，我又是班主任，未能赶回去送母亲，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和悲痛！
6
两座院子的记忆就此终止。
时间似乎飞逝，两座院子里的故事随着父母的离世而渐渐模糊。
四哥和侄子相继进城打工，并把家搬到银川，院子被铁将军把门，我费尽心力修建的上房坍塌了，院子被荒草淹没。
我退休后，在贺兰山下的镇北堡出高价买了一个院落，断断续续住了两年却被政府征收了。我与院子的缘就此结束。
尽管国家在实现全国整体脱贫的基础上大力振兴农村经济，但我生命中的院子早已一去不复返，记忆中的院子成了我生命终结前的浓浓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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